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同礼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初步定的是正月十二出发南迁,所以给他们留的时间不长了。
虽然故宫从两年前就有南迁的计划,陆陆续续也都把国宝装箱,但真正离开之前,还是要把箱子再打开检查一遍,看看有无疏漏。检查下之前垫铺的棉絮稻草是否潮湿发霉,一个箱子里面能多装东西就在不损坏不挤压的基础上尽量多装,能多带走多少东西就带走多少。
尽管末代皇帝溥仪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千余件书画和玉器,但故宫里尚存二十四万件以上的国宝。究竟哪些最先带走,哪些要留下,故宫里面的人就先大吵了好几天。
故宫的工作人员,粗略地分三个部门:古物馆、图书馆和文献馆。古物馆之中,还分青铜组、玉器组、木器组、漆器组、镶嵌组、书画组、裱画组、陶瓷组、金石组、钟表组……每组都有传承,或父子相传,或师徒相授。平时各组之间虽然相处融洽,也经常跨组合作,但实际上内心都觉得自己的组别最厉害,古物最珍贵。尤其到了现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更是掐得风生水起。例如那青铜组的章武,真是恨不得连太和门前的两对铜狮都打包带走。
傅同礼为了这件事都掉了好几把头发,最后解决的办法还是沈君顾出的。除了评级的特等文物必须第一批运走之外,其余的车厢份额全都靠抓阄来决定。一切都交给了老天爷。这下倒是没人再纠结什么了,都靠运气来给自己负责的文物赢取车票。
为了沿路的安全,方少泽拿来了一个电话名单,傅同礼在他的示意下,亲自给行政院以及沿途经过的各地方军政长官打电话,要求派队伍沿路保护。
宋子文宋先生也亲自发表了一份声明,表示北平故宫的文物是属于全中国的,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无权动用;迫于战火将近恐有闪失,才暂时南迁以避战祸,等北平安定下来之后仍然会运回。这封电文下发至北平各部,在各大报纸的专栏上也有登载,至此,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檄文大战也告一段落。
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风平浪静了,私底下却暗潮汹涌。
傅同礼忙得焦头烂额,倒是没空去注意这些。正月初十,正式的起运通知下发,傅同礼在交泰殿给大家开了一次大会,分派跟随文物南下的人员,和留守人员的职责安排。比较重要的元老们,傅同礼都在之前征求了他们跟随或者留守意见;而小辈们的意见就不用参考了,他们一般就是跟父亲或者师父反着来的。例如书画组的孟袁兴选择留守,那么孟氏兄弟两个就要跟着文物南下,做沿路保护和到南京之后的整理工作。这也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哪怕一方出了差错,还有另一方存世。
不光故宫里的文物很珍贵,他们这些工作人员也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不说别的,就孟袁兴临摹古帖的能力,几十年的功底,整个中国也很难找出第二个来。毕竟也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坐拥整个清宫的书画收藏,想要看哪张字帖就有真迹放在眼前揣摩。
其实照着傅同礼的意思,孟家兄弟其中一个跟着火车南下就好了,另外一个留在孟袁兴身边,万一有什么意外,老孟家至少还能有个传人。但孟袁兴却笑着摇头,说这才是艰辛道路的开始,要真的考虑得这么多,恐怕以后更没法决断了。照着感觉走,这也是他从书法之中悟出的洒脱。
傅同礼也从孟袁兴的话语中品味出来其中真意,思索了许久。他自己天生谨慎,是好事,但在面临危局的时候,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快的选择,是要靠本能的。他经常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反而不适合以后那么艰难的道路。
这个问题藏在傅同礼心中,倒是成了一块心病,越临近启程就越是不安。直到正月十一的晚上,启程的前夜,傅同礼被女儿夏葵神神秘秘地拉到了她的房间里。
夏葵也是随行的人员,傅同礼不放心女儿留在北平,自然是带着她一起走。他本想板着脸教育夏葵明天凌晨就要起来,要早点休息,结果就在进屋的那一刹那看到他女儿的闺房里居然还坐着两个男人,老脸立刻就黑沉了下来。
“傅叔,这不是有事情想要跟您说嘛!您可别想歪!”沈君顾一看傅同礼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忙不迭地解释。他旁边坐着的岳霆赶紧起身,给傅同礼放好椅子。
“说吧,有什么事?”傅同礼掀开长袍坐下,心力交瘁地按了按太阳穴。他以为这两人是不想离开故宫,所以私下来找他求情的。沈君顾他是要带着的,毕竟这小子难得浪子回头,若是不拴在身边看好了,指不定转身就又放浪形骸去了。而岳霆也是必须要带走的,本来就来历不明,若是把他留在故宫,更是不放心,还不如带在身边。这姓岳的小子还有些身手,比起那些士兵们都要好用。
沈君顾和岳霆对视了一眼,前者下定决心,建议道:“傅叔,明天就要启程了,可是我们知道了一些事情,想要跟您汇报一下。”
“嗯?什么?”傅同礼正在脑海中组织词语,想怎么拒绝这两人想要留下的要求,结果没想到居然毫不相关,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旁的岳霆却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张长长的名单,放在了傅同礼的面前。“傅老师,这是我弄来的情报,纸上所写的这些人都对故宫的文物有所觊觎。情报来源可靠,但恕我不能说明对方身份。”
傅同礼半信半疑,但见岳霆说得十分诚恳,便把这张纸接过来看。结果一看之下,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这上面列举的人员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沈君顾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单,凑过去观看,发现这张纸上一共有两列字迹,第一列是只有名字,第二列是后填上去的职务或者身份注释。
沈君顾对这些人名和身份丝毫无感,但因为职业病,习惯性地去看这两列字迹。后面那一列的字迹是岳霆的,这个不用辨认,但第一列的字迹却总觉得有些眼熟。
一个人的字体,会随着时间的变迁和心境上的感悟,而产生变化,但大体上的横竖撇捺折都不会有太离谱的改动,尤其在一个人的年纪渐长之后,更是如此。
沈君顾隐约觉得,这第一列的字迹在哪里见到过。虽然他号称过目不忘,但也是要努力记忆的东西才会记在脑海里。若是拿出一个字让他辨认究竟是历史上哪个人的笔迹,他可能会很快就回答出来,但这种同时代人的笔迹,又是钢笔笔迹,沈君顾就仅仅能笃定这是自己认识的人所书写的。
喏,没想到自己认识的人之中,居然还有这种通晓情报的厉害人物!
只是……到底是在哪里看到过的呢……沈君顾努力想了一下,就没听到岳霆和傅同礼的谈话,等他回过神时,两人都已经开始谈到其他问题了。
“傅老师,除了名单上的这些人需要注意以外,我们还要留意另外一股势力,否则明天我们能不能顺利离开北平都是未知数。”岳霆的语气凝重,显然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哦?你是指……”自从他拿出那张名单之后,傅同礼对岳霆的观感就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觉得对方可疑的地方更多了,却下意识地有些看重他的想法。
“之前报纸上的战斗檄文,都是有人刻意而为。虽然现在看上去已经平息,但我已经收到了消息,有学生团体被有意煽动,打算明日清晨在前门火车站聚集,抵制国宝南迁,不让专列开出北平。”岳霆也是今天刚收到的情报,而且连有意煽动这起事件的主使人也都查了出来。可是此时就算他的同事们把那个叫胡以归的主使人控制了起来,学生社团自有负责人,据说反而因为胡以归的失踪变得群情激奋,明天肯定不会轻易妥协。
傅同礼经过岳霆的解释,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因为火车什么时候出发都有严格规定,顶多只能提前或者延后十几分钟,就算他们想要把时间提前,避开这些学生都不可能。傅同礼的心中又开始摇摆不定,优柔寡断的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决策是否正确。正迟疑间,傅同礼发现沈君顾正一脸信任地看着岳霆,后者也一副淡定的模样,便定了定神,问道:“小岳,你是不是已经有应对了?”
岳霆就等着他这句话呢,闻言勾唇一笑。
……
1933年2月6日,农历正月十二。
这一天在沈君顾人生里,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晚上根本就没怎么睡着,他和几个小伙伴直接和衣而眠,天还没亮的时候,院子里就已经有了许多人走动的声音。沈君顾起身,用冷水拍了拍脸,刺骨的冰水让他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
外面阴沉沉的,密布的乌云遮挡住了整个夜空,星月无光。也许是在最深沉的黑夜时分,这个夜晚远比起平时,要寒冷许多。
“发什么呆呢?快点,一会儿磨磨蹭蹭的,小心把你丢下。”王景初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是图书馆的,这次也是跟他们一起南下。
“好好。”沈君顾心不在焉地应着。
这回他们从神武门出发,因为从午门离开太惹人注意了。之前他们是用汽车装箱,发现装卸都太过于麻烦,还容易出问题。所以这回都是统一雇的木板车,一排排地在士兵的护送下,朝火车站进发。因为人手有限,板车也有限,所以要来来回回好几趟。
故宫的工作人员无论是不是要跟着这趟火车南下的,都紧张地忙碌着。沈君顾跟着板车跑了一趟,发现沿街都是戒严的警察,看不到一个行人和车辆,便稍稍安了下心。
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酝酿已久的大雪终于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放置在神武门内大道上的箱笼渐渐减少,要南下的工作人员也在和亲友们依依惜别。
沈君顾在一群人之中看到了岳霆,两人隔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朝前者点了点头。
沈君顾放下心来,知道他作假所需的那些工具和印鉴,还有这些天已经做好的还没有时间去卖掉的部分成品,岳霆都放在了随行人员的行李之中,妥善放置了。
正想走过去问问细节,沈君顾就被傅同礼一把抓住了,后者焦躁地吩咐道:“君顾,你去找一下人。这都要出发了,章武和小葵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沈君顾只好转头再去找人,这故宫这么大,他要到哪里找人啊?
不过,他走了走之后,又觉得这倒也好办。平日里晚间故宫的道道宫门都是锁着的,现在只需要循着开启的宫门往前走就行了。
沈君顾越往前走就越嘀咕,看方向,这是要往太和殿去啊?脑海中闪过章武坚持要把太和殿门口的那对青铜狮也搬走的景象,沈君顾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他想,他应该知道这货在哪里了。
此时天空隐隐泛起青白,也许是下着大雪的缘故,地上的积雪映得这夜亮堂了许多。沈君顾往前跑了没多远,就听到了一串钥匙叮当碰撞的声音,再往前看,就发现一个佝偻着的身影,在慢腾腾地往前蹭着。这人穿着一身棉衣,背后垂着的那条花白发辫,在风雪中极有规律地摇摆着。
这是以前宫中的老太监李德佑,听说也曾经伺候过老太妃。后来溥仪被赶出皇宫,几位老太妃坚持要在故宫终老,但没几年也都被请出了故宫,选了其他地方安居。李德佑年纪太大了,就没跟着老太妃们一起离开,而是选择留在故宫。傅同礼等人也需要一些对故宫了解很深的人,协助他们清理工作。李德佑也不闲待着,挑了个开关大门的活计,每天天不亮就来开宫门,天黑之前就要关宫门。
“李爷爷,有没有看到章武那小子?”沈君顾跑到李德佑身旁,期待地问道。
李德佑没有说话,只是朝太和殿的方向指了指。
“哎!多谢了李爷爷!”沈君顾得了准信儿,立刻加快了速度往太和门跑去。路上还有没有被积雪覆盖的脚印,倒是很好辨认踪迹。
果然,在太和门前,西边的那尊雄狮旁边,依依不舍的那个大块头,不是章武又是谁呢。
章武见沈君顾冷着脸跑了过来,磕磕巴巴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我就是道个别……”
看着这膀大腰圆的汉子做羞涩状,沈君顾直接就被气笑了,“好,好,快点道别,我就在这儿看着。”
章武被沈君顾一双眼睛烁烁地盯着,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与铜狮儿女情长了。他抓着头发郁闷了一下,喃喃地抱怨道:“那谁,你知道这皇宫里,有不计其数的龙,但铜狮却只有六对吗?”
“知道,太和门、乾清门、养心门、宁寿门、养性门、长春宫门前都各有一对。”沈君顾自然如数家珍,他看着章武震惊的表情,取笑道,“你要是真喜欢狮子,长春宫门口的那两尊小,你一下子都能抱起来俩,都带走!这两尊实在是太沉了,至少有上万斤了吧,没有起重机也带不走啊。”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章武羞愧地低下头,旋即又抬头仰望着身旁威武庄严的铜狮,“其实这前廷唯一的一对铜狮,与后廷的五对鎏金狮子不同。我还专门查过史料,清代没有记载过这对铜狮的铸造,而且按照形制和造型推断,应该是明时所铸。说不定,它们是这座皇宫里最古老的东西了。”
沈君顾也同意他的话,因为在几百年的变迁中,大部分的宫殿都有被烧毁改建的经历,例如太和殿就屡遭焚毁,多次重建。原因有雷击,也有战火,可谓久经考验。
看着章武那盛满离别之情的目光,沈君顾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既然这么舍不得,那就更要好好活着了。等我们回来,你就能再见到这对狮子了。”
章武的神情振奋了一下,重重地点了下头道:“没错,就让它们在这里守皇宫吧!谁敢擅入!咬死他们!”
沈君顾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高高壮壮的章武,内心居然还挺充满幻想的。
不过,在离开的时候,沈君顾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那对铜狮的身影是那么的雄壮笔挺,一如过去的几百年一样,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座皇宫。
……
章武刚刚是为了去太和门前与那对狮子道别,所以管李德佑借了太和门的钥匙。这下用完了,便乖乖地将钥匙还给了站在太和殿门口的李德佑,认真地道了谢。
李德佑接过钥匙,神色淡然地串回了手上的钥匙串,回身继续着他的工作。他找到太和殿的钥匙,准备把殿门打开。
沈君顾心想着都耽误这么久了,也不急着这么点时间。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宫殿了,还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回来,就最后再看一眼太和殿吧。
章武和他的想法一样,只是闲不住地问了一嘴道:“李爷,这都没展览了,怎么您天天还开殿门啊?天这么冷,您还是多歇会儿吧!”
沈君顾听到章武这不合时宜的聊天,差点想拉着他直接走了,这不是摆明了嫌弃人家做闲事吗?
没想到,李德佑却也没生气,一边开着锁,一边淡定地说道:“每天都要让它们透透气啊,否则关久了会不开心的。”李德佑的声音有些尖细,但让人听着却并不刺耳,有种特殊的韵味。
这种拟人的说法,章武显然非常喜欢,刚想搭话接着抒发感想,就看李德佑已经开了门锁,双手按住两边殿门,使劲往里一推。
“呜呀……”一个悠长的吱呀声响起,在空旷的太和殿内回响了许久。
沈君顾没有办法形容这种感觉,但这个声音却像是有魔力一样,让他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有种说不出的震撼。
“早安,太和。”李德佑的声音温柔了许多,像是真的在和谁打着招呼。
沈君顾怔然,向太和殿里面望去。殿内一片灰尘和蛛网,中央六个柱子上贴的金箔已经所剩无几,大殿之上本应有的“建极绥猷”的牌匾和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也早就因为战乱而消失不见了,殿内理所应当地空无一人。
李德佑仿佛知道他在疑惑什么,缓缓地解释道:“每扇门的门轴缺油的程度、木料的品种、门板的薄厚大小等等因素,导致了这座宫里每扇门的声音都不一样。”
“甚至于,就算是同一扇门,每一天的声音也都不一样。空气的干湿程度、天气冷热的不同,声音也会有微妙的区别。”
“喏,今天的太和很高兴,应该是见到下雪了吧。”
沈君顾看着李德佑满是皱纹的侧脸,感慨万千。
故宫文物南迁,对于李德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皇帝走了,他还在。老太妃们走了,他还在。文物们离开了,他也还在。
只要这座宫还在这里,他就依然存在。
沈君顾和章武与他道了别,往神武门的方向走去。
李德佑还在开着中和殿的大门。
呜……沈君顾听到风雪中传来了殿门洞开的声音。
真的像是有生命一样……
……
找到了章武,还有夏葵没有找到。
沈君顾想了想,便猜到了夏葵在哪里。他让章武先去神武门那边报到,自己则转去了西三所。
果然,在补书室的院子里,沈君顾找到了夏葵。而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夏葵正抱着那只黑色的野猫恋恋不舍。
“我……我这就走……”夏葵见沈君顾找来,也是不好意思,用手背抹了抹微红的眼角,“我这是怕它以后吃不到好吃的了,尤其今天起来太早,根本没办法给它做吃的。”
“徐姨不是还留在这儿吗?她会帮你照顾好小黑的。”沈君顾看了眼一干二净的猫食盆,还有趴在夏葵怀里懒洋洋的小黑猫,无法理解女人们的多愁善感,“再说它是一只野猫,自有生存之道,你也不用太在意了。”
夏葵倒是没有章武那么难说动,把小黑放下来,正式道了别之后,便干脆起身跟沈君顾离开了。
院门被关了起来,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黑猫叫了两声,转了两圈,发现这次不管它如何嚎叫,都没有人会再出来给它准备香喷喷的饭食了。
一双金色的眼眸,对准了在果树枝头看热闹的乌鸦们。
一阵鸡飞狗跳的展翅声和呱呱声中,黑猫终于捕获了它猫生中的第一只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