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家旺起了个大早,到大门口时,依然是第一个。等了一阵,人员开始陆续到来,又过了一会,胡管家在金管事陪同之下来到门厅。胡管家朝人群中瞄了一眼,见陈家旺已经来到,鼻子微微哼了一声,示意身后金管事点名。点名结束,众人散去各自做事。
金管事招手将陈家旺喊到身前,道:“胡管家怕你不懂礼节,怠慢了往来客人,特意让我亲自来带你,以后你就跟着我。做事切记招子放亮、机灵点。”陈家旺应了一声。
太阳逐渐升高,陆续开始有访客到来,金管事办事倒不敢懈慢,手脚不停,迎来送往。陈家旺仔细观察,默默揣摩。他既有心,便学得很快,几天下来就开始有模有样了。
他那天受胡管家讽刺之后,内心隐疼,暗下决心要凭自己双手努力,靠本事吃饭,因此对自己要求严格,做事极为细心认真。
这门房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关键是要识人记人,应酬得体。陈家旺每天注意观察胡管家、金管事如何待人接客、言语应对,并将来往人员容貌身形一一记在脑海中,晚上回去,还默默背记重要客人的详细资料,默习接客礼仪。如此进步飞快,很快就已熟悉各种门道。
陈家旺做事之余,还主动帮助他人,众人见他一片赤诚,也乐于主动交心,举凡门房和府上注意事项、规矩禁忌无不知心相告。
时间不长,陈家旺就基本可以独当一面。偶尔金管事来迟或有事先走,他也可以应付自如。不少客人见他小小年纪有条不紊、自有一股风度,也不禁啧啧称奇。这让存心挑错的金管事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二日,再过一天就是天妃娘娘诞辰纪念。金陵民间风俗“三月二十三,乌龟爬下关”,每年的三月二十三,在金陵下关的天妃宫门前场地上都要举行声势浩大的祭祀天妃娘娘、祈求平安福报的庙会,在南方各地即是妈祖庙会。金陵天妃宫碑的神兽赑屃形似乌龟,民间百姓多有不识,以讹传讹,因此又将“三月二十三妈祖庙会”称为“乌龟会”。每到此日,满城空巷,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一日,霹雳堂按惯例给府上人员发放过节例银。午后,陈家旺抽空来到账房,账房丁有方笑眯眯地递过一张纸。
纸上有人签名,有人捺手印,识字之人签名,不识字之人就捺手印,陈家旺当下要过毛笔写下自己名字。
丁有方接过纸张一看,翘指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小楷如此工整,我们是差得远了,就是那些私塾秀才们也远远比不上啊!”
陈家旺腼腆道:“在家乡时随便练了二年,丁先生过奖”,接过他递过来的银子,竟有3两5钱之多。
彼时上好牛肉1斤合纹银1分5厘,在金陵这等大城市中,普通百姓每月收入也才约1两5钱,陈家旺结过银子,一点数目,吃了一惊。他有生之中,罕见如此巨款,颤声道:“丁先生,你…给错了吧?”
丁有方见他手微微颤抖,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呵呵笑道:“错不了!过节例银是1两白银,掌门特意交代,你比照几个弟子,每月发2两5钱白银。前天掌门嘱咐,你才来或有不便之处,交代把本月的白银全发放给你,如此一共3两5钱白银。”
陈家旺连忙谢过丁有方,把银子放入怀中。回去路上还不时摸上一摸,浑身飘飘然,如在梦中。
晚上回到房间,想到银子放在身上万一不小心掉了,那可糟糕之极,又取出来放到柜子里包裹之中。过了一会,想想放到柜子里也不放心,重新取出来放到怀中,两手紧紧捂着。如此来回折腾了几次方才下定决心,取出2两5钱放到柜子里,余下壹两放到怀中。
躺在床上,银子搁在胸口,虽然冰凉坚硬,可他却觉心口暖洋洋一片。睡梦中仿佛回到了家乡,亲手将银两交给了母亲…。
第二天便是三月二十三,门房恰巧是陈家旺和金管事轮值。午饭前,府上很多人就已去逛庙会,饭后,除了门房及几个护院,其它人都去了庙会。福伯等人本想喊陈家旺一起去,但他职责在身,没有时间。
今日门房很是清闲,自早上起便基本无客来访。远处锣鼓声阵阵随风传来,甚是鼓动人心。金管事终于按捺不住,道:“你这段时间磨练的很快,我很放心,我有事出去一趟,很快便回。今天不会有客人登门了,偶有来访,你正常应对就行了。”
陈家旺早听人说金管事近日新交了个相好的戏子,想必是约了相好去逛庙会。他也不便多问,道:“我知道了,不过如果有重要事情该怎么办?”
金管事不耐烦道:“哪有这个时候来拜访的呆子,不是明摆着让主人讨嫌么。个别客人直接谢绝,让他改日再来。”
陈家旺答应一声,金管事理了理衣服,出门而去。
平日里门里门外人声嘈杂,从早到晚热热闹闹,现在陡然一片沉寂,一时倒不大习惯。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外面一人低着头往里直进。陈家旺上前二步,拦住来人,行了一礼道:“请问客人有何事?如有吩咐,愿意效劳。”
来人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陈家旺认出此人是替厨房送柴火的老许,来过二趟,却没有和他说过话,不知道这个时候急匆匆为何而来。
老许抬头看见陈家旺,面无表情,道:“你通报一声,我要见掌门。”
“请问你有何事?”
老许神情颇不耐烦,吸了一口气,道:“我要结算账目。”
陈家旺心里奇怪,道:“今日过节,账房此时不在。何况按规矩是月底结算当月账目。”
老许道:“霹雳堂家大业大,富甲一方,我找掌门借点银两。”
陈家旺心里更加诧异,道:“此事可以先找账房,账房会禀报掌门和几位师父。今天庙会,人都不齐,一时之间恐怕也办不起来。”
老许闻言,一声不吭绕过陈家旺直向里走。到这里来办事之人都是规规矩矩,这种情况从未有过。
老许人高腿长,几步迈出,走出老远。陈家旺心中大急,赶紧先把大门掩上,边喊边追。
护院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老许脚步未停,连着闯过二道门。陈家旺人小力弱,勉强跟在后面,心中暗自着急。
两人拉拉扯扯,一直走到第三进院落。这重院落两侧都是书房,已是霹雳堂重地,外人包括府上一般人员,等闲不得到此。再穿过前面垂柳堂,就到了内宅。
老许还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陈家旺咬咬牙,拦腰将他一抱,口中道:“许大叔,你有难事,我一定会禀报上去,但请你不要让人为难。”
这时垂柳堂内走出一人,胡须皆白,年龄已经不小,但双目炯炯有神,朝堂前一站,气定神闲,隐隐一派高手风度。
陈家旺曾见过此人,知道这人是垂柳堂的门房贾先生。贾先生可不是一般的门房,福伯称此人原来也是个江湖高手,受过前任掌门救命之恩,感念其恩义,自此就留在此处,甘愿在垂柳堂做个门房。现任掌门秦敬泉和几位师父对他都十分客气,大家也都不直呼其名,都尊称他贾先生。
老许不自觉停下脚步,陈家旺也松开了手。此时当值的束护院听到陈家旺呼喊,终于也赶了过来。
束护院自也认识老许,奇怪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却是老许。我说老许啊,府上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啦?”
老许闷声道:“我来结账,再见秦掌门一面,借点银两。”束护院大为吃惊,上来拉他,道:“你这是发的什么神经!今天大过节的,还不陪你老娘、小儿去逛庙会?”
老许听他提到自己老娘和小儿,脸上不禁肌肉抽搐,见他上来拉自己,道:“我今天什么也不怕。你别上来,除非把我打倒抬出去。”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束护院也是摸不着头脑,虽然打倒他不是难事,一来毕竟认识,不是生人;二来他言行和往常大不一样,令人困惑,或许有些其他缘由也未可知;三来老许身材高大,真要打倒抬走,怕就要弄伤他,也容易惊动后院的眷属。
老许反复就是这两句话,一时间双方僵持不动。此时贾先生眼皮耷下,袖手冷眼旁观,而束护院二句话劝完,再说不出什么新意。僵持片刻后,老许脸色渐渐不对,有些按捺不住的样子。
陈家旺想了想,向束护院行礼道:“大门现在没有人在,请束护院先把住大门”,转头看向老许,上前行了一礼,道:“许大叔,你替府上做事也不是一、二年了,之前从没听说过你的闲话,人品自然有目共睹,无可非议。我相信今天肯定事出有因。”
老许脸色略微缓和,陈家旺道:“今天过节,府上人都出去了。无论是结账还是借款,如果是许大叔临时起意,事前没有约定,那就让我们为难了。”
他见老许似有所动,接着道:“许大叔不是不明是非的人,我也是背井离乡的穷苦人家孩子,大家谋生都挺不容易,我在门房职责所在,脱不了干系,还请许大叔包涵。”
陈家旺每日在门房看胡管家和金管事等人待客应酬,晚上回去细细揣摩,如今陡遇突发情况,一番沉着应对下来,果然稳住了阵脚。他说了一通,偷眼瞧向贾先生,见他微微点头,似是嘉许。
老许站在原地,虽然不像刚才那样紧紧绷着脸,但仍一言不发。
如此耗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陈家旺继续劝道:“秦帮主和几位师父虽然为人大度、待人友善,但府上规矩严谨,许大叔今天的举动大为失礼,如果追究起来,就有麻烦了。许大叔肯定是家中的顶梁柱,应该替自己和家人考虑考虑,没必要一时冲动。”
老许听他说到自己家人,忍不住鼻子哼了一声。陈家旺讲话时一直紧盯着老许,注意观察他表情,听他哼了一声,心中一跳,果然老许灰败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下来。
老许又哼了一声,道:“你小小年纪,讲话倒很在理。不过我不需要你开导,你也不要再讲了,道理我都懂。今天我就是要结账、要见秦掌门请他救援。”
此时束护院喊来了二位同伴,大家还没见过这么倔强固执不讲道理的人,忍不住心头火大,束护院喊道:“甭再和他废话了,他再不乖乖退出去,那就拖他出去!”几个人撸起袖子,围了上来。
老许轻蔑一笑,浑不在意。
陈家旺心中感觉有异,向束护院等人作了个揖,道:“诸位请慢,容我再说二句话”,他转头道:“现在我只想问问许大叔,你要结的账是多少数目?如果见到掌门,你准备开口借多少银两?”
他这样问,老许反而一愣,期期艾艾的道:“柴火账目是2两2钱…,不,是2两3钱…”,咬咬牙道:“我再借…借10两…,不,20两纹银。”他话音颤抖,站立当地,两手互绞,脸上竟似还有一丝赧色。
陈家旺略一沉吟,道:“许大叔,你这样坚持,相信有你不足向外人道的理由。你看这样行不行”,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碎银子,道:“这是昨天刚领的银子,我虽身份低微,也是霹雳堂中人,这些银两帮不了许大叔大忙,但可以临时应急。许大叔,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约个日子改天再来如何?我会向掌门和管家、账房禀报,”顿了一顿,又道:“还请许大叔包涵,身上只有这么多银子啦。”
他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语出至此,令人动容,老许眼神原本一直暮气沉沉,听他这样讲话,抬眼看向陈家旺,灰暗的眼神之中竟似有亮光一闪而过。
“哈哈哈”,大笑声中,老许上前一把抓过银子,转身就走,比来时走的更快,一眨眼出门而去。
陈家旺和束护院等人尾随老许,直到他出门而去。他走之后,人人面面相觑,都认为这个老许今天古里古怪,怕是中了邪也不一定。
此后倒是一直清闲无事。到了晚上,远处传来阵阵鞭炮声,遥见大朵烟花此起彼伏,升上半空。陈家旺哪里见过这等盛景,想象庙会种种场面,不禁神游其中,上床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