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乐善堂主

小渔童不敢再停留,抖抖嗦嗦间返身欲折回庙里。正在此时,远处弹坑边沿翻身跃起一人,动作迅速之极,几步从硝烟中穿过,窜到小渔童面前。

这人半边头发焦黄,脸上被熏的面目不清,下颌上插了一支小飞镖,来到小渔童面前,正待举掌打下,发现面前之人是个孩童,收掌虚按,道:“人在哪里?”

他讲话之时,插在下颌上的小飞镖轻微晃动,鲜血缕缕而下,形如鬼魅,小渔童吓得哭叫:“爹爹”,拔脚就跑。

这人大为恚怒,踏上一步,举掌下劈,忽然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原来地上大摊血污,一截不知是肉块还是内脏的粘腻之物被爆炸力量抛到此处,正被他一脚踩上。

小渔童在前面发足狂奔,惊慌之余脚下一绊,身体向前跌倒。身后之人稳住身形,几步赶上小渔童,挥掌拍下。

从大殿之内猛然窜出一人,身弯如弓,形如离弦之箭,在此刹那之间俯身抱住小渔童,以自己后背硬挨了一掌。这一掌好重,鲜血顿时从口中喷出。

窜出之人正是病汉,他眼见对方杀气腾腾,父子血脉相连,自是不顾一切舍身替儿子挡下一掌。他本就身体有病,又挨了一掌,眼前一黑,再也迈不动脚步,抱着儿子一头栽倒在地下。

大殿内传出一声高亢尖叫,村妇见丈夫、儿子同时遇险,顿觉天旋地转,心中突突乱跳,什么也顾不得了,满面泪水,直奔小渔童而来。

追击之人身形不停,紧跟病汉身后,扬起右掌又待拍下。中年妇女情急之下,拿起殿前一把大扫帚,兜头打去,对方身形一闪,伸手抓住帚柄,手上运力一抖,竹子做的帚柄寸寸迸裂,大力传来,中年妇女握不住帚柄,一跤跌倒,扫帚脱手飞出,手上勒出条条血痕。

追来这人扫视四周人马狼藉一地的惨象,杀机顿生,口中发出凄厉啸声,伸手拔出插在下颌上的小飞镖,手腕运力,飞镖脱手直射小渔童太阳穴。

飞镖脱手之际,大殿内响起威严大喝:“住手!”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虽在大殿内发声,声音仿佛从四面同时传出,近在身前,发镖之人吃了一惊,手腕一抖,飞镖失了准头,向下偏了一寸。

飞镖刺中人体,同时传来小渔童和病汉两声痛呼。原来病汉抱住小渔童后,用手掌轻轻替儿子抹去脸上泪水,此时飞镖射到,刺透病汉手掌后又刺伤小渔童脸颊。

病汉紧紧抱住小渔童向后挪去,中年妇女忍痛跑来抱住他们父子,拼命替他们遮掩,她心中凄惶害怕,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发镖之人却没再追赶,他停下脚步,注意力转向从大殿内走出的人。此人身宽腰圆,神态自若,正是王敬得。

王敬得步履轻松坚定,施施然从大殿内走出,来到小渔童一家三口身前,轻轻拔出小渔童脸上飞镖。

幸亏病汉手掌挡住,镖尖刺入小渔童脸颊入肉不深,王敬得从怀中掏出药丸给病汉服下,又掏出药来递给中年妇女,示意她涂抹三人所受外伤伤处。他动作自如,全然不顾身前还有敌人。

料理完毕,王敬得转身朝外,瞧向身前敌人,忽嘿嘿冷笑,盘膝在地上一坐,旁如无人。他如此举动,反叫身前敌人不知深浅,那人摸不着头脑,向后退开二步。

王敬得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江南霹雳堂王敬得,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神色轻松镇定,内心却暗暗叫苦。虽然体内毒药药性渐去,可正如“病来如山倒,去时如抽丝”,几番强催内力,真气始终缓慢流动,不可大用。而眼前敌人竟然逃过火药爆炸,只受小伤,刚才身形移动之际更是如鬼魅般快捷,且杀伐果断,一念间即下杀手,连孩童也不放过,实是危险劲敌。

之前为急切救人,王敬得集丹田之气鼓力发声,他料大爆炸后对方心有余悸,果然暂时威慑住敌人。可他如今后续乏力,一旦动手,必输无赢,不过眼下别无他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火器精妙厉害,几乎将敌人一炸而光,只剩下面前一人,如能想法对付过去,就可逃过一劫。

那人微一迟疑,道:“大名无足挂齿,你称我乐善堂柳帮主便罢。”

王敬得见他不肯通报名字、藏头露尾,轻蔑的哼了一声,盘膝而坐伸了个懒腰,道:“我匆忙赶路,精力不济,且坐下来修养精神,怠慢莫怪。”他这番举动反教对方疑疑惑惑,摸不着头脑。

柳帮主小心谨慎,又退后半步,诘问道:“刚才是什么物事,可是你埋设了圈套?”

王敬得脸一沉道:“从来江湖黑白两道都对江南霹雳堂客气有加,哪里来的小子们不守规矩!既然暗施迷药、蛮力抢劫在前,我只好用霹雳堂盛产的特色火药招待客人在后了。”

此时局势微妙,王敬得摆出一付咄咄逼人、强势有力的姿态,指望能吓阻对手,使其不敢轻易挑衅。

柳帮主喃喃道:“火药…这是何种火药?事前不见半点迹象,我带来的十一骑…竟然荡然无存?”

王敬得有意勾引话题、拖延时间,哈哈一笑道:“井底之蛙!可惜啊可惜!”说完头扭了两扭,似乎十分惋惜遗憾。

柳帮主不解道:“可惜在何处?”

王敬得见他追问,正中下怀,道:“这是我霹雳堂研制的‘伏地冲天雷’,预先埋伏,神鬼难知。爆炸时冲天而起,人、马遇之,重则炸为齑粉,轻则残肢溃烂。可惜今天所用的是老型号,如果是掌门师兄在此,用上最新研制成功的‘惊神震天雷’,嘿嘿,恐怕你老兄现如今已不会站在这里了!”

他胡吹法螺,实际上“伏地冲天雷”是帮内耗时多年研制而成,已经殊为不易,哪有什么“惊神震天雷”!他临时瞎编,反正名号越响亮越是可以吓人。不过刚才雷声炸响,精兵尽灭,确实威力十分巨大,不由对方不信。

王敬得吹的兴起,此时他位置紧邻黑木箱,当下拿起一个大口铁罐,嘿嘿一笑道:“就是这件东西,朋友可感兴趣?”

柳帮主急退两步,紧盯住大口铁罐,片刻后忽然闷声怪笑,道:“当真以为我是凡夫俗子,井底之蛙?等闲之人不识火药,偏偏在下略有心得。你手上铁罐以蜡封固,与外界相隔,没有引线、明火,请教火药该如何施放?”

王敬得未料到眼前这人目光敏锐,讲话一语中的,不是可以随便欺蒙就能混过去的,心中暗暗叫苦,强辩道:“掌门秦师兄天授其才,奇门技艺变幻莫测。他带领我们师兄弟近年专研不须引线及明火的爆炸之物,甚有心得。这铁罐内装的是上好原料,正可以有助于师兄研究。”

柳帮主撇撇嘴,道:“世上哪有可以不用引线、明火即可爆炸的火药?即便不用明火,最不济也得需火石发火。”

王敬得暗察体内真气,感觉经脉气息流转又强了一份,内息开始在丹田内渐渐蓄积,心中暗暗高兴,拖的越久,希望越大。他见眼前敌人对火药之事极感兴趣,有意把话题继续下去,反正火药制造材料、配方、容器、流程等繁复无比,不详细一一分解详述,那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也无须担心三言两语间泄了机密。

当下架势端足,抬眼向天,也不看对方,道:“眼前之事要不是你刚刚亲历,谅你也不敢相信世间有‘此物可敌十万兵,天下何人敢称雄’的‘伏地冲天雷’。霹雳堂在江湖黑白两道素有名声,禁军、火器营的火器都比之不上,嘿嘿,你自己见识短浅,倒小瞧了天下英雄!”

柳帮主刚才领教过‘伏地冲天雷’的威力,知道确如王敬得所言,不是虚妄。他默念有声:“‘此物可敌十万兵,天下何人敢称雄’!…可抵十万之兵…”,忽开口道:“‘伏地冲天雷’确实厉害,不过你也言过其实,难道朝廷的火器还比不上霹雳堂?”

王敬得哈哈大笑,傲然道:“江湖有身份之人,哪个不知道王恭厂、兵仗局、神机营里都有霹雳堂的人?朝中有识大臣也常延请霹雳堂中人至京师授惑解道,传业任职。你怎地如此孤陋寡闻!”

那柳帮主一时没再吭声,低头出神。王敬得也未曾料到一席话语竟令对方陷入沉思、止步不前,心里也是既欢喜又疑虑,暗暗戒备。

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拖沓之声,王敬得举目瞧去,只见来人一袭锦衣、神情惶恐,正是之前逃走的锦衣青年。

锦衣青年此时面容苦涩,衣服上满是尘土血污,蹒跚而来,走至柳帮主面前毕恭毕敬站立禀报。王敬得竖耳细听,却是听不明白。

柳帮主和锦衣青年说了几句话,转头斜睨王敬得,道:“我这个弟子说你们体质有异,武功修炼与众不同,中了‘酥筋半日醉’居然还能运功自如。真是奇怪!”

根据他言语推测,锦衣青年惨败而逃后,没敢讲真话,而是在师父面前文过饰非,把王敬得等人说成是天赋异禀、不惧毒药。如能阴差阳错吓住柳帮主,倒也大妙。

谁知柳帮主接着语调一变,声音转冷,道:“我接到烟花信号时遇大河挡道,绕来绕去,没来得及赶上目睹你们交手切磋,嘿嘿,真是遗憾万分啊!”

王敬得见他突然语气不善,话中有话,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果然柳帮主阴声怪气的道:“我这弟子可能紧张了,武功又不高,连话都说不清。这‘酥筋半日醉’是本堂秘方,从未失过手,不知霹雳堂众位好汉有什么高强本领,竟然能抗的住?嘿嘿,令人好生奇怪,柳某人理应请教请教”。边说边踏前半步,冷冷瞧向王敬得。

王敬得脑中急转,但觉无一条计策可用,体内真气仍旧薄弱,不堪放手一搏,不禁汗水湿透内衣,暗下决心如敌人仍步步紧逼,那就唯有铤而走险、鱼死网破了。

突然身后有人猛拉他衣襟,耳边传来中年妇女大声号哭:“求求你救救孩子他爹吧!”

眼前敌人虎视眈眈,形如泰山压顶,王敬得不敢分心。这时大殿内也传来异动,估计是师兄和弟子们见局势紧张,强忍伤痛准备援手。

病汉又是一声咳嗽,中年妇女和小渔童俱是大惊,小渔童号哭道:“血…血!”此时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中年妇女再也不顾,扑通向前一跪,拽住王敬得衣服向后猛拉,口中不停哭叫:“求求你,救命啊!”

中年妇女情急力大,王敬得被她一拽,半边身子倾斜过来。视线所见,病汉咳嗽出血,把自己胸前及小渔童脸上沾湿了一片,伤情确实不妙。

前有强敌,后有危急,王敬得叹口气,忽然之间,眼前陡然一亮。

身前地上躺着一枚小小银元宝,上有一道清晰指压印痕,正是自己在酒楼上送给小渔童的。当时预定鲥鱼,以此银做为定金,自己担心掌柜反悔,遂有心炫耀,潜运内力将指印留在了银元宝上。

王敬得略一思索,想来是小渔童回家将银元宝交给母亲后,中年妇女随身携带,刚才扑上来拉拽王敬得,用力之余,银元宝掉在了地上。

电光火石间,王敬得哈哈长笑,手掌盖住银元宝,将银元宝拾起。他开口大笑,众人都莫名其妙,中年妇女更是张口结舌、一时呆住。

王敬得转身正面朝向柳帮主,笑容不减,将手中银元宝抛向柳帮主,口中道:“朋友远来,霹雳堂好客,理应打赏!”打赏历来是上对下、尊对贱、老对幼,王敬得语带嘲讽,那柳帮主却浑然不觉。

柳帮主见王敬得手法正常,力道平稳,不是发来暗器,当下伸手接住。见抛来的竟是一枚银元宝,他也是一愣,再细看之下,脸色一变。

一般江湖好手仅凭指力在金子上留下印痕尚且不易,银比金硬,其实更是困难。王敬得顺手抛出之时不见运力作势,而指印清晰可辨,功力实是非同一般。

柳帮主斜眼看向王敬得,陷入沉思。片刻后嘿嘿冷笑两声,忽一跺脚,道:“难道就数你霹雳堂厉害?”话音刚落,银元宝脱手发出,嘡的一声大响,砸在香炉上。

他抬首向天,神态倨傲,喝道:“天下布武、阴雷震震!他日相逢,后会有期。”

言毕随即里里外外绕行一圈,遇到有同伴受伤呻吟不能动者,即一掌毙命,不留活口。他手脚麻利、心思细致,不忘将散落的倭刀等物捡拾带走。

清理完毕,柳帮主拉起身边锦衣青年,扬长而去。他手上虽带着一人,身法仍是快如鬼魅,不一时已远去不知所踪。

王敬得瞧了,也是心下骇然又觉心惊肉跳,敌人武功高强,对同伴尚且如此心狠手辣,如果刚才应对有差,一个不慎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保持警惕,不敢松懈。又过了半晌,确定敌人确实已经撤退,心中暗呼侥幸。

余人从大殿缓缓走出,看着眼前狼藉地面,众人心中后怕,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大家都已能够稍微走动,翟敬承勉力强撑着掏出药来,给病汉疗伤。

王敬得带常志捷四处查看,香炉上的那锭银元宝格外瞩目。香炉是青铜铸就,质地坚硬,可那柳帮主运力一掷,银元宝深深嵌入炉身,外与炉面相平,元宝不碎不裂,形状完整,这份内力委实非同小可。

王敬得暗自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柳帮主内力深厚,实是非比寻常。不过这人举动也着实怪异,除了将银元宝掷入香炉炉身,暗含炫耀威胁的意味外,竟然并无其它举动,令人不敢置信。

庙外一片污秽狼藉,敌人人仰马翻,尸骸遍地。细致翻查一圈,没找到有用信息,只是来人都呈“牛蹄脚”,是倭寇无疑。

敌人虽然都已退走,然而在这本该松一口气的时刻,王敬得的内心却像被无形的阴霾所笼罩,心头的不安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江南内地已数十年不闻倭事,怎会忽然出现如此多的倭寇?倭寇又为何而来?这些倭寇目标明显不是劫财,可要说是奔着这趟押运的古籍和火药而来,但柳帮主为何最终又分毫未动?难道他真是被自己使计吓走?他临走时那几句话,想来想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另有什么隐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