生命就是灯泡,
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亮起的某一瞬间,
只为了用毫无意义的亮度照亮空无一人的世界。
一
高塔冬夜自修室,火光映雪金辉煌。独身一人坐琴边,三双眼睛背后瞧。金色壁钟有什么?一条金蟒在缠绕。火炉为何这么亮?火麻雀在展翅膀。还有骑士面具后,一只兔子哪里藏?阿修罗们共居首,听这安魂曲多嘹亮!
我在这里自修,在这间我从未来过的房间里。
我坐在钢琴边上。
窗外大雪在急速地飘,有一些飘到自修室的石窗上,很快就融化了。屋里有火炉,所以很暖和。火把墙映得红彤彤的。他曾经说,红色是邪恶的颜色,红色是危险的。可在这间自修室里,我不知道红色究竟是什么。无论如何,在这里,灵魂很温暖、很舒服。
我不能回头,我只能面对钢琴,还有谱架上的谱子。
窗外有一架巨大的风车,它的风叶也大得离谱。这种悬在空中的巨大物体让我有点恐惧。顶上传来钟声。
我这是在哪里,是在洪楼教堂里吗?我皱着眉,闭上眼睛。教堂的尖顶我从未上去过,顶多就是透过塔楼门的缝隙瞥见旋转的楼梯。为什么这么安静呢?
现在是午夜?
我是幽灵吗?
我在自己的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中?
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但那些已经全然不重要了。令我恐惧、不安、痛苦、满是所谓心理疾病的心脏已经被拿出来了,现在就放在钢琴里,那东西不会再让我难受了。
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或者说是在哀号,不过声音很小,时不时被炉火的噼啪声覆盖。
不行,还是不够舒服,我必须把装满子弹的膝盖卸下来,不然它们老是抽搐。可是把腿卸下来后我就没法踩踏板了,踩不了踏板我就弹不好钢琴。真的很纠结。我明白我的一切都在这间自修室里——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过主要是过去和现在。它们被锁在每一幅油画里、每一个抽屉里、每一寸木地板里、每一张黑胶唱片里,它们在破口大骂,责怪我,我知道。我也知道我没法完全装作听不见,那就太没有礼貌了。
现在坐在钢琴边的也不是我,我是说,不是真正的我、此时此刻的我。我只是一个容器,是某一个时代的我想象出来的,是一个理想化模型,就跟物理课上学的磁场和电场一样。
没什么很难理解的,对吧?
我的背后有一座西洋大落地钟,是用锡和金箔做的,十分精致。我记得它。它曾经一直待在山大附中的阅览室里。每个阴雨的日子,我和乔都会去那里的西洋小沙发上度过下午。那里冬暖夏凉,冬天开着暖气,很舒服,就像开了火炉,这座钟就被放在阅览室最里面。我和乔在学校里总是与众不同,融入不了大家,也总是被别人欺负、孤立,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览室里读书,和彼此玩耍。
乔和我互相帮着对方写作业,扮演着所看的书里的角色。我肚子疼,乔就让我枕在她腿上,给我热可可喝。我们在里面读那么多有关政治和历史的书,读了那么多暴君、独裁者的故事,学会了那么多策略和阴谋,但最后,我的乔呢?
你在中考中发挥失常,成绩出来后,你崩溃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你。但我永远记得你站在教堂门口的样子。那是毕业前大家最后一次见面,暴雨要来了,哥特式建筑顶上的天空密布着积满雷电的乌云,黑暗笼罩着你美丽的脸蛋。
你拒绝了我的拥抱,很多同学吵吵嚷嚷地让我们离开,别挡他们的路。但你仿佛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你对我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梦呢。”然后我开始流泪,再抬头,你消失了。
我们在那座钟里藏了好多诗歌和小说的手稿,还有给未来自己的信。
乔的不知所终意味着我的一个时代的死亡。所有的诗歌对我来说都黯然失色。因为乔和诗歌只属于山大附中,离开山大附中,那些幻想不过是一张被雨水湿透的草稿纸,乔也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在雨里失声大哭的天才。
魔法是有结界的,如果这个摇篮没有如此绝情地把这些魔法收回去,我也不会像坠入人间的天使一样摔得血肉模糊,我也不会来到这间自修室。
身后传来了钟声和蛇吐芯子时发出的咝咝声。
是一条金蟒。如果不仔细观察,真无法发现它在钟表中。它冰凉而细长的躯体缠绕在落地钟的零件上,优雅的尾巴以缓慢的速度轻柔地缠上摆锤,发出和不锈钢相撞一样清脆的声响。它的头从表盘中伸出来,我能感觉到它吐芯子时的凉气吹在我的后脖颈上。我无法回头,但我就是能看见。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它说。
“我不知道。”我说。
“很好。”
“怎么就很好了呢?”
“你是我们的一员。”
“‘我们’是谁?”
我这才看明白,噼啪作响的火炉用笼子罩着,火烧得正旺的木柴中间,有一只麻雀。它在里面毫不畏惧炽热地跳来跳去,小爪子细细的,抓着笼子边,有的时候翅膀和火融为一体,机灵的小脑袋时不时地转来转去。钢琴旁边摆放着一副盔甲,有一只雪白的兔子从沉重的头盔里探出头来,两眼猩红,又躲了回去。
“你明白了吧?你是我们中的一员。”它说。
“你们是畜生,我可不是。”我说。
“我们不是畜生。我们是阿修罗。”
“阿修罗不应该是半人半兽吗?你们是动物,而我是人。”
“眼见就一定为实吗?”金蟒叹了口气,说。
“好吧,那我怎么就成阿修罗了呢?”
“你的另一部分意外身亡,我是说另一部分,不是现在坐在这儿没用的这部分。”
“是哪一部分?”
“你的精神。”它说。
“它是怎么被杀的呢?”
“你的灵魂坍塌了,像瓷神像,有黑色的雾进去了。”
“雾怎么杀人?”
“雾有手,雾有嘴,雾还有匕首。”
“为什么不把雾驱走?”
“因为那一块坍塌了,那一块,是你的过去。”
“啊!这可如何是好?”
“它彻底坍塌了,风和雾就从那个地方呼呼地灌进去,我也看不清它上面的纹理。”
“那我该怎么办?”
“你要在这里等着,等你自己转世,等你的过去重演一遍,那时候你才能走。”
“只有我变成阿修罗了吗?”
“不是。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也变成了阿修罗,那是些逃离不了过去、因灵魂始终被束缚着而到达不了未来的人。”
“我把过去那部分复活之后,我能好吗?我是说我的病。”
“我无法告诉你。”
“我需要快乐,我命令你给我快乐。”
金蛇再次叹口气,然后说:“那看来你从来不明白什么是活着。”
“那我现在要干什么?”
“弹琴吧。”
金蛇摇着尾巴回表盘里了。
我开始看谱子,准备演奏。
第一首,是山大附中的校歌。
我们向往大海,只有大海能纳百川。
我们敬仰高山,登高望远才知地阔天宽。
……
同学少年,青春结伴,知识无涯,生命无限。
这首歌的曲调多少有点单一,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没有歌词,甚至让人有点害怕。所以我一边弹,一边唱了出来。
这时,一个女孩开门走了进来。
她剪着又短又蓬的学生头,幼稚的鹅蛋脸,鹰一样有力而坚毅的眼睛,浑身上下冒着单纯而莽撞的热气。那是我自己,山大附中里的我,教堂脚下学习的我,无所畏惧的我。她还穿着那身校服,让我觉得就像是刚放学不久,衣服上还沾着点土,要么是骑自行车时摔倒蹭上的,要么就是和同学玩闹时沾上的。她的形象基本和那个时代的我每天照镜子时看到的差不多。
我停止弹琴,然后转向她,我现在终于可以动了。
她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转过身子,把手伸进火炉里,仿佛感觉不到火的温度。火麻雀跳到她手上,她把手从火炉里拿出来,火麻雀乖巧地站在她肩上。她突然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落地钟,用手掐住金蟒的脖子,金蟒瞬间就被冰冻住了。
她又走回来,跷起二郎腿,从桌子上拿了一个奶嘴,用雪茄剪剪掉奶嘴的头,放进嘴里吸着,像抽雪茄一样。她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
“关于我,你还能记起多少?”她问。
我记得她很幼稚,爱得泛滥,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让我日后想起时尴尬不已。
她总是在夏日的午后一个人带着冰冻的汽水在院子里滑滑板。她孤独,她骄傲,虽然这种骄傲在讨厌她的人眼里是愚蠢。
其他的对于我来说都太遥远了。
我摇摇头说:“记不起什么了。”
她一副失望的表情,拍拍手,落地钟响了几声。她走过去,打开钟罩,里面出现了一台打字机。
“我想写诗了,你呢?”
她在那上面敲出几行字,然后把纸拿起来递给我。
我闭上眼睛,却也能看见,有个世界正等待我出现,那是属于我的地方。穿过茫茫黑暗,穿过那扇门,穿过荒无人烟的世界,却像家一样温暖。
我不能呼吸,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她。那是《马戏之王》里的句子。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
她也看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想要离开。
“我要回家了。”
“你不能走!”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紧紧抓住她的手,但她的手瘪下去了,像橡胶玩具手,她很轻易地将手抽了回去。
“我要回去写作业了,我将来的梦想是当一名大导演。”她仰起头笑起来,自信得像个满是雄心壮志的船长。
“我有点烦,不想上学。”
你不能回去,该死的,你不能回去!
“人生来就不是用来打败的,你可以消灭我,但你打不败我。”她的眼睛仿佛深渊,那张自信的脸单单是看到就让我痛苦不已。她好像生气了,甩开我,在房间里烦闷地走来走去。
“我想写诗。”
我真的不希望她离开,甚至怀有侥幸心理,希望我能把她困在这间虚无的自修室里,决不允许她走出那扇门,回到山大附中里。然后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接受永远逃不掉的命运——属于每一个人的命运。
所以我跑过去,把打字机捧到她面前。
“我陪你一起。”
她不满地摇摇头:“我要纸和笔。”
一个恐怖的念头进入我的脑海,一切都已经晚了。她看到了那幅画上的纸和笔。
画里有一个空空的浴缸,旁边放着墨水、纸,还有羽毛笔。
她脸上掠过惊喜的表情,我开始悲哀地承认一切不过是命中注定。教堂的钟声再次沉重地响起,像是在宣布什么噩耗。
来自摇篮的我走进那幅画,蹲坐进那个浴缸里,伸开腿,迫不及待地拿起笔和纸,眉毛可爱地皱起来,做出一副思考诗句的陶醉表情。我猜她一定在想开头,曾经的我对开头可执着了。可还没等写下一个字,一把刀突然捅进了她的胸口,她先是一愣,紧接着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血肉模糊的胸口前的那把匕首。接着,她张开嘴,大口喘着气,表情那么惊恐无助,痛得只能呜咽。浴缸已经被鲜血染红,旁边挂着的白毛巾也变了色,校服已经血迹斑斑,妈妈再也没法把它洗干净了。我感到毛骨悚然。
这画面就像那幅名画——《马拉之死》。
再见,再见。
外面还在下雪。我坐回钢琴旁。
金蟒再度苏醒过来。
我翻过谱子,继续弹琴。
这次,我弹的是《蓝色多瑙河》。
听到这首曲子,我的内心不得不为之动容,我无法忽视这种感觉——这种熟悉而陌生、冰冷却异常温暖的感觉。
门又打开了,一张小床被推了进来。
床上粉白条的被子被堆在一角,小床上凌乱不堪,一个小小身体蜷成一团窝在另一角,不断颤抖着。
我瞬间感觉冰冷无比,口干舌燥,我的大脑几乎不能思考。
我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上小学住宿舍的时候,然后我听到了午夜燕子山布谷鸟的叫声和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在月光之下,她慢慢从膝盖间抬起头来,头发被泪水打湿,沾在脸颊上。
哭泣有一种苦辣味,让闻到的人也想哭。她那蓄满泪水和恐惧的眼睛盯着我。爸爸妈妈以前会在周五接我回家,看来今天不是周五。
“爸爸妈妈呢?”她问。
“他们在家好好的呢,别担心,周五很快就到了。”
“但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一切。”
我摸摸她的头,她的恐惧深深感染了我。
“闭上小眼睛,快睡吧。”
她那双惊恐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我。她凑近我,小声说:“我的脑浆流出来了。”
“什么?”
她用手指掏掏耳朵,手指上沾着一点液体。她的小手剧烈颤抖着,说起话来都已经变了音。
“这……这难道不是脑浆吗?不然耳朵里还能流出来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时的我对此确信无疑,毕竟那时我是小朋友。
“怎么办?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她哭了起来。
“不是的,宝贝,那不是脑浆,那是耳道正常分泌的液体。”我多希望能这么对她说,甚至自学系统的医学知识,然后讲给她听。但我深知这样帮不了她。
“我不想死前都见不了爸妈一面!”她哭得更惨了。我不知道怎么给曾经的我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孩子的不安全感让一切都夸张且合理化了。
儿童是宇宙里孤独的陨石,他们那么无助,没人能透过他们清澈的眼睛看到和他们看到的一样的世界。那毫无依据的恐惧、噩梦中出现的怪物,总在最脆弱的童年入侵,然后我随着麻木的成长而看起来清醒很多,但它们已不知不觉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朝床底下看去,竟然看到了一团黑雾,就跟金蟒给我讲的一样。黑雾在床下的黑暗中很活泼地涌动着,我知道了,一切一定与黑雾有关。
我拿起火炉边的鼓风机,用力冲着床下吹,最终把黑雾冲散了。
年幼的我不再哭了。但是她累了,眼皮耷拉下来,软蔫蔫地靠在我身上。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长大就好了。”我悄悄给她盖好被子。
门又打开了,床被推了出去。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小男孩,浑身脏兮兮的,穿着小学的校服,戴着顶圣诞帽。在门外强光的映射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孔,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他。
我热泪盈眶,冲着他笑了一下。他在黑暗中,逆着光的脸颊仿佛动了一下,像是在冲我笑。接着他和年幼的我一起离开,门关上了。
下一首是《平安夜》。
我弹完,钢琴下面的一个小格子打开了。里面放着一个绑着红丝带的苹果,我把它拿了出来。苹果侧面刻着几个字:“2018,吃了我。”我捧着苹果吃起来,那年圣诞的记忆随着苹果的甜味回到我的脑海。吃完之后,我把苹果核放进桌上的花盆里。
泥土动了动,一个尖尖的东西从土里面钻出来,遥远的金色亮光从湿黑的土深处闪耀着舒展开来。
缩小版的洪楼教堂在小花盆里拔地而起,包括其整个院落——钟楼、门卫室,还有圣诞树。本来宏伟的大圣诞树在花盆里倒像棵挂满水珠的小香菜。这简直就像小时候在玩具城里看到的塑料做的小模型,但比模型精致多了。缩小版教堂的灯真的会亮,教堂在玻璃罩里的黑夜中显得灯火辉煌。钟楼上所有的残缺和历史的痕迹都无比真实,教堂穹顶的装饰物和雕塑也都非常真实,就连塔楼旁边那一丛小草都被完全还原了。
紧接着,有小人儿从教堂里出来了。是拿着小书和仪式用品的小人儿,晚间弥撒要开始了。
这时,我看到烟雾缭绕的大教堂前院有三个小人儿,是三个我无比熟悉的人——我、乔和月。
我们三个看起来像刚从数学辅导课上逃出来,背着快掉下来的包。因为终于赶上在教堂过圣诞节,我们一边喘粗气,一边开心地笑着。我们纷纷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月拿出红丝带,我拿出一本狄更斯的《圣诞颂歌》,乔拿出三个平安果。
在热闹的人群里,我们看到了其他同学,他们也来过圣诞了,毕竟这是我们在教堂对面上学的学生的梦想。
有人和朋友一起在许愿板上写下愿望,然后拍照,无论许下的愿望后来实现与否,这都是伴随他们一生的记忆。有人在教堂前和心爱的人合照,有人走进教堂。
我们三个则手拉着手,拿着苹果,轮流给另外两人读《圣诞颂歌》。那个平安夜温暖而快乐,我们这三个爱捣蛋的女孩分享着吝啬鬼和圣诞的故事。2018年结束了,还有六个月我们就将要面临中考,面临分道扬镳,和最好的朋友再无来往。未来就在前方,未来的眼睛始终很锐利地注视着我们。但那三个小人儿毫无觉察。
我真嫉妒。
二
“我饿了,宝贝。”金蟒从落地钟里伸出脖子,呼着凉气对我说。
“你想怎么办?”
它抬起小头,脖子伸展得更长,看向那副盔甲。
“帮我把兔子抓过来吧。”它说。
我站起来,悄悄向盔甲走去,以免惊动里面的兔子。
好不容易潜过去,我猛地打开头盔盖,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
兔子去哪里了?
我找了一圈,发现在那幅由我扮演的《马拉之死》画像里,我的尸体头顶多了一对白色的耳朵。
“找到你了!”我刚要把手伸进画里去抓,兔子就被我惊动了。然后它抬起头来,飞快地跳开了。
该死,我有点烦闷,然后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香槟,拿起银做的酒杯。这时,我发现了兔子在里面的倒影,于是我立刻把酒一饮而尽。可是兔子还是躲开了。
我打开窗户,一阵暴雪扑到我的怀里,然而落下的根本就不是雪花,而是一只只小兔子。我呆愣了片刻,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它们就从我的燕尾服上和头发上跳了下来。我想要抓住它们,哪怕抓住一只也好。可惜它们跑得太快了,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一股脑跑进了钢琴里。
我站起来,看着钢琴。
我这回学聪明了,蹑手蹑脚地走过柔软的地毯。一只花甲虫飞上天花板。
我猛地打开钢琴盖,只见那只小白兔蜷在钢琴的木槌上,有点慌张且不知所措,看来是无处可逃了。我看准木槌对应的琴键,按了下去。这时,一枝玫瑰从琴键里飞速生长出来,开了花。兔子被木槌弹了起来,在空中停留半秒,又落了下去,掉在另一个木槌上。
我跟着兔子的节奏来回敲击琴键,按下mi键,琴键上扬,枪口露出来,朝我开了几枪,鲜血流了出来,但我不疼;按下do键,血液从缝隙里涌出来;按下fa键,我的手指燃起熊熊烈火;弹奏和弦,一只海豚从钢琴里跳出来;顺下音阶,兔子的身体从骨架,到肌肉,再到皮毛,从粉色到白色,变换着颜色。
最后,我抓住了兔子。
我把它送到金蟒的嘴边。金蟒张开大嘴,甚至能张到一百八十度,露出里面鲜红的肉和两排尖牙。它从兔子的屁股开始往里吞,缓慢而不可阻挡,最后只剩兔子的头露在外面。
金蟒吃完了,吐了吐芯子,肚子鼓鼓的。
“谢谢你。现在你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样了吗?”它说。
我点点头,走向桌子,拿起镜子。
我的头分明是一个嘴里含着兔子头的蛇头。
我竟然没觉得噎,我还以为蛇吃东西时很痛苦,事实证明那和我吞咽的感觉差不多。
我用尽全力把兔子头整个咽进去。毛茸茸的皮蹭着我的喉咙。兔头被咽下去之后,我的脖子上出现了一个凸起,最后才滑向我的肚子。
我打了个嗝,从舌头下面找到一把钥匙,然后把它取出来。
“这是干什么的?”
“摸摸你的头顶。”
我发觉头顶有一个盖子一样的东西,边缘有缝,和周围的皮肤分隔开来。再摸,确实能摸到一个钥匙孔一样的东西,我犹疑地把钥匙插进那个孔,还没等我仔细想那是什么感觉,我已经转动钥匙把盖子打开了,痒痒的。
“明白了吗?这只是曾经那个你变质的过程。她就好比新鲜的苹果,只不过慢慢地在暗处腐烂了,然后有了现在的你。明白成长是什么了吗?”
“那照你这么说,除了新生,其余就没有意义了吗?”
“新生就像数字0,它当然不如其他实数有意义了。”
“我不自由。邪恶只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的身体就是牢笼,它从未放过你。生命就在于不断地积累过去,然后让你踩在过去上,既不能往下跳,也不能坐在上面安稳地休息,而是将希望寄托在够不着的东西上,以实现生命所需要的长度。”
“那么,我是自己生命的奴隶?”
“你从不服从谁,也不凌驾于谁之上。生命就是灯泡,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亮起的某一瞬间,只为了用毫无意义的亮度照亮空无一人的世界。”
“那其他的呢?爱呢?”
“只要还由孤独构成人性,那么爱这个命题就不成立。”
“好笑!爱竟然是个命题。”
“人与人之间是不存在什么合法合理的力量将彼此像磁铁那样牢牢吸引的。一个灵魂永远不可能给另一个灵魂带来所谓的永恒。因为单单凭爱是无法接触到灵魂的。爱是骚动的东西,它包括侵略,包括占有,这就说明它是不可靠的。”
“那爱是什么?”
“它是立方体,只有一面是爱,其他五面有的是恨,有的是悲哀,有的是空洞。”
“如果是这样,我到底怎样才能变得完整?”
“打开盖子吧,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放进去。”
我果然是个容器。我把那幅《马拉之死》摘下来,发现画后面有一个小抽屉。我拉开一看,里面有我曾经最爱吹的口琴。
我含着眼泪把它拿到嘴边吹了一下,一张纸条飞了出来。那上面写着“我们爱你”。然后我把它放进头顶的那个洞里。
窗外大风车的风叶转了过来,上面挂着一束槐花——那是我和他每个夏夜都会去摘的——和一件小学校服外套。
我把那两件东西取下来,然后摘下一朵槐花放进嘴里,尝试找到当年甜腻的味道。
可是不行。
校服口袋里也有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胜过已知的一切”。
小花盆里的教堂好像已经关门了,2018年的我和朋友们已经回家睡觉了。教堂的周围很黑,而且空空荡荡的。我把教堂从土里拿出来,它又变成了一个平安果,丝带上也系着一张字条“你决定做的事,都会成功的”。
我把这些都放进了头顶的洞,然后关上小盖子,用锁锁好。
“你觉得完整了吗?”
我摇摇头说:“我仿佛不是很需要这些。”
“那么你是明白了。”蛇回过头来,对着火麻雀点点头。
蛇又凝固了,变成了惟妙惟肖的钟表装饰,火麻雀和火真的融为一体了。午夜自修室以及本来就空无一人的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和我的心脏仍在弹奏钢琴。
外面仍然下着暴雪,屋内暖得不真实。
我还在弹琴。
隐隐地,一双眼睛正从门外窥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