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鼓

起初是低沉阴郁、毫无余韵的音色,宛如古寺幽林中的夜枭啼鸣。无喜无悲……唯有孤寂低沉……啵——啵——

但随着继续敲打……在那“啵——啵——”的声音底部,有种若有似无的余韵……

那种无力、阴郁的深处,留着永不消失的怨怼回声。其中隐含着人类之力无法消除的悲哀执念,恐怕久能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那是向着无间地狱深处下坠,却又不得其死的魂魄哀鸣……是徘徊在八万奈落尽头却得不到超度的幽鬼之声……

我心甚慰,只因揭示“妖鼓”由来的时机终于成熟……

其名为“妖”,似是因为鼓身并未采用世间常用的樱树、杜鹃,而是用了“有绫纹的赤”。恰好“赤”的发音也和能乐中的“妖怪”一词相似。

此鼓不愧是鼓中之妖。鼓皮鼓身看似崭新,实则都是百年前的产物。敲击时音色又与其他鼓不同,发出的不是那种“嘭嘭”的洪亮鼓声,而是阴森森的、毫无余韵的“啵——啵——啵——”声。

迄今为止,据我所知,那声音已然诅咒了六七人,其中四人还是大正时代生人,都因为听了这鼓声而死于非命。(1)

当今之世,所谓鼓声杀人大约会被视为无稽之谈。在那些受诅咒而死的人中,更有三位因死状怪异而引起关注。调查者将我——音丸久弥——视为凶手也情有可原。毕竟我是最后一位幸存者……

我唯有一愿——无论哪位,请在我死后将这份遗书公之于众。这份遗书或许会被当今的学者嗤笑,但……

乐器之声足以深刻影响人心。如果有人真的理解这一点,自然会相信我之所言。

每念及此,我心中便会腾起熊熊火焰。

距今大约一百年前,京都有个名叫音丸久能的人。

他是显赫之家的妾室之子,生来喜欢弄鼓,未及成年便常去皮匠店搜罗各种皮料,又去木材店物色各式木材,日日以制鼓为乐。他因此而为双亲所不喜,也为世人所蔑视,但他并不在意。后来他娶了町家(2)的妻子,终于开始以鼓为业,出入显贵之所,还公开将自己的姓氏改为与鼓声相关的“音丸”二字。

久能的出入之处,是姓今大路的堂上方家(3)。今大路家有位精通小鼓的美人,名曰绫姬。绫姬性情奔放,与各色男子都有往来,甚至传言说她有私生子。久能虽然有妻有子,却在不知不觉间对那位绫姬渐生情愫,不时借助鼓事与绫姬暗通款曲。

绫姬也对久能报以热忱,然而那终究只是一时欢愉。没过多久,绫姬嫁给了同为堂上方且同样擅长小鼓的鹤原卿。

听闻此事的久能不置可否。绫姬出嫁时,他送上一面自制的鼓,请绫姬列为嫁妆。

那便是日后的妖鼓。

鹤原家的不详之事,也发生在那之后。

绫姬嫁到鹤原家后,取出那面鼓试敲,众人都震惊于其非比寻常的音色。那鼓声阴森可怖,却又沉静优美。

此后绫姬仿佛想到什么,将自己关在室内,不分昼夜,终日敲鼓,直到一日清晨,不知何故自杀身亡。许是因为丧妻之痛,不久鹤原卿也变得体弱多病,某年出使关东返程之际,走到浜松一带时吐血而亡,大约是患了今日所称的结核病。据说家业由他的弟弟继承。

制鼓的久能也未逃过一劫。他为献鼓一事心中不安,某日偷偷潜入鹤原卿的府邸,想要取回那面鼓,不巧被当时新招募的年轻武士撞上。那武士名叫左近,一刀砍在久能的肩头。久能终究没有拿到鼓,逃回去不久便断了气。他在临死前说了如此一番话:

“我在鼓声中表现我被抛弃的落寞心情,故而鼓声鲜活,音色与寻常的鼓不同。我只愿我思念的人敲打这鼓,体会到我生不如死的心情。我并无半分怨怼,证据就在鼓身上。这面鼓用的是有绫纹的赤古材,素有宝树之称,整个日本只有我的凿子才能处理,鼓身的莳绘(4)绘的是多宝纹。它在公卿眼中或许并不稀奇,但我至少企盼那面鼓能配上她嫁的人家。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那样的事。不论是谁,只盼有人帮我取回那面鼓。这是我临死前的请求。取回鼓来,把它打破。拜托,拜托了。”

这是久能的遗言,但并没有人去鹤原家取鼓。不仅如此,而且由于久能并非正常死亡,所以连下葬都是遮遮掩掩的。

但这份遗言不知怎的成了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最终也传到了鹤原家。于是鹤原家将那鼓收进箱子,藏于库房,连暴晒防虫的日子都不拿出来。与此同时,不知谁给那面鼓取名妖鼓,传说一旦打开那个箱子,就会发生怪事……但只要将那面鼓一代代传下去,家中就会财源滚滚。不知是不是传说真的应验了,此后鹤原家再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反倒蒸蒸日上,明治维新后还被授予子爵,到了大正初期更是从京都迁去东京的东中野,建起一座宏伟的府邸。

与之相反,绫姬的娘家今大路家却不太幸运。绫姬嫁入鹤原家后,今大路的血统几乎断绝,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绫姬的私生子,得以勉强维系。然而,后来还是日益衰落,维新之后便再无消息。

就这样,牵扯妖鼓的两家,一家兴旺,一家落魄。而音丸久能的儿子久伯则与其子久意继承久能的衣钵,以鼓艺为生,勉强维持生计。不过两人都没有认真对待久能的遗言,无意去鹤原家取回妖鼓。

久能的孙子久意,便是我的父亲。

我父亲在京都时做过修缮与买卖鼓的营生。虽然手艺不错,但生意欠佳。我母亲生的第一个男孩叫作久禄,我从未见过,据说六岁时便送去了别人家。后来东京九段(5)的能剧小鼓名人高林弥九郎看不下去,将我父亲唤去东京,在牛込的筑土八幡附近借了一间小屋给他,这才让他缓了一口气。

但到了明治三十六年,母亲在生我时难产辞世,父亲便懈怠起来,整日只管借些闲书来读。大正三年夏天,他又患了脊椎病,在我的照顾下三年间一直卧床,直到大正五年秋天死于肺炎,时年五十五岁。

在我父亲死前,有这样一件事。

我复习完功课,正要把借自九段老先生的《近世说美少年录》读给父亲听时,他说:“等等,今天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

随后父亲断断续续讲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妖鼓的由来。

“话说回来……”父亲喝了一杯白开水,继续道,“其实我也没把这件事当真。毕竟有名的工匠总是会有这样的附会传说……所以来东京后,我也没关心鹤原家在哪里,连想都没有想过。

“直到大约三年前的春天,我一大早在外面扫地的时候,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美女走过来,取出一面鼓皮和鼓身都相当美丽的鼓,要我修缮。我随手接过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鼓身绘的正是多宝纹,材木也是完美的赤。那肯定是传说中的妖鼓。当时那个姑娘还对我说:‘我是中野鹤原家的人,想在九段高林老师处学习,恰好家中有这面鼓,便取来试敲,但怎么也敲不出声音。可是故老相传这是一面上好的鼓,我想它不应该发不出声……’

“于是我试问了一句:‘哦?故老相传的是……?’

“只是那位夫人似乎刚嫁到鹤原家不久,对详情不甚明了,只说‘这面鼓好像有个很特别的名字’。

“如此一来,我越发以为自己所料不差,便决定将鼓收下,请那位夫人先回去,随后赶紧试着一敲那面鼓……结果我打了个寒战——那不是寻常的鼓。祖父久能的遗言果然不假,在鹤原家作祟的传闻恐怕也不是流言。

“然而话虽如此,鹤原家绝无可能卖掉此鼓,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将它收为己有的办法,于是第二天只得带着鼓去中野的鹤原家求见那位夫人,说了这样一个谎:

“‘依我看,这面鼓再修也没什么用了。首先,因为很久未曾敲过,鼓皮已经不行了。鼓身虽然做工精细,但材料用的是木,很难发出声音。恐怕这面鼓当年是在大喜之日用作装饰的器具。您看上面没什么用过的痕迹,绘的图案也是多宝纹……’

“这是家业最为艰难的时刻。我很少会说这样的谎话,实在是为对方着想,不得不舍了自己的名声。幸好那位年轻的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妾身也是如此想的。原以为是妾身技艺不精,听您这样一说,妾身便安心了。那我就把它收起来吧。’

“她笑着如此说道,还硬给我包了一个十元的红包。没过多久,我就患了脊椎病,无法继续工作,那位夫人也没有再来找过我。

“但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后来每次去九段拜访老先生时,都会向内门弟子打听鹤原的情况,结果听说……

“鹤原的子爵大人原本就喜欢炫耀家世,是个器量狭小之人,据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妻子,到了三十岁还是独身。不过前年岁末,他为某件小事去了大阪,不知在哪儿遇上了刚刚说的那位夫人,结果一见钟情,硬要把她娶回家,大约正是世人所谓的中了邪吧。族人不知那位夫人的来历,纷纷与他断绝关系,他在京都无法容身,只好迁居到东京中野。

“至于那位令他一见倾心的夫人,名字好像叫作鹤子……她搬来东京后学习敲鼓,不久便趁子爵大人外出之际,取了妖鼓出来击打。据说侍女吓得脸色煞白,竭力劝阻,但没能劝住。后来子爵大人听说了此事,狠狠训斥了夫人一顿,但似乎还是落下心病,不久便开始妄言呓语,被锁在家里。之后鹤子夫人卖了中野的宅邸,在麻布的笄町盖了一座兼做病房的小屋,一边照顾病人,一边去先生那里学习。然而子爵大人还是日渐消瘦,今年春天过世了。

“此后鹤原的遗孀找来一个号称侄子的年轻男子,试图继承家业。此举激怒了鹤原家的族人,纷纷请愿要求将其从华族(6)除名。加之未亡人鹤子夫人年纪尚轻,难免有些不好的传闻……总之鹤原家便与绝后无异了。

“我以为这都是那妖鼓作祟,不过我从未对他人提起。只是自那时起我便下定了决心。你是我的儿子,自然擅长敲鼓,今后肯定也想以敲鼓为业。

“但我要告诉你,从今往后,你绝不能与鼓有丝毫牵扯。这并非迷信。你一旦敲鼓,自然想要更好的鼓,于是最后必定会对那面鼓动心,因为那面鼓展现了鼓的至高奥义……

“一旦被妖鼓所惑,你的人生就完了。听了那面鼓的鼓声,你必定会产生怪异的想法。不是变成疯子,就是变成傻子。

“你应当好好读书,要么做个生意人,要么寻个衙门做事,远离东京,不要和鹤原扯上关系。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早晚我也要找老先生拜托一番,但你如果自己不当心,再怎么求人也没用。

“明白吗?千万别忘记……”

这个故事在我听来犹如天方夜谭。不过我从未想过要以鼓为业,自然只会温顺地颔首不已。

父亲似乎放下了一颗心。

那年秋天,父亲去世,九段的老先生收养了我,我很快便成了又圆又胖的小学生,精神抖擞地上了富士见町小学,完全忘了妖鼓的事。

老先生是位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双眼炯炯有神的老爷爷。那年他六十一岁,本该在开春庆祝花甲之寿,但没想到身为养子的小先生离家出世,惹出一阵大乱,只得作罢。

小先生名唤靖二郎。我没见过他,不过听说他和老先生正好相反,体形肥胖,性格温和,击鼓尤为拿手,每逢他在东京、大阪等处演出,都会吸引一流的艺伎专程前往倾听。小先生离家出走时年方二十,身无长物,连遗书都没有写,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想找也无从找起。另一方面,听饶舌的女佣说,性急的内门弟子已经为了取代他而暗地里开始争权斗势。

“继承衣钵的必定是您。”那位女佣如此说道。

但是老先生从未提过要我习鼓,不过私下也确实对我颇为宠爱。

身在老先生家中,早晚听到的都是鼓声。那“嘭嘭嘭嘭”的声音难免让我感觉厌倦。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我的耳朵已经听刁了。起初觉得悦耳的声音,逐渐觉得无趣。便是内门弟子中技艺最精湛的那位,虽然击出的鼓声比他人都要圆润优美、韵味悠长,但我觉得只能算是好听而已。我想象着能不能有某种更为高雅的、如神明般静悠或如魅影般诡异的鼓声……

我很想听老先生击鼓。

但老先生只在演出或练习时击鼓,很少会把鼓带回家里。而且我还在上学,所以来到高林家虽然已经有不少时日,但一次也没听过老先生击鼓。据说正月练习时曾经作为庆仪击过一次,可惜那时我忙于接待客人,没能听到。

一晃到了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拿着高等二年(7)的毕业证书回到九段,立刻拿到里面二楼的老先生处给他请安。老先生正背对着我,用朱笔写着什么。他回头朝我一笑。

“嗯,很好很好。”

老先生用茶盘装了满满一盘点心给我,笑眯眯地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随后从旁边的壁龛侧柜中取出一面鼓,开始击打。

我被那典雅的鼓声震得汗毛直竖,仿佛听到温柔的母亲在静静地对我诉说什么,胸中感动不已。

“怎么样,要不要学鼓啊?”

老先生露出洁白的义齿,笑着问。

“想,请教我。”

我当即回答。于是从这天起,我便开始用便宜的练习鼓,学习“三打”与“连击”(8)的技法。

但我的鼓声收到的评判不佳。内门弟子总是训斥我,说我没有节奏,停顿与呼吸也都不成体统。

“吃那么多,脑子都吃傻了,看你脸颊红得跟女佣没两样……”

于是我成了众人嗤笑的对象。不过我并不在意——我不必以鼓为业,只要照顾老先生直到过世,还了他的恩情,我就当个和尚云游四方——我便是如此想的,所以更是大吃大喝,养精蓄锐。

过了那年,到了翌年春末时分,终于确定小先生过世了,于是在老先生的房间里做了只准备了茶与点心的法事,只有极亲近的家人及弟子参与。席间有位须发花白的老爷爷,像是老先生的亲族,开口说道:“还是要尽早确定养子啊……”

坐成一排的内门弟子中,有三四个人一齐朝我看来。老先生苦笑道:“是啊。靖(小先生)之后有点儿难选,都还青涩得很……”说着扫视了一圈。内门弟子全都面红耳赤。

这时候我突然很想见一见小先生——他肯定还活在什么地方。我仿佛感觉他正在敲鼓似的,很想听听他的鼓声。我一边宛如做梦般胡思乱想,一边盯着老先生身后佛龛灯烛间泛着白光的小先生的灵位。忽然,须发皆白的老爷爷又开口说:“那位久弥如何?”

我的心猛然一跳。

“哎呀,他就是所谓的‘哑鼓’……连节拍都打不好,可能一辈子都响不了。这种情况自古以来就很少见哪。”

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抚摸我的头。我也终于同样面红耳赤了。

“这孩子能响吗?”

资格最老的内门弟子说。也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响则已,一响惊人。”

老先生静静地说。

众人目瞪口呆。

众人从后房二楼下去后,老先生取出专为我准备的羊羹,然后用长长的烟管吸烟草,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肯好好敲?明明能敲出很好的音色,却总喜欢一会儿贴上调音纸,一会儿撕掉。你为什么那样做?”

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我喜欢的鼓。那些鼓都太响了。”

“嗯……”

老先生显得有些不悦,向漆黑的天花板喷出一缕白烟。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音色?”

“那些鼓都会拖长音,‘嘭——嘭——嘭——’的声音,我不喜欢。我喜欢不会拖音的鼓,就是‘嘭嘭嘭’的声音。”

“嗯……那我的鼓怎么样?”

“我喜欢……不过那是‘嘙——嘙——嘙——’的声音。没有尾音更好。”

老先生又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双眼迷离。

“先生,”我有些得意忘形,接着说,“听说鹤原大人家里有一面名鼓,能借来试试吗?”

“胡闹!”

老先生瞪了我一眼。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严厉的老先生,连忙垂下头,不敢作声。

“都说一旦拿出那面鼓,那家就会发生不祥之事。就算是无稽之谈,也不该做这种可能给他人带去灾祸的举动。你听好了,找不到喜欢的鼓,这辈子都不用登台。”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被老先生如此斥责,吓得脸色煞白,但心里并没有真正服气。

从那时起,妖鼓便成了我憧憬的对象。

不久,老先生便决定由我继承高林家。内门弟子固然不情不愿,也不得不称呼我小先生。

但我很失望。终于要当鼓师了吗?我这辈子都要靠讨好他人来维持生计吗?——单单想到这一点,便让我厌烦透顶。不可辜负老先生的恩情——父亲生前总是这么说,这也让我心生怨怼。同时,我仿佛明白了小先生离家出走的原因,想见小先生的愿望也日渐强烈。然而与小先生相会的愿望,比起看一看妖鼓这个愿望更加不切实际。

我依然那么胖,也依然每天砰砰敲鼓。

就这样到了大正十一年。那年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老先生喊我过去,递给我一个绉纱方巾的包裹:“把这个送去鹤原家。”

一听到“鹤原家”几个字,我立刻想起了那面鼓,不由得心跳加速,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先生。老先生也严肃地看着我,随后眨了眨眼,对我说:“小心点儿,不要让人知道。鹤原家在笄町神道本局对面。没有门牌,周围是一圈枞树。”

我身穿绀飞白(9)、小仓袴(10),脚穿灯芯绒袜和朴齿木屐,再披上黑色吊钟斗篷,头戴鸭舌帽,平托着那个像点心盒的包裹,出了高林家的冠木门(11)

麻布笄町神道本局的樱花,在阴沉的天空下闪耀着白光。对面是一座被枞树包围的阴森平房。无论是水泥高墙还是桧木建造的玄关上,都看不到门牌,檐灯的圆角磨砂玻璃上也没有任何文字。我心想就是这一家,走过架在门外沟壑上宽仅一间(12)的木桥。

打开玄关的格子门不久,障子门(13)便唰的一下被拉开了,一个看上去比我年长一两岁的瘦削书生探出头来。他也身穿绀飞白,梳着中分头,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他用三根手指朝我点了点。

“请问这里是鹤原大人府上吗?我是九段高林家的人,老先生吩咐我送这个……”

说着,我将点心盒连同包裹一起递出去。

书生接过去,瞥了我一眼,当着我的面解开包裹,只见里面是用奉书纸(14)包的杉木盒,系着黑色的水引(15),还有一张一寸宽的纸,上面用端正的字写着“妙音院高誉靖安居士 七周年忌”。

我心中诧异。送来的路上竟然丝毫没有想到,原来这是小先生七周年忌日的茶点。小先生的法事只在内门草草做过,外门弟子本该一无所知,可老先生为何回礼?难道鹤原的遗孀送过香典(16)?就在我满心疑惑时,书生却脸色煞白,取了那写着戒名(17)的纸张读了好几遍。那副模样总让我觉得颇为古怪。

随后书生忽然微微一笑,看着我道:“辛苦你了。不妨进来坐坐,家里只有我一个……”

那声音异常沉静,有种女性般的魅力。我犹豫不决,觉得不能进去,又觉得很想进去。正在我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书生抱着盒子站起来,欲言又止地开口道:“来吧……而且,我也……有点儿事情想拜托你……”

我终于下定决心,脱了木屐。书生将我领进玄关旁边一处没有壁龛的房间,看着像是会客间。只见八畳(18)大的房间里散放着报纸、小说、杂志等,还有柳条箱子,中央有个陶制的大火炉,上面摆了一个铁壶,周围勉强有些空间可坐。书生推开搁在地上的茶具,从里面拿出布团放在我面前,向我介绍:“我叫妻木,是鹤原的侄子。”

原来传闻说的就是此人。我心中暗忖,一面低头行礼。妻木当着我的面,猛地一把掀开杉木盒,上面的水引啪的一声绷断了。那粗鲁的动作与他文静的外表格格不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他已经打开盖子,从里面抓起一块风月堂的最中饼(19),塞进自己嘴里,然后把盒子推到我面前。

“吃吧。”

我有点儿吃惊。不过随即看到妻木的嘴角溃烂得如同豆腐一般,这才明白过来。妻木一定是嗜好甜食才落得如此下场,他的胃肯定已经坏了。他叫我进来,恐怕是想把我拖下水。所谓有事拜托,估计指的也是这件事。我忽然觉得这个青年颇合我的心意,于是也毫不客气地动起手来。

然而妻木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实在连我都咋舌不已。起初的四五块饼就像是和我抢食一般,到后来我刚吃了三块的时候,他已经吞了四五块下去。转眼间一盒点心便空了一半。

我终于认输,停下来喝了一杯茶。妻木又往嘴里塞了两块饼,这才从身后的书堆里抽出一张旧报纸,把盒子里剩下的二十多块最中饼倒在报纸里,又把报纸卷起来,藏到书堆深处,然后拿起杉木盒三两下拆成木条,捆成一束,和戒名一起用奉书纸包好,再用黑水引缠了一圈。

“实在抱歉……”妻木把那捆木条递到我面前,“您回去的时候,能帮我把这个扔掉吗?”

看到我微笑着接过去,妻木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喜悦。

然后他用更加客气的语气说:“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您帮忙。能否请您不要向府上的先生报告此事?”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好好好,没问题。我也想请你不要说呢。”

“太感谢了。这份恩情至死不忘。”

妻木说着,突然双手伏地,给我行了个大礼,额头直触榻榻米。

那副模样过于郑重,我不禁又有些颇不自在的感觉。据说鹤原子爵发疯而死,这个青年也有些奇怪之处,或许真的被那妖鼓诅咒了吗?

如此想着,我又生出想要看一看妖鼓的欲望。而且我开始以为,此刻正是看一看妖鼓的最佳时机。

“如果恳求这位,说不定会让我看一看妖鼓。现在机会难得,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况且我也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来拜访。”

我一面如此想,一面又觉得不好意思,心中怀着犹豫去看妻木,却见他也正透过黑框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似乎毫无意义的微笑。那笑容仿佛鼓励了我,我脱口而出:

“听说府上有一面妖鼓……”

妻木的笑容陡然消失。我鼓起勇气继续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偷偷给我看一眼那面鼓?”

“……”

妻木没有回答。他打量了我片刻,然后用更加平静的语气说:“还是不看为好。那面鼓没什么意思……都是因为有个古怪的传说,弄得不少喜欢鼓的人都想看……”

“这样吗?”我半是失望地说,心中暗想这样一个书生能懂什么……这时,妻木似乎为了安慰我,又字斟句酌地说:“那样的传说都是迷信。只是因为那面鼓的第一任主人名叫绫姬,所以就把谣曲(20)的《绫之鼓》与能假面(21)的‘妖面’(22)糅合在一起,捏造出一个毫无意义的传说,没有丝毫根据。”

“我听说的可不是那样。”

“就是那样。那面鼓是以前贵人出嫁时的装饰品。因为发不出声音,大家觉得奇怪,才捏造出那样的……”

听到这里,我静静一笑,拦住了妻木的话。

“稍等……你说的那些我知道。但那是因为府上的夫人被某个鼓匠骗了。那个鼓匠之所以撒谎,也是为了府上着想。其实那是一面极好的鼓……”

话还没有说完,妻木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眉毛倒竖,颤抖不已,嘴巴大张,露出软塌塌的舌头,上面还粘着最中饼的豆馅。

我毛骨悚然,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不好。这个青年果然疯了,而且恐怕也和那面妖鼓有关。我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出那样的秘密呢?我望着青年的模样,心中连叫不妙。

但那只是一刹那的事。妻木迅速恢复了那种苍白冷淡的状态,同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长而颤抖的叹息。接着,他闭上眼睛和嘴唇,抱着胳膊,静静地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口齿清晰地说:“明白了。那么就请您看看吧。”

“真能给我看?”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不过今天不行。”

“什么时候都可以。”

“在此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件事。”

“好,随便问什么。”

“您的姓氏,是不是音丸?”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何种表情,只记得盯着妻木的脸,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半晌才点点头。随后我结结巴巴地问:“为什么……你……”

妻木深深地点了点头,悄然道:“既是如此,我只能实话实说了。我是听您家小先生说的,我曾经在小先生处求学……”

我咽了一口唾沫,迫不及待地等待妻木的下文。

“……我伯母问过小先生那面鼓的事情。伯母问小先生:‘有个鼓匠说那鼓只是装饰品,敲不出真正的声音,是不是这样?’小先生说:‘这……必须敲过才知道,总之不妨先看看……’那是七年前的事,也是在今天。小先生来了这里,敲了鼓,后来虽然离开了,但并没有回九段。”

“小先生还活着吗?”我追问道。妻木默默点头,随后静静地道:“他被那面鼓诅咒了,变成了活死人……但他为此极为羞愧……隐姓埋名……不愿见任何认识自己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曾见过小先生,他对我说了这事便走了。他还说……他的后继者是一个名叫音丸的孩子……”

我不禁面红耳赤。没想到连小先生都看中了我,不由得诚惶诚恐。

与此同时,我也对面前这位妻木书生肃然起敬。既然小先生连那种事情都会告知,说明他必定是个技艺卓绝之人。我恨不得立刻向他行礼致意,恭恭敬敬地问:“那么后来,你……您……?”

妻木似乎也和我一样心潮澎湃,比适才更加兴致勃勃。

“我听了这话,心中颇为不忿。名鼓发出的声音能葬送人的一生,哪有这样的怪谈?鼓的音色只会受人的心情左右,鼓声并不能左右人心。我很想敲敲那面鼓。不是敲那种诅咒般的音调,而是敲明朗愉快的调子,为小先生报仇。恰好伯母让我搬来这里,我便放弃了学习,来到此处。”

“那……您敲了那面鼓吗?”

我心中激动。妻木却是一副奇怪的冷淡表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我心焦气躁,不禁又问:“那面鼓是什么样子?”

妻木依旧是一副捉摸不透的表情,过了片刻方才有气无力地说:

“我还没见过那面鼓。”

“咦?还没见过?”我怔住了。

“嗯。伯母藏起来不让我看。”

“这是为什么?”我既失望又愤慨地问。

妻木似乎有些惭愧,解释道:“伯母听到小先生敲出的妖鼓之音,自己也想敲出那个声音。她想敲出声音后,就去向高林家的人炫耀一番。所以从那时起,便再也没去高林家。”

“那又为什么要藏起来不让你看?”我接着问。

妻木似乎也被我的不断追问弄得有些招架不住,苦笑道:“因为她大概以为我是来偷那面鼓的吧。”

“那你知道藏在哪里吗?”

我的问题越发失礼,妻木也越发显得招架不住。

“……伯母每天都会出门,所以我每天都会找,但一直没找到。”

“会不会每次都带出去了?”

“不,肯定不是……”

“那您的伯母……夫人她什么时候会敲鼓?”

这个问题似乎令妻木吓了一跳,他露出心虚的神色,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那语气像是在辩解。

“我每天晚上都会失眠,所以睡前总要吃安眠药。安眠药是伯母给我配的,她必定要看我睡着才会去睡。应该是在那时候敲鼓。”

“咦?你半夜从没醒过吗?”

“嗯,从没有……伯母会逐渐增加药量,不过安眠药迟早会失效,我一直期待着那一天。今年已经是第七年了。”

说完,妻木悄然低下头去。

“七年……”我复读着这个数字,伸手捂住额头。这户人家满是奇异……古怪……令人毛骨悚然……这些感觉一时间充斥在我的脑海里,犹如风车般转个不停。仿佛不仅是这家中的一切都受到妖鼓诅咒,连我也被诅咒了似的。

不过,这个青年的毅力也非同小可。面对那样的目光,竟然能忍耐七年,此份执念着实可怕。至于那位鹤原夫人,为了将鼓据为己有,竟将青年欺凌到如此程度,又是何等的残忍?同时,这些又间接展现出妖鼓的魅力……我感到毛发倒竖,只觉得这简直不是人世间的事。

我鼓起最后的勇气问:“那你就是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带着鼓逃走了。”

妻木冷冷一笑。我为自己的愚蠢问题羞得面红耳赤。

“你随我来,我带你看看这幢房子。这样你就明白伯母是什么性格的女人。而且用外人的眼睛来看,说不定能看出那面鼓到底藏在哪里。”

妻木说着站起身来。我虽然几乎已经放弃妖鼓,但还是在不可言喻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跟随他走出房间。

出了会客间,左首是玄关和土间(23),以前似乎停过人力车。妻木领着我右转,来到厨房。

那是一间新式厨房,通了电和煤气。地板一尘不染,擦得闪闪发亮。从壁橱到灶台之下,还有对面洗面池的上下壁橱、储物间与厨房之间的厚墙壁、女佣房间里空荡荡的橱柜、悬在天花板下的提灯箱等,妻木都熟练地一一打开给我看,果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府上没有女佣吗?”我问。

“嗯……全逃走了。因为伯母很挑剔……”

“那厨房是您伯母在打理?”

“不,是我。”

“啊,您……”

“我做菜的手艺远比鼓艺好。清洁打扫的工作也都是我做。你看——”

妻木摊开双手。我这时方才发现,他的手相当粗糙。

我呆呆望着那双手,妻木拉我出了厨房。走廊右侧都是玻璃拉门,外面是日式庭院。妻木打开左侧一扇装有门把的白色西式房门,率先走进去,我也跟在后面。

起初我没看出这是什么房间,因为里面五彩缤纷,半晌才意识到是一间宽敞的化妆室。橡皮毡地面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不过一半地面铺了华丽的地毯。除了挂着深绿色窗帘的窗户,白色墙壁和门后都嵌了整面镜子,将室内的一切都照得仿佛永无尽头——白色的西式浴缸、用镶着金色配件的黑木制成的华美化妆台、和服架、毛巾架、那种在牙医手术室中常见的玻璃橱柜、橱柜里的各式化妆工具与药品般的东西、角落的电暖炉、对面窗边的大长椅、悬在天花板上的雕花玻璃灯罩……

妻木一开始便钻到化妆台下面寻找。只是此时我早已目瞪口呆,心中所想的并不是找鼓,而是想象那位应该已经徐娘半老的鹤原未亡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如同女演员化妆室般的房间里化妆。

“这个房间也没有可疑的地方。”

妻木朝我微微一笑,关上房门。随后他从一扇西式的蓝色门前经过,将手放在走廊尽头日式房间的障子门上。

“这一间……”我停住脚,指向蓝色房门。

“那间没问题。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正中间放了一张铁床。没有问题。”

不知为何,妻木的语气似乎颇为不悦。

“哦……”

我应了一声,下意识地凑到钥匙孔上,窥探室内。

我看到的是青黑色的水泥地板和白色的陈旧土墙。左边似乎有扇小窗,房间阴沉沉的,仿佛是某个破败医院的手术室。与隔壁的化妆室相比,完全不像是同一幢房子里的房间。

“那是我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是不是像监狱?”

妻木像是在冷笑。就在此时,我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正面墙上挂着的一根短皮鞭。起初我还以为那是墙上的污渍。

“我伯父就死在那个房间里。”

身后传来的这一句,让我毛骨悚然,我慌忙将眼睛从钥匙孔上移开。看到妻木脸上的苍白笑容,我的身子顿时僵住,自然更没有勇气问他鞭子的事。

“到这儿来。伯母应该是在这个房间里敲鼓。”

我松了一口气,踏进尽头的房间,心中想着这幢房子里只有这几间……

踏上尽头房间的崭新榻榻米,我一直紧绷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

青绿色的八畳房间对面是一扇赏月窗,外面似乎种着梅花。

窗下有张细腿黑漆桌,桌前规整地放着草色坐垫与纤细的桐木方火盆。左侧的桐木衣橱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柜,还有一个大玻璃箱,里面是一个身穿华丽振袖(24)的人偶。

右侧靠近桌子的地方有个摆放茶具的碗橱,还有洗茶具的水池。墙上伸出的水龙头下面放着用白线捆成一束的油菜花与莲华草。右边是四尺的壁龛与四尺的多宝架,壁龛上画着中国唐代的仕女图,前面摆着水晶香炉,多宝架上放着一本类似画帖的册子,还有四个排得整整齐齐的鼓箱。下面另有两个小壁橱,左边是两间宽的整面衣橱。无论是橱门上崭新的芭蕉布帘、雅致的银色拉手,还是悬在天花板正中的黑框黄绸电灯罩,没有一样不是上品。

我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伯母的房间。”

说话间,妻木随手拉开左侧壁橱的布帘,将两只苍白的胳膊探进去,把里面的东西扔出来——绉绸盖被、缎子铺被、麻布床单、艳丽的睡袍、有华丽朱纹的括枕(25)与漆枕(26)、白底水墨画的蚊帐……

“唉,可以了……”

我有些过意不去,出声制止。但妻木不听。他把扔出来的寝具收好,又拉开旁边的门,将里面的衣架逐一拉出来。

“行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都找过了,肯定不在这儿。”

“是吗?那衣橱……”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那再请您看一看鼓,以供参考吧。”

妻木说着从右首的多宝架上逐一取下四个鼓箱。我接过来放在房间中央。

四面鼓被从箱子里取出来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禁心跳加速,只感觉妖鼓仿佛就藏在这四面鼓里。

但凡对鼓之道略有所知的人都知道,鼓身与鼓皮就如人类的夫妻,原本各不相干,鼓皮有鼓皮的性子,鼓身有鼓身的性子。两种性子合而为一,方能发出一种音色。即使鼓皮与鼓身同为名器,若是性子不合,也发不出声音。哪怕贴上调音皮强行撮合,也只会发出完全不同以往的音色。因而此处既有四张鼓皮和四只鼓身,那么无论响与不响,总会发出十六种音色。鹤原未亡人恐怕正是知晓此事,所以平日里都在交换鼓身与鼓皮……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肤浅。妻木一坐到我对面便开口道:

“我试过将这四面鼓的鼓身和鼓皮更换搭配,但都不合适,还是没换的时候最好。”

“就是说,这四面鼓都是本来的搭配?”

“是的。”

“全都能响?”

“是的。这些都是伯母很自豪的鼓。您看鼓身的花纹,春樱、夏浪、秋叶、冬雪。在相应的季节敲打,音色格外动听。您不妨敲敲看。”

“您伯母不会突然回来吗?”

“没关系,现在才三点。她总是五六点才回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行了一礼,脱下外褂,妻木也坐直了身子。

我从手边雕了松雪图案的鼓开始敲。和在九段练习时不同,我敲得格外认真。妻木也一动不动地听我敲鼓。

“都是相当好的鼓啊。”

我真心夸赞,依次敲打秋鼓和夏鼓,最后拿起樱花图案的鼓时,不知怎的心中怦然一跳。其他鼓的鼓身漆色都颇为陈旧,唯独这面鼓是新的。或许是这面鼓的莳绘图案不合时宜,于是重新涂成了春樱图案吧。那么此前的图案,难不成会是多宝纹么?

我顾不上敲鼓,向妻木问道:“这面鼓是什么时候有的?”

“这个,不太清楚啊。”

“能让我看看鼓身吗?”

“嗯,请。”妻木的声音有种奇怪的嘶哑。

我松开已经发黄的调音绳,拆下鼓身,刚看了一眼鼓囊内侧,登时惊得屏住了呼吸。

鼓身内侧,久能特有的梅雨刨纹清晰可见,宛如蛇鳞的赤木纹直刺眼球。我的双手就像抓住了一条真蛇似的颤抖起来,鼓身从我手中跌落,撞上我的膝头,又骨碌碌滚到地上,撞到坐在一边的妻木的膝盖上。

“啊哈哈哈哈!”

妻木陡然大笑起来。他笑得行若癫狂,捂住肚子扭动身躯,最后竟倒在榻榻米上打起滚来,如同歇斯底里的病患。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上当了……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我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厌恶,抑或是怒不可遏,只能盯着妻木的黑框眼镜颤抖不已。过了半晌,那笑声渐渐平息,我的心情竟也奇异地随之平静下来,只感觉头发倒竖,沙沙作响。

妻木擦着眼泪,停住了笑。

“啊,太好笑了,太好玩了。啊哈哈!对不起,音丸……不不,是高林。我骗了你。我是想看看你到底知道多少这面鼓的传说。刚才我带你在这幢房子里找来找去,所以你以为我真的不认识这面鼓,更没想到这面鼓就在这里,是吧?啊哈哈!哈哈……安眠药的事也是骗你的。我和伯母每天都会敲这面鼓……”

我大张着嘴,怎么也闭不上。我茫然盯着妻木的脸。

“抱歉对你有些失敬,不过你是个正派的人,而且也很清楚这面鼓的传闻……”

“那又怎样?”

我突然感到怒火中烧。我明明如此认真,结果被他当作笑话。岂知妻木擦干了眼镜下面的眼泪,坐直身子,重新以严肃的态度向我道歉。

“抱歉抱歉,请不要生气。我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找到这面鼓,让你死心,好让你远离这面鼓的诅咒。所以我把这面鼓拿给你看,以为你不会怀疑,可惜我失败了。既然你连这鼓身的木纹都知道,说明你肯定听了你父亲真正的遗言。你找这面鼓,是为了把它敲坏吧?”

这番话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随即我又感觉腋下冷汗直流,手足无力,双手撑在榻榻米上,垂下头颅。

“我一直瞒到现在……”妻木摘下黑框眼镜,用奇异的嘶哑声音说道,“我是七年前离开高林家的靖二郎……”

“啊!小先生……”

“……”

我们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握在一起。小先生看着比实际年龄苍老,那双近视的眼中扑簌簌滚下泪水。

“终于见到您了……”

我哭倒在他的膝头。与此同时,举目无亲的孤寂袭上我的心头,我不禁生出难以言喻的悲伤。

小先生双手抚在我的背上,似乎也在哭泣,过了半晌,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很想说……你来得好啊……我……自从听说你被高林家收养……一直很担心……想你会不会来这里……”

我忆起父亲的遗言——你一旦敲鼓,自然想要更好的鼓,于是最后必定会对那面鼓动心。我终于意识到命运的强大力量,不过同时又觉得倒在我和小先生膝前的妖鼓鼓身似乎只是平平无奇的木头。事后想来,那想法委实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小先生轻轻将我从膝头扶起,重新仔细打量我的脸。

“你现在全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只有一件……”我擦着泪说,“小先生……您为什么不把这面鼓带回高林家?”

小先生的眉间浮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神色。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认真地回答。小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么,下次你再来的时候,自然会明白。那时候这面鼓也会自然地成为你的东西。”

“啊?我的……?”

“嗯。那时候你要亲手把这面鼓毁掉,不要让它再作祟。就如你先祖的遗训……”

“我亲手……”

“没错。我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失败者。我受了这面鼓的诅咒……消瘦不堪……连毁掉它的力量都没有了。”

说着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外面渐暗的天色,喃喃自语着:

“可能要回来了,鹤原的遗孀……”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鹤原家的大门。

有生以来,我从没有经历过今天这样脑子被搅成一团糨糊的日子。我做梦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家。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古怪离奇,但每件事都比做梦更加怪异、可怕、喜悦、悲伤。

舍恩弃义、抛弃名声、吃自己法事点心的小先生;将他伪做自己的侄子、软禁在家中、当用人驱使的鹤原子爵未亡人……还有那华丽的化妆室、阴森的病房、皮鞭、妖鼓——真是个无比神秘的世界,又是个何等莫名的家庭!虽然都是我亲眼所见,但那般令人难以置信……

我边走边想,忽而感觉自己怀中有些莫名的鼓胀。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小先生在玄关塞给我的那捆点心盒木片。我将它抽出来,正想着该扔去哪里才好,忽然对面走来一个妇人,向我低头致意,我心头一惊,停下脚步。

对方也止步抬头。

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妇人,肌肤白皙,气质典雅。头发梳成时尚的发型,身穿白襟黑纹和服,宛如戏剧中的女子打扮。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不过那时我没注意。

我记得自己当时下意识回了一礼。那妇人也优雅地鞠了一躬,与我擦身而过。一缕淡香拂过我的面颊,直达我的内心。

我强忍着回头再看她一眼的冲动,直往前行,走得额头上都冒出汗来。好不容易来到桥边,左首坡道处突然冲下一辆黄包车,擦过我的身畔。我借机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黑衣身影正抱着紫色包袱,伫立在鹤原家前面的木桥上。那白皙的脸庞正对着我。

我逃跑般拐进小巷里。

致 音丸久弥

前日之事,谨致歉意。

我困于那面鼓的魔力,精魂腐蚀,结果如你所见,已成了无力的废人。但请相信,在我内心深处,或许还留有某种尚未腐烂的东西。我也正因相信这一点,才提笔写下这封书信。

我想请您于二十六日下午五时准点来鹤原家。如若不便,之后任何一天均可,请您确定日期。时间依然不变。

我可保证,当您再度前来时,妖鼓必将为您所有。此外我认为您还可能发现某些尚不被人知晓的秘密。我相信那必定会出乎您的意料,是关于音丸家与鹤原家自古以来便具有重大联系的神秘事实。

不过,当您前来之时,我还要劳烦您一件事。您或许感觉不解,但请务必照做。

距离二十六日尚有十日左右。在此期间,请您新做一套衣装,来时也要尽力气派打扮,要与鼓师家元(27)的身份相衬。当然此事还要对所有人保密。至于其中缘由,等您来时自然知晓。随信附了一张东洋银行的一千元支票,虽然写的是鹤原未亡人的名字,但那是我的存款。感谢您继承我的位置,这张支票虽然不多,但也是兼做祝贺与感谢。此外关于我们的身世,请一如既往秘而不宣,即使到了鹤原家也不可泄露。

妖鼓这百年来造下的恶孽,能否在您手中断绝,将在二十六日晚间揭晓。与此同时,七年间未曾踏出家门一步的我,能否获得解放,也在此一举。期待您的援助之手。

高林靖二郎三月十七日

我把这封信撕成碎片,扔出窗外。汽车刚好驶过芝公园,正自赤羽桥头向右拐。

眼前的玻璃上映出我摇摇晃晃的身影。

三越的掌柜为我挑选了刺绣的青色袷衣(28)、白色的博多带(29)、金光闪闪的袴裤、偏紫色的羽织(30)、白色的布袜及毡草屐、上等的绀罗纱披风与同色的白缎带中折(31)。这华丽的服装居然与我极为相衬,看起来颇有些技艺神妙的小先生味道。放在平日,我可能会捧腹大笑,然而此时根本无心顾及。

我双手捧着这几天因为心事重重而憔悴的脸颊,将脸凑到司机背后的玻璃板前仔细观察。虽然刚理过发,但我觉得自己仿佛老了两岁。脸颊上的红润也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汽车一到鹤原家,小先生……不对,是妻木以三指(32)之姿跪坐在玄关处迎接。他与上次一样身穿绀飞白,只是没有戴眼镜。他伸出双手,接过司机帮我拿来的旧衣包裹,轻轻放进旁边的书生房。那通红的双手怕是刚刚下过水。随后他又接过我带来的点心盒,颇为刻意地郑重行了一礼,先行起身。我有种参与诈骗般的心情,跟着他走在擦得锃亮的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充满了香木气息,浓得令人烦闷。不过未亡人不在房里,我不禁松了一口气,随意坐了下来。

房间的气氛似乎完全变了,不过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是悬在房间正中的黄绸灯罩被取下,换成了艳丽的紫色灯罩的缘故吧。中间放了两个铁青色的坐垫,还有金莳绘的桐木圆火炉,壁龛上挂着白孔雀挂轴,前面摆着大大的白牡丹插画,还有个青铜的圆形电火炉在我背后烧得通红。

妻木静静地走进房间,垂着眼睛给我倒了一杯茶。我也僵硬地回了一礼,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罪犯,正在等待法官出庭。

我等妻木出去了,迫不及待地看向直接摆在多宝架上的四面鼓,那就像是今夜要对我处以死刑的工具。“四鼓在世间,在世间。爱亦然,恨亦然。”——我回想着谣曲的词,安抚自己的情绪。

身后的障子门无声无息地被拉开,我感觉鹤原未亡人走了进来。

我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如同上次那样震惊,尽可能沉稳地滑下坐垫。

“您请……”未亡人以清澈优雅的声音向我致意,坐到我的正对面,合拢微红的手指。

我的决心刹那间崩溃了。我不敢正眼看她,伏在榻榻米上,同时听着自己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心跳。此时,上次那种无法言喻的芬芳又向我袭来。

“初次见面……欢迎您的到来……久闻大名……”

我恍惚地听着耳边接二连三的问候,感觉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当听到“请……一同游玩……那么……”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抬起头来。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鹤原未亡人的相貌。

有光泽的圆发髻,细长的丹凤眼,略显丰润的双颊,圆腮下面是匀称的脖颈,肌肤白得透明……未亡人身穿水色的和服与同色的羽织,系着黑色腰带,宛如没有灵魂的人偶,显得美艳高贵。

这副容姿与我这些日子的憧憬大不相同,冲击之下,我不禁怔了半晌,甚至不知道自己来拜访这位妇人的目的。

此时,未亡人像是延续前面的话,静静说道:

“所以我训斥了侄子,为什么请您回去?小先生既然有音丸家的血统,又想看那面鼓,正是难得的机会……”

原来她以为我还没看到鼓。想到这里,我抬头望向未亡人的面庞。然而慑服于那长长的眉毛与黑澄澄的眼睛,我又垂下双目。

“……为何不让您看?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这些年来,我们俩都在敲鼓,却从没有听到过那所谓的静谧的诅咒之音。如果有人能敲出那面鼓的真正音色,我宁愿献上那面鼓……”

我又忍不住抬起头来。未亡人却寂寞地垂下眼帘。

“……于是侄子说,既然如此,就给您写信吧,烦请您再来一次。我说怎么敢如此劳烦您,他却说您一定会来,因为您还没有敲过那面鼓。唉,真是太失礼了……”

未亡人满面通红地看着我。突然间我也面红耳赤,不由得苦笑起来。我只觉得她接下去还会说,最中饼的事情她也知道……

“不过我也有些私心,于是让侄子执笔写了那样一封信,实在抱歉……”未亡人深深低头行礼。

“哪里哪里……”

我好不容易才能开口,慌慌张张从袖口取出手帕擦脸。此时头顶的电灯突然亮起炫目的紫光。

“有何吩咐?”妻木探出头来。似乎未亡人不知何时按下了呼唤铃。

“你的事情做完了吗?”未亡人冷冷地盯着妻木。刹那间我清楚地看到,未亡人眼中闪过一道不仅冷漠,更似残忍的光芒。我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曾经听闻过的“蛇蝎美人”一词,在我脑海中闪过。与此同时,在那“蛇蝎美人”之下犹如奴隶般的妻木——小先生的身影,显得如此消瘦凄凉。

“是,都做完了……”妻木如同女人似的,端庄地以三指支在榻榻米上。

“那就进来吧。太失礼了。把门关好,然后把四面鼓拿过来……”

妻木宛如影子一样按照吩咐把四面鼓并排放在我和未亡人之间,然后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未亡人默默扫视四面鼓,然后目光集中在其中一面上。我感觉她的脸颊逐渐失去了血色,连双唇都变得异常苍白。

我和妻木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房间里开始弥漫一股难以形容的阴森鬼气。

突然,未亡人的肩膀似乎在微微战栗,她用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手帕捂住眼睛。

我吃了一惊。妻木也惊讶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未亡人呜咽了两三分钟,才终于放下手帕,露出凌乱的睫毛和眉眼,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用纤弱却严肃的语气说道:

“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机。唯愿您能切断我与这面鼓之间的因缘。”

“因缘……”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那是什么意思?”

“只要用一句话说明我的身世,您便一定会明白。”

“您的……”

“是……但此刻我还不能表明。也许您以为我的要求颇为过分,但那是连我的生命都无法换取的可耻秘密。还是请您从这四面鼓中选出妖鼓,敲出那传说中的音色……实在抱歉,现在只能向您拜托这些……”

未亡人的话语中蕴含着妇人特有的坚毅,又笼罩着柔韧的力量。三人间流动着比之前更为紧张的寂静。

突然,我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中了似的,恭敬地行了一礼,滑下坐垫,脱下羽织,随后径直伸手去拿眼前那面春樱莳绘的鼓,眼角瞥见未亡人惊讶得嘴唇发颤。我怀着武士即将进行生死决斗的心情将鼓拉到面前,挺直身子摆好架势。

手指触到妖鼓的鼓皮时,我便感觉到那温润的春夜气息与充盈在室内的暖意,有种处女肌肤般的柔和。我向表皮和里皮间深深呵了一口气,轻轻贴在肩上,敲打起来,将最后的精神融入其中。

起初是低沉阴郁、毫无余韵的音色,宛如古寺幽林中的夜枭啼鸣。无喜无悲……唯有孤寂低沉……啵——啵——

但随着继续敲打,那声音逐渐熟悉了我的手指。我垂下眼睛,屏住呼吸,侧耳静听那音色深处蕴含的某种东西。

在那“啵——啵——”的声音底部,有种若有似无的余韵……

我感到全身的毛孔自然收缩起来。

我的祖父音丸久能,果然是制鼓的名手。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在制作这面鼓时,还掺杂了其他情绪。

久能说:“我将我因爱恋而化作活尸的心情融在这面鼓里。鼓声仅仅表现我寂寞空虚的情绪,没有丝毫怨怼……”

然而他错了。

这面鼓死气沉沉的音色,久能以为完美表现了自己的心情——那种无力、阴郁的内心深处,留着永不消失的怨怼回声。其中隐含着人类之力无法消除的悲哀执念,恐怕久能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那是向着无间地狱深处下坠,却又不得其死的魂魄哀鸣……是徘徊在八万奈落(33)尽头却得不到超度的幽鬼之声……那若不是爱恋破灭者的诅咒呻吟,还能是什么?不是久能的遗恨余韵,又能是什么?

百年前的某月某日,绫姬敲打此鼓,听闻此音。于是久能内心深处那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的诅咒,便带着无可言喻的深沉怨怼,直传到茕茕孑立的她的心中吧!她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除了死,再无别的办法逃脱那份诅咒……

然后到了百年后的今日今时……

我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身体丝毫感觉不到室内的暖意。我后背阵阵发寒,由肩到腿,全都没了力气,连鼓都扶不住了。眼前一阵漆黑,最后只能无力地将鼓放在膝上,用颤抖的手抓住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妻木慌忙给我披上羽织,鹤原未亡人站起来,从壁橱里取出一小瓶洋酒,用同样颤抖的手递给我一个小酒杯。她让我喝了一杯如火般的烈酒,又劝我再喝一杯。

我摆着手,呼出一口似乎燃烧起来的气。

“您没事吧?感觉如何?”

未亡人盯着我的脸。妻木也担心地看着我。我露出微笑,肩膀颤抖着系上羽织的系带,感觉喝不惯的酒精迅速促进了血液的流动……

“唉……刚刚您的脸真像白雪一般,现在总算好些了……”

未亡人的声音中满是不安。妻木松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这音色确实古怪。而您的技艺又如此出色,我只觉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未亡人激动得声音颤抖不已,她起身将洋酒瓶放归原位,坐回坐垫上,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那乌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双手撑在榻榻米上,身子滑下坐垫,跪伏在地。

“我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多亏您出手,我终于听到了这面鼓的音色。您不愧是名家的后裔。因而我也坦诚相告。我便是……”

说到这里,未亡人的头在双手间伏得更低。

“我便是……继承了今大路家的……绫姬的血统……”

“啊!”

我不由得惊叫出声,转头去看妻木。妻木却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未亡人脑后的圆发髻,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已知晓此事。未亡人依旧将脸埋在双手之间,继续道:

“说来惭愧,维新之后,今大路家衰败零落,最后竟想将我这个独女卖去大阪的卑贱行当,多亏鹤原家的主人救了我。当然毋庸赘言的是,这家中有这面鼓……”

未亡人徐徐抬头,目光从鼓移到我们俩脸上。她面色阴沉,含糊说道:

“……这家中有这面鼓的消息,我本来也知晓。正是受了这面鼓的诅咒,我才沦落到如此境地……却没想到还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因缘……”

“我明白了。”我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打断了未亡人的话。

“我都明白了。好了,请抬起头来。总而言之,我们三人都受了这面鼓的诅咒,都是在诅咒中聚集于此的。不过这份因缘将在今日结束。夫人若是容许,我愿亲手将这面鼓打碎,从这世上抹去我们祖辈的罪孽与诅咒。如此一来,我们便能摆脱那样阴森可怖的传说,迈入光明自由的世界。”

“不胜欣喜。”

未亡人抬起眼泪汪汪的脸,猛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刹那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开始倒流。未亡人的双手有着难以形容的力量。

“您的话真是振奋人心,这正是我苦苦等待的话语。所以为了祝贺与这面鼓了断因缘,我想送您一份不成敬意的粗末小礼……”

“啊,这个……”我想起身,但未亡人的手紧紧拉住了我。

“不,别走……”

“那可以下次……”

“不,必须在今日今时……好了,你快去把那个……”

未亡人回头望向妻木。

妻木像是被驱赶似的退出了房间。

未亡人看到妻木离开,终于放开我的手,露出微笑。

我感觉刚才喝的洋酒后劲越来越大,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禁用双手捂住脸颊和眼睛。

头好痛……我一边想,一边把被子拉到头上。于是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接触过的绸被的触感,同时有一股非同寻常的芳香扑鼻而来。

我彻底清醒了。不过在起身前,我还是试图从隐隐作痛的脑子里唤回记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出现了盛宴的幻影,都是山珍海味,极尽奢华。饭桌与木碗上都有桐木家纹。

接着浮现的是鹤原未亡人的灿烂笑脸。

“这是与妖鼓了断因缘的祝宴。”

我想起未亡人一边说一边劝我喝酒的情景。

“再来一杯……”

未亡人贝齿微露,笑颜含媚。当我坚持不喝的时候,她又给我灌下一杯冰凉可口的“醒酒”药水……

那之后的记忆全都消失了。唯有仰面躺着凝视电灯曲折碳丝的一幕,带着不可思议的鲜明,残留在我的视野里。

原来我喝醉了,睡在了鹤原家。

“失策了!”我睁开眼,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这里必定是未亡人的房间。唯一的不同只是电灯上罩着桃色的灯罩。我侧耳细听,周围寂静无声。

“哦呵呵呵呵!”

突然,枕边传来女人的笑声。我大吃一惊,正要起身,刹那间两只白皙的手臂伸出来,按在睡衣上,将我推了回去。同时,双颊泛红的鹤原未亡人从上方俯视着我,莞尔一笑。如丝媚眼盯着我的面庞,说话间飘出隐约酒气。

“不行哦,已经迟了……你就老实睡着吧,哦呵呵呵呵!”

我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锥子在扎似的,只得将头放回枕头上。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能吐出痛苦的叹息。

耳边传来咕嘟咕嘟声。未亡人似乎在我枕边喝了什么。片刻后又传来小小的哈欠声,随后是甜腻的话语声。

“你终于上钩了,哦呵呵呵!真是个可人儿,太让我心动了。哦呵呵呵!”

我忘了头痛,猛然跳起来。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更纱纹(34)长襦袢(35),而且满身是汗。

未亡人穿着友禅纹(36)长襦袢,衣冠不整地横在我的枕边。她面前有一个银色的大托盘,上面摆着两三瓶洋酒。她正用透明玻璃杯喝酒。见我起身,她用醉眼向我频送秋波,还递给我一个空杯子。我把杯子拨开了。

“哟呵,不喝吗?你可真胆小,哦呵呵呵!不过现在你也逃不掉了。不管你怎么辩解,也没人会信你。你只有和我一起远走高飞,逃出东京去做夫妻了……就是现在,马上……”

“啊……?”

“哦呵呵呵呵!”未亡人的笑声又高了一层。我头晕目眩地伏在枕头上。

“我说呀……”

未亡人终于停住了笑。她的声音平静流畅,似乎重新在我枕边坐直了身子。

“音丸先生,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因为这事关你我两条性命,明白吗?我啊,前些天在路上遇见你的时候,立刻就知道是你。因为我捡到了被你扔掉的小先生的戒名。后来我又盘问妻木,他向我坦白,说你们一起吃了点心,还想隐瞒这件事。他还说了你的心意,于是我便让他写那封信给你。那时候我便为今夜之事做了决断。你明白吗?”

“决断?”

我猛地坐起身问。然而面对未亡人那火辣的美艳与眼中燃烧的欲火,我又不争气地低下了头。

“说是决断,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厌倦了妻木。那种男人整天没有一丝血气,像个鬼影一样,我很不喜欢。那种死人一般的男人,最讨厌了……”

说话间,未亡人在最大的杯子里倒满金褐色的酒,一口气喝了半杯,随后舔了舔鲜红的嘴唇,继续道:

“但你是个纯真活泼的小男生,所以妾身喜欢上你了。我已经厌烦那种什么都听我的话的男人。我受那鼓声的影响,已经厌倦那样的男人。我想要的是一个不看我的外貌,更关心我内心的人。就在那时,我遇上了你。我在给前夫扫墓归来的路上遇到你,这岂不是注定的因缘么?我已经别无选择,只有依靠你的纯爱才能活下去啊。”

未亡人一边说,一边抬起双手整理有些凌乱的发髻。我蜷起身子,像是被人抓住的蜘蛛。

“所以这些日子我都在忙着处理财产,能换成现金的都换了,钱都在壁橱的皮包里。那些钱都给你。就算明天就要生离死别,我也愿意。我对你的感情是纯真的……不过那面妖鼓要留下来,留给可怜的妻木当玩具……就让敏郎把它当成我,抱着它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吧。”

我双手捂住脸。

“已经快三点了。四点会有车来接。敏郎夜里总是睡得很死,他不会醒的。”

我依旧双手捂脸,不停摇头。

“哎呀,哎呀呀……你还没下决心吗?”

未亡人的声音渐渐带上了怒气。

“音丸先生,这可不行。你还不肯向我投降啊?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好吧。”

我感觉未亡人站了起来,心里一惊,抬头去看,只见迫在眼前的是个前所未见的可怖之物——凌乱的长襦袢衣裾、半解的腰带,还有轻轻抖动的黑色皮鞭……我双手捂在脑后,吓得全身僵硬,如同石头般动弹不得。

未亡人用雪白的手指捋着凌乱的鬓发,咬着下唇,恶狠狠地盯着我。那超凡脱俗的美艳……饱含异样热情的双眸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我仰头看着她的脸,眼睛一眨不眨。

未亡人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你给我听好了,明白吗?我的前夫不肯接受我的真心,我就用这鞭子抽死了他。现在的妻木也是一样的。多亏了这根鞭子,他才像个活尸一样乖乖听话,从不多言。那你呢?你不是久能的子孙吗?就是做了这面妖鼓,咒死我祖上绫姬的那个久能!你怎么敢不赎罪?你怎么敢不听我的话?你来到我这里看这面鼓,不正是无可抗拒的命运之力吗?你明白吗?难道你还敢不愿意?你想尝尝这根鞭子……尝尝命运的惩罚吗?”

我的呼吸越发急促,仰头看着被绫姬的冤魂附体的鹤原未亡人,喘息不已。百年前先祖造下的罪孽,那份报应竟然如此令人恐惧。

“来吧,你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说到这里,未亡人咬住嘴唇,脸上闪过鬼火般的苍白,持在柔嫩手中的那根皮鞭随之抖动起来。

“我……都是我的错!”

说着话,我又用双手捂住了脸。

啪的一声,皮鞭落在榻榻米上。

耳边听到玻璃破碎的咔嚓声,我的双手突然被掰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双眼紧闭的脸庞上便落下一阵激烈的热吻。带酒气的呼吸。女体的香、白粉的香、鬓发的香、香水的香——那些香气一并向我袭来,几乎将我迫入死地。

“饶了我……饶了我……请饶了我……”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

“夫人……夫人,夫人!”

妻木的喊声从走廊外传来。我们俩一同回头,只见燃烧的火光在障子门外一闪而过。

“失火了!”妻木的悲痛叫声连同奔跑声一并传来。

未亡人仿佛吃了一惊,起身踏过被褥,一把拉开障子门。与此同时,昏暗的走廊里出现了身穿白色浴衣、披头散发的妻木,他挡在未亡人面前。

“啊!”未亡人叫了一声,双手捂住左胸,身子后仰,踉踉跄跄地逃回被褥上,倒在我的面前,身体痛苦地缩成一团。我怔怔地坐在原地,来回打量站在走廊里的妻木和倒在眼前的未亡人。

妻木大踏步跨进来,站在未亡人的枕边。他手里握着一把泛着冷光的短刀,露出怪异的笑容,低头看我。

“吓到你了吧?真是好险。差点儿你也要变成这个女人变态性欲的牺牲品了。她杀了鹤原子爵,也杀了我,现在又要对你下手。你看我!”

妻木扯下浴衣,露出左边的肩膀,将枯瘦的侧肋转到灯光下。只见从肋骨到背后全是淡红或浅黑的鞭痕,惨不忍睹。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妻木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悠悠说道,“我被这个女人迷住了,堕落到即使被她如此鞭打也甘之如饴的地步。但这女人还不满足。现在她打算勾引你,甩掉我,以我失恋的痛苦为乐。她明知道我没有睡,偏偏和你演上一出巫山云雨……但我杀她,不是因为忌妒,而是因为你已经无力抵抗,我才能振奋力气,救你出来。”

“救我?”我如梦似幻地喃喃自语。

“你清醒一点儿!我是你的哥哥!就是六岁那年被卖到高林家的久禄。”

说话间,泪水从那苍白的面庞上一滴滴落在我的鼻头。枯瘦的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

我仔细端详那张面孔,在那瘦削的面庞下,我仿佛感觉到死去父亲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出来。哥哥……哥哥……小先生……妻木……我一边想一边端详,然而并没有涌起什么特殊的感情。一切都像是在看一部无声电影。

那位哥哥用浴衣的袖子擦拭泪痕,落寞说道:

“哈哈哈哈哈,以后回想起来,你可不要笑话我,久弥……我终于恢复正常了。今天是我第一次从妖鼓的诅咒中醒来。”

哥哥的眼中又涌起新的泪水。

“马上有车来接你,你坐车回九段那里去,到时候别忘了带上壁橱里的包。那是这个家的全部财产,也是刚刚这女人说要给你的。剩下的事我会处理,绝不会让你承担任何风险。不过你要把这件事告诉老先生,算是对我们的……吊唁……”

哥哥盘腿坐在我对面,用浴衣的两只袖子蒙住脸,放声大哭起来。我依旧茫然地看着落在眼前的皮鞭和短刀。

过了片刻,未亡人的身体开始哆嗦起来。

“哦……唔唔唔——”

我听到低沉微弱的声音。未亡人抬起惨败的脸,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了看我和哥哥。我下意识地从被褥里滑出来。未亡人苍白的嘴唇开始颤抖。

“对……不……起……”

她用清晰的声音说着,向枕边的银水壶伸出手去。我情不自禁地抬手扶她,但是看到黑色的血痕从她白皙的手指流到银水壶把手上的时候,又慌忙缩回了手。

未亡人咕嘟咕嘟喝了两三口水,放开了手。银水壶从被褥上滚落到榻榻米上,壶里的水迸了出来。

未亡人的身子突然一软。

“永……别……了……”

她无力地说完,面孔依旧朝着我,脸上逐渐显出死色。

哥哥咬着嘴唇,盯着她的侧脸。

汽车开到樱田町时,我叫住司机,告诉他“去东京站”。尽管我也不知为何要去东京站。

“不是去九段吗?”年轻的司机问。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从这一刻开始,我便过起了奇异的无意义的生活。

到了东京站,我依然毫无意义地买了去京都的车票,又毫无意义地在国府津站下车,毫无意义地走进站前的小旅馆,点了向来不沾的酒,咕嘟咕嘟喝完便让人铺好床铺睡觉去了。

我在傍晚时分醒来,这才吃了饭,随即又毫无意义地乘上西行的列车。那时候旅馆的女佣拿来一个陌生的皮包。

“不是我的。”

争辩了一番,我终于想起那是昨夜离开鹤原家时哥哥放进车里的,同时也想起包里塞满了钞票,但当时没想要动用它们。

列车开动后,我发现旁边的座位上掉了两份东京的晚报。捡起来一看,“鹤原子爵未亡人”这几个大大的铅字映入眼帘。

▲今日上午十点,以美貌和淫荡闻名的鹤原子爵未亡人鹤子(三十一岁)被发现与一名青年双双烧死在麻布笄町的自家。表面看似殉情,实际为他杀。证据是在两人的枕边发现了烧毁的短刀,但刀鞘的扣件却发现于相隔数米的走廊角落。

▲未亡人两三日前自东洋银行取出了全部存款,还在数日前将房屋土地都换成了现款,但在烧毁的住宅中没有发现钞票烧毁的痕迹。

▲与未亡人一同烧死的青年,已判明系同居的侄子妻木敏郎(二十七岁)。家中没有女佣,也没有其他人,内部情况不得而知。有传闻称系情爱纠葛。

▲警方目前正在全力调查这一怪异事件……

这些消息加上未亡人生前不检点的事迹,一并写了很长。看着看着,我连打好几个哈欠,于是靠在窗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翌日清晨我在京都下了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每到一处略显幽静的地方,便抓住过往的行人问:

“这附近有没有鹤原卿的府邸旧址?”

路人总是一脸莫名,也不作答,径直离去。我又追问今大路家和音丸家的旧址,也一无所获。其实我就算问出了旧址,也并不打算去做什么,只是自暴自弃罢了。

傍晚时分,我来到祇园大道,看见路上美轮美奂的灯光,我不禁心生怀念,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回到了出生的故乡。我茫然伫立时,迎面走来两位美艳的舞伎。右边那位舞伎的眉眼与鹤原未亡人极为相仿。我不禁微笑着上前询问她们的名字。右边是“美千代”,左边是“玉代”。我问她们住在哪里,美千代指向对面拐角。我把名片递到她手里,问:

“可否移步某处与我一叙?”

两人看了看名片,睁大双眼,互相点了点头,对我露出微笑,将我带去不远处一个名叫“鹤羽”的地方。随后两人一同出去,不久美千代一个人换了和服进来。我宛如见了神迹,痴痴地望着她。

那时她唤我“高林先生”“小先生”,对我百般奉承。我颇为不安,解释道:“我其实名叫久弥。”美千代问:“那您的尊姓呢?”

我回答“音丸”。美千代捧腹大笑,我也放声大笑。这是我离开东京以来第一次大笑。

此后我四处寻找酷似鹤原未亡人的女子。艺伎、舞伎、咖啡馆女侍、女演员……最后,只要鼻型、眼神,甚至背影相似,我都满意。之后我又去了大阪。

我从大阪到别府、博多、长崎,走遍著名的城市。每到一处,我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去找女人。有时候前一晚明明觉得酷似鹤原未亡人,翌日清晨又觉得丝毫不像。那时候我总是潸然泪下,女人便在一旁笑我。

没喝醉的时候,我便躺在房里读些小说、故事,看看有没有和自己相似的恋情。如果有相似的例子,我想知道主角会怎么做。可惜从没有找到类似的故事。

后来过了两年,我在伊予的道后听说东京大地震的消息,不过打听到九段地区无碍,便又打消了回东京的念头,继续四处流浪。然而这次没有持续太久。我日渐囊中羞涩,身体也逐渐衰弱。很久以前染上了肺炎,终于病入膏肓了。

翌年早春,我经过久违的箱根,来到小田原。在那里等待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钱包越来越空,只得结了旅馆的账,向东方信步走去。天气很好,村里开满了桃花与山茶,油菜田里飞舞着密密麻麻的云雀。

半路走得委实太累,我在某处山丘上的青色麦田旁坐下,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咳出血来。地上凝结的血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抬手捂住额头,回想过往的一切。

离开东京已经整整三年,时至今日才终于恢复理性。我数了数钱,只剩下两元七十分。我躺在田边的草地上,仰望湛蓝的天空。云雀“叽叽”的叫声萦绕在耳边。不知望了多久。

到了东京,我卖了和服,打扮成劳工模样,住进四谷的木钱宿(37)。等不及天亮,我便乘上电车,前往九段。

远远望见令人怀念的冠木桧门,我将黑鸭舌帽压到眼眉处,坐到路边的石头上。两个晓星学校的学生经过时,刻意避开我身边,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小心那个短工。”想象自己面无血色、满脸胡楂、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草鞋的模样,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那天直到天黑,只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内门弟子走出高林家的大门,连一声鼓声都没听到。

我一路咳嗽着回到四谷,睡在木钱宿。第二天天一亮,便又来到高林家门前,观察出入的人群,却仍不见老先生的身影。那天虽然鼓声从早响到晚,但没有听见老先生的鼓声。

第三天我又去了。第四天、第五天也都去了。然而并未看到老先生的身影。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莫非老先生已经过世了?

“还不好说。哪怕拜一拜老先生的背影,否则死也不能瞑目……”

我怀着如此想法,每天天一亮就赶去九段。离高林家颇远处有一块废弃的石头,我每天便坐在上面,慢慢竟觉得有些亲切。

“又是那个乞丐……”两名貌似学鼓的妇人弟子朝我指指点点的,走进了高林家的大门。那时我正在打瞌睡,过了一会儿,一只手轻轻放在我的肩头。我以为是巡查,揉了揉眼睛,出乎我意料的是,来的正是老先生。我当即跪倒在地。

“果然是你……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这些钱拿去收拾一下,明天夜里一点前后来我房间。我会打开后门和里屋二楼的雨窗。记得保密。”

说着,老先生将用手帕裹好的一包银币放在我手上,转身走了。我双手捧着那包银币,额头紧贴地面。

那晚是阴天,天气却很温暖。

我扮成花匠,蹲在高林家的后院里等待约定的时刻。有几滴雨水般的东西掠过我的脸庞。

突然,“啵啵啵——噗啵——啵啵啵——”的鼓声,在头顶老先生的房间里响起。

我倒吸一口冷气。

“糟了!那面鼓没有烧掉。哥哥寄给了老先生。不对,可能是他用包裹寄给我,但被老先生代收了……我犯了大错。”

我一边暗忖,一边侧耳细听。

鼓声一度中断,随后又响了起来。听着那静谧优美的声音,我的心跳逐渐加快。

因为那曾经被敲得极度凄惨的鼓声,不知何时竟然隐隐显出快活欢欣的音色。仿佛地狱深处怨恨一切的沉沦亡魂,在慈悲的佛祖手中被超度,一步步浮上现世一般。

听闻间,鼓声渐渐带上了明朗的意味,不久便转成了完全正常的鼓声,随后音色又变得清澄,宛如万里无云的晴空。

“咿呀——△——哈啊——〇——哈啊〇——〇〇——”(38)

那是名曲《翁》的谱调。

“百——百多乐里多乐有乐——垂爱所千代——吾等侍千秋——寿同龟与鹤——欣然入此心——百多乐里多乐有乐——”(39)

我在心中暗合谣曲吟唱,沉浸在久违的庄严无我的气氛中。

不久,那鼓声戛然而止,随后的五六分钟里都没有丝毫动静。

我伸手去拉雨窗。窗户无声无息地滑开。我脱了新买的橡胶靴,掸了掸同样是新买的袜子上的灰尘,蹑手蹑脚地爬上充满回忆的里屋楼梯。我单手撑在木地板上,另一只手轻轻拉开襖门(40)

……

我不忍记下后来的事。此处只是简略说一下经过。

我将老先生的尸首从电线上解下,平放在铺好的床铺上。

父母和哥哥的牌位都摆在房间角落的佛龛里,我将它们取来,并排放在老先生的枕边,点起线香,一并祭拜。

然后过了一会儿,我才连同鼓箱一起抱起妖鼓,离开高林家,冒着瓢泼大雨回到四谷的木钱宿。

幸好第二天天气转好,旅馆里的人都出门了,只有我一个人借口身体不舒服,留在房里睡觉。等到周围没了人声,我爬起来打开鼓箱,只见箱里有一封遗书,还有一叠白纸包的钞票。那遗书上没有收件人也没有落款,但确实是老先生的字迹。

这是我的私房钱,给你用。你带着这鼓去远方好好过活,把希望传下去,哪怕只传给一两个人也好。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怎么超度积存在妖鼓中的迷惘幽魂了。

我太喜欢你们两兄弟的技艺了,所以放心让你们去接触这面鼓,结果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只能先走一步,去向你们的父亲谢罪。

我哭得死去活来。想到今后再也无望报答老先生的恩情,我不禁撕扯被褥,抓挠榻榻米,咬住老先生的遗书在房里翻滚。

但我的业数还没有完。

我抱着鼓,连夜搭乘夜班大巴离开东京,来到伊香保。

住进温泉旅馆的第二天,东京的报纸送来这里,上面大幅报道了高林家的变故。开头刊登的是老先生那令人怀念的照片,但让我吃惊的是最后放的一张我不认识的照片,照片下面还写了一行字:“绝世怪盗高林久弥,旧名音丸久弥”。报道如此写道:

▲整整三年前,发生过一起怪异的鹤原未亡人死亡案。根据当局之后的调查,鹤原未亡人本计划与其侄子妻木一同旅行,但凶手在临行前夜杀害了两人,并夺走了巨款。该凶手正是九段高林家的接班人,旧名音丸久弥,是一个体格强壮的青年。

▲后来不知是否因为用光了那笔巨款,昨夜凶手突然潜入高林家,勒死恩师,抢走了恩师的私房钱与一面名鼓。

▲凶手自数日前就乔装成乞丐,在高林家门前打探情况,看准恩师高林弥九郎因故取出所有存款,才下手行凶,手法迅捷巧妙,与三年前的案件相似。

▲此外,由于高林家以前发生过接班人高林靖二郎失踪案,因此原本隐瞒了久弥的下落。但凶手在行凶之际,竟大胆地将义兄靖二郎与自己父母的牌位并列在被害人的枕边焚香祭拜,由此当局方才厘清所有事实。

读完报道,我意识到我已经成了一个百口莫辩的罪犯。哪怕我辩解说这面鼓才是凶手,又有谁会相信?写这封遗书时我也在想,世间竟有如此奇诡之事。此时此刻,遗书也终于要写完了。

我打算击毁这面鼓,然后自尽。我的先祖音丸久能的怨怼,已经在前几天经由老先生的手化解了。这只褪去怨怼的空壳之鼓,以及久能家的血统,都将在今日从这世上消失。我死而无憾。

只不过,想到我生来只为留下这一段因缘故事,也不禁恍然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