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经典的召唤

西川又问房琪:“你们现在年轻人都读些啥?”

房琪答:“学生时代我喜欢读言情小说,喜欢读那种青春伤痛文学,像桐华、匪我思存的小说,然后会看郭敬明、笛安、韩寒,我一直不觉得喜欢这种东西有什么好丢脸的。”

苏童说:“不丢脸,这有什么丢脸的?我觉得,年轻人,房琪特别有代表性,代表这一代青年的阅读趋向,不存在什么羞耻感。阅读事实上从来不可能也不可以让你产生羞耻感。我们的祖辈,有的一辈子是文盲,因为不识字,所以没有阅读的姿势。我们这一生选择的阅读,一定是能让我们发现什么样的故事,它是有一种召唤的。”

房琪说:“我尝试过打开。我家《许三观卖血记》什么的都有,但是我打开了之后——”

“一看就睡着了。”余华打趣说。

房琪说:“不是,我会想逃避苦难和沉重的部分。但是长到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会有一个疑问:逃避这种沉重,是不是会让成长的厚度变窄了?”

苏童说:“我觉得有区别,就像我们摄入的营养,鱼的营养可能就比猪肉要好一点,营养本身是有差别的,但这个你看不见,它是潜移默化的。比如你读琼瑶,你觉得琼瑶召唤你了,但是她只能召唤你走五米;可是读托尔斯泰的时候,像《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作品,很好看,也很有力量,可以召唤我走五十米、一百米。这种感觉、这个判断是很微妙的。虽然说阅读本身没有什么贵贱之分,什么类型的作品都值得你去读,但我还是最强烈地建议大家多读经典的文学作品。再说沈从文这样的,大家一看就是《边城》《湘行散记》。”

“写得非常好,”余华对房琪说,“你可以去找来看一下。”

苏童说:“分界书屋里头就有沈从文的作品,我刚才还在翻。当你翻阅的时候,我觉得你从此会喜欢上这一类的文学。所以说,你读什么书,那个引领很重要,一下子把你引领到某个境地,你就会饶有兴趣。”

余华说:“这也是一种缘分。有时候,你想读沈从文的作品时,可能刚开始读到几个作品,会被拒之门外,但你要是读他另外的作品,一下子又被抓进去了。”

苏童对房琪说:“你搞旅行,你看沈从文怎么写湘西的。现在很多人之所以被湘西的精神召唤,其实跟沈从文有关系。我们前不久正好去湘西,对于我们来说,眼中的湘西就是阅读沈从文留下的印象。你一到湘西,脑子里马上跳出来的关键词就是‘沈从文’。文学对那一个地方的影响,就如此具有震撼力。”

“是。现在年轻人很容易因为一句文案而看一本书,比如说,满街的六便士,他却抬头看向了月亮,或者是《追风筝的人》,为你千千万万遍。”房琪说。

苏童认可道:“是的,那个文案很著名,常常因为看着月亮而忘了脚下的六便士,它其实映照着虚幻、实际、浪漫、务实那种精神。这小说结尾太神了,结尾我记得很清楚——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写得就特别帅。”

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一切依旧,惟对于生活,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无法填补起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沈从文(《边城》选段)

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看到日夜不断千古长流的河水里石头和沙子,以及水面腐烂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触着了一个使人感觉惆怅的名词。我想起“历史”。……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鹭鸶,向下游缓缓划去了。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

(沈从文《湘行散记》选段)

余华补充道:“毛姆写了高更的故事。”

苏童说:“对,他写的是一个英国绅士,寻找那种被放逐的感觉,寻找海洋,寻找岛屿,寻找那种所谓的自我放逐精神的绝对自由,到了南太平洋的一个岛,是以高更故事为背景,特别有意思的文本映照。所以,经典作品的光辉是不会被岁月磨灭的,它只会随着时间焕发出更大的光辉。”

面对世界文学中的“海洋”话题,西川则谈到中国的“海洋诗篇”:“听到他们聊小说,我在脑子里边翻腾就是中国人是怎么写海的,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中原文化加上江南文化,不是海洋文化。古人见着海都是害怕的,心里边会发慌,但是古人也写过海,也有一些写海的作品,汉赋里有《览海赋》(8),就是‘看大海’的意思。而且我后来想到,其实可能李白也是跟海有一点关系的——‘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9)。大海很有诗意,大海也是很浪漫的。”

阳光下的树影,如钟表的指针变化着方向,一点点伸长,指向大海。

文学与时代,经典与文化,交织出一个民族文明的底色。西川再次说到《全唐诗》的“召唤”意义:“说到诗,《全唐诗》是在康熙年间编成的,后来又不断有人往里边补充,包括现在,依然有学者在补充《全唐诗》。到今天,所有唐代的诗歌加在一起,大概六万来首了。《全唐诗》,什么都收,事无巨细,它是一个时代的氛围,构成了唐朝的文化。《全唐诗》对我来讲不仅仅是诗歌的意义,还是文明的意义——中国的古文明曾经达到过一个什么样的灿烂程度,我们对文学的认识就会立体起来,对诗歌的认识也会立体起来。诗歌能够连带起来的含义太多了,它既连带起了文化,也连带起了历史,还连带起了思想,甚至包括我们的道德,就是人的可能性、一个民族的可能性。所有这些,实际上都在诗歌里边体现出来。所以对我来讲,诗歌是跟文明有关的东西。”

天,在文学畅谈中变得越发宽阔;岛,在经典品味中越显深邃。小小的分界书屋,安详饱满如一枚果实,含着香浓的浆液;披拂的椰树,在风中展开双臂,接纳着全国读者的书籍和信件。

大家兴致勃勃,一件件拆开……

其中,一封写给汪曾祺的信引起大家重视,西川打开,念道:

汪曾祺爷爷,我很喜欢读您的文章,特别是关于食物的,比如《端午的鸭蛋》《杨花萝卜》《干丝》,您的文章既朴实又生动,就像在和我讲故事一样。在读《端午的鸭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都馋得直流口水……

西川端详着信上的字体:“这是个年龄稍微小点的读者。”

“喜欢吃东西的小孩。”房琪说。

西川接着再念:

可是妈妈买的鸭蛋既不是双黄的也不是红油的,这个令我很失望,我真想去高邮尝一尝。读过文章我创作了一首关于食物的小诗——《四季之味》:

春味鲜,笋嫩鱼虾肥。

夏味凉,瓜甜饮料爽。

秋味甘,蟹美栗子爽。

冬味杂,家家火锅烫。

“还押韵呢,这是南京的一个小学生写的——孙意乔。”西川说,“可惜,汪曾祺爷爷已经过世了,但是总有办法告诉汪曾祺爷爷,有这么个小学生。”

“在海边,就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汪曾祺爷爷说不定能听得到。”房琪说,“先放到这里吧,然后我们一个一个帮读者实现这些小心愿。我觉得,我们可以买一本书回赠给他,用另外一本书来写回信……”

斯特里克兰在塔希提岛并没有给跟他有过接触的人留下任何特别的印象。对他们而言,他不过就是个永远都缺钱花的白人流民,唯一的怪癖在于他老画一些在他们看来荒唐可笑的画儿。

我那在惠特斯特布尔做了二十七年教区牧师的亨利叔叔,碰到这样的情况总是习惯性地说魔鬼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总是可以引证《圣经》的。他一直都念念不忘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特大牡蛎的好日子。

(毛姆《月亮和六便士》选段)

夕阳拐弯时,落日余晖入海,山岛变得轻盈,天空变得肃穆。西川轻扶眼镜,望向远处:“每一个人的生活,实际上都是有限的,而阅读能够使你跨越这些你看不见的范围和边界,进入另外一个对话关系。这个对话关系对精神世界是非常重要的,阅读是一个很重要的渠道。”

窗外,树下,余华靠在一张木椅上,手捧一本书,手中书本与海中小船形成一个漂亮的夹角,暮色中的远山也变成了书本的依托。

余华说:“我是一边写作一边开始读小说,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小说写得更好。当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完全是出于一种功利目的,但是慢慢地发现无论是写作也好阅读也好,都不功利了,这是一个过程,因为阅读不是为了马上就让你学会什么,马上让你掌握什么,当你在阅读到一部作品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了,这个时候的那种乐趣比你生活中的乐趣更吸引人。”

凉亭下,苏童抚摸着小狗糯糯。海风吹动着远处的行人的衣衫,吹拂着身边的花朵,也吹着他手中的书页。

苏童说:“阅读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个习惯,如果你一生读了好多书,你老了不会后悔的,因为你的记忆比别人多,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比别人丰富一点,甚至可能深刻一点,复杂一点。大家都来阅读,让每一个人在为生活奔忙的时候给自己的心灵世界、精神世界留一点空间,它所能留给你的能量是一个精神塑造的工程,这就是全民阅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