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初见双姝

都说南人习床,北人尚炕,果不其然,没几天的功夫,祖掌柜派来的工匠就已将书斋打理完毕。

这批工匠设计巧妙,将升火添柴之处远远移到了室外,所有取暖的炕道都隐藏在叠席下面,整个房间浑然不见半点改动的痕迹。

秦敬泉下令试试效果,工匠们点起火灶,不一时房间内就温暖如春,再过得片刻,众人鼻尖上竟开始微微出汗,效果奇好。

今年入冬后风雪来得早,金陵城里已经下了几场雪。这日午后,王敬得要到扬州结算账目,一去要有好几天,秦敬泉、王敬得率几个弟子去码头为他送行。

天又飘起了雪,虽然到扬州路途不远,但骑马走路顶风冒雪可是辛苦的紧,秦敬泉关心师弟,特意安排了舟船代步。

送走王敬得,大家正常进行早课。一阵冷风裹挟雪花扑面吹来,陈家旺打了个冷颤,陡然想起来忘了一事。虽然受母亲的教诲,不分心回家了,但可以将自己积赚的银两托师父带给母亲啊。家中贫苦,这些银两正可以帮母亲补贴家用。

想到此处,陈家旺禀报了翟敬承,怀揣银两匆匆向江边港口赶去。

一路奔到江边,陈家旺顾不上歇口气,急忙四处寻找。

风雪一起,港口没有了往日的热闹,进入了淡季。江边孤零零的停靠了几艘船,行人稀少。

霹雳堂的三掌柜王敬得是有名人物,打听起来十分容易,当下就有人告诉陈家旺,王敬得的船已经在半炷香前出发了。但见江面上空荡荡的,已经不见师父座船的踪影。

陈家旺来迟一步,心中失望不已。刚才一路奔跑还不觉得太累,如今停下来感到两腿胀麻,疲惫不堪。

银两早一天送到,就能早一刻帮到母亲,如今这一耽误,不知道何时才会有下一趟的机会。陈家旺一屁股坐到码头上,心里十分懊恼。

他呆呆的看着江面,风雪打在脸上生疼,可还比不上他内心的自责。

江面上划来一条半新不旧的客船,靠的近了,船老大走上船头拿起竹篙,顶风冒雪控制船,艰难的向岸边靠近。

江面风大操作不易,船老大全力拼搏,花白的头发被风吹散,胡乱沾在脸上。从舱内又奔出一位妇女,冲到船尾,努力控制尾舵。两人齐心合力,船终于慢悠悠的靠近码头。

从岸边奔来二、三个汉子,歪戴着棉帽,走到近处看了看客船,嘴里嘟嘟囔囔,为首的汉子啐了一口,道:“破船穷鬼,没什么油水,走了走了”。

像金陵这处大码头,商贾云集,来往人员货物繁茂密集,催生了脚夫、车夫等行业。时间一长,城内青痞无赖逐利而来,龙蛇混杂,逐渐形成了各自的势力,有些还发展成帮派,霸占一方。

也许这些汉子看到客船小旧,船夫也是年纪苍老,船上乘客必然是普普通通,所载货物想必也不多,做这趟生意看来油水不大,还不如在小铺子里喝上二口烧酒,因此没有做这单生意的兴致。

船行近岸,船老大拿起缆绳,努力向岸边的缆桩抛去。可是这缆绳沉重,又是顶风,岸边没人相助,很难准确套上缆桩。

船老大第二次抛出缆绳,横风侧吹,眼看又差了些准头。忽然码头上一人疾奔向前,几步抢上抓起缆绳就套上缆桩,同时拉起缆绳,示意船老大撑起竹篙,共同用力,将船停靠在岸边。

援手之人正是陈家旺。乡下民风淳朴,一家有事,左邻右舍都来帮忙。从小陈家旺父母也敦敦教导他,谁都有一时难处,切莫袖手旁观,能帮则帮。

船上的活计陈家旺并不陌生,接缆、系桩动作麻利,帮忙将船很快停靠在码头边。

船靠岸后,船老大从船上搭起跳板伸到岸上。他以为陈家旺是码头打杂的,下了船从怀中摸出二枚铜钱酬谢陈家旺,陈家旺谢过不收。

船老大颇感奇怪,瞟了他一眼,回到船上,隔着船舱和舱里人对话。不一时,舱里钻出来一个小婢女,身穿绣缎棉袄,头戴锦絮暖帽,帽身两边护耳垂下,遮住了半边脸颊。

婢女双眸灵动,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码头,看不到搬运货物的脚夫,脸上微露失望之色。她想了想招手将船老大喊进船舱,不一会,船老大自己动手,开始将舱内的物品搬上岸。

箱子看来很是沉重,船老大两臂用力,一步步向岸边挪动。风雪虽然小了下来,但甲板上湿滑,难以稳步行走,舱尾妇女赶忙上来帮忙。

船老大大声道:“孩他娘,你身子不好,别伤了筋骨”,妇女不应,继续帮着抬。

风吹乱了她有些花白的头发,妇女微侧脸庞,张嘴将遮住双眼的乱发咬住,奋力把箱子往岸上扛。

陈家旺看在眼里,一瞬间就想起了在乡下的母亲。多少次,风雪中的母亲也像是这样,不顾身体疲累,奋力劳作…。

不及多想,陈家旺一个箭步冲上甲板,抬起箱子一角,几人合力将箱子抬上码头。

船老大见又是这个少年帮忙,微感奇怪,道:“谢过这位小兄弟帮忙。想不到金陵这么大的港口,一下雪也找不到脚夫。小兄弟帮忙,待会我自当酬谢”。

陈家旺是纯粹帮忙,并非图报酬,他笑了一笑,先不忙解释,手上只管用力。

旁边的妇女看来是吃了力,扶住腰直喘气。船老大关切妻子,看她没有大碍,将她扶到一旁休息。

接下来的箱子有大有小,轻重不一,不过有陈家旺帮忙,速度快了不少,不一时就已经搬了七、八个箱子上岸。

陈家旺再次来到前舱,靠近内舱处放置着个金漆螺钿镶嵌的精巧小箱子。陈家旺想也不想,抱起来向外就走。

“站住”,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喝道,门帘一开,内舱小婢女走了出来。

婢女眉头微皱,道:“你这人真是的,刚才和船夫大叔说了,这是我们的私人物品,不麻烦你们。”

陈家旺好心却没好报,当场闹了个红脸。他本来做了好事也不指望回报,心里有些小憋屈,但对方是个小丫头,也不好多计较。

“小纤,人家是无心的。天寒地冻的还在码头做事,多不容易。这位…公子,你、你别见气。”

话音入耳,陈家旺听了不觉心神一荡。这语音绵软,江南口音中又带有几分北方的清爽,听起来宛如黄鹂鸣啭,一直舒畅到心里。

他不由欠了欠身子,道:“小可姓陈名家旺,本不是在码头做事的…,”

噗嗤一声,那小婢女掩住口鼻笑出声来:“听你讲话文质彬彬,倒不像做粗话的。家旺,家旺,这名字取得好,倒和我们家旺财是‘旺’字同辈兄弟了。”

这小婢女促狭使坏,旺财是家中养的一条黄狗,她把陈家旺比做旺财的同辈兄弟,实是语带取笑。

“小纤就是淘气,”舱内声音略带嗔怪。紧接着衣珮响动,门帘一晃,一位妙龄女郎走了出来。

这少女头戴一顶狐裘软帽,两边帽檐垂下长长的黑色貂毛,在白玉般的脖颈上围了一圈,更显得肌肤欺霜赛雪。

陈家旺只瞧了一眼不敢再瞧,霎时间口干舌燥,一颗心砰砰乱跳,只觉得外面再白的雪花也比不上眼前这少女的肤色白皙,江南再美的景色也抵不上这少女秀丽的容颜。

不知为何,陈家旺忽然觉得船舱空间变小,喘不过气来,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道就该穿上浆洗了的新衣裳,再换上新鞋袜,还有,头发也没有好好整理,刚才江风一吹,肯定是一副乱糟糟的模样…。

陈家旺既紧张兴奋又有些失落,这种心情莫可言状,以前还从来没有过。

那少女见他局促不安,道:“刚才的一批货物重量不轻,有劳你啦。”

声音清脆如铃,陈家旺不敢看她,低下头道:“小事而已,岂敢言谢。”

少女转身朝内,道:“大师,咱们到了”。门帘开启,一位老和尚从舱内走了出来。

这老和尚须发皆白,寿眉弯弯,嘴角上扬,慈眉善目。众人都穿了厚厚的冬衣,可这老和尚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衲衣,呼吸绵长,轻不可闻,口鼻间全然不见呼出的白气。

陈家旺目瞪口呆。这船上的乘客组合十分的奇怪,二位妙龄少女和一位白发老和尚同船而来,真是罕见。

一愣神间,陈家旺福至心灵,上前向老和尚恭敬行礼,老和尚目光炯炯,口宣佛号。

小纤跺了跺脚,轻声嘀咕道:“你这个‘旺财’倒挺聪明,晓得巴结大师,”往陈家旺手里塞了块小碎银子,道:“我们刚才付过运费给船夫大叔了。看你知文识礼的,这是赏你的。”

陈家旺知道她理会错了,推辞不受。

小纤道:“也不是白赏你的。这码头上的人可真会偷懒取巧,雪一大就看不到脚夫的人影了。我们货物不少,人又多,你去岸上帮我们喊三辆马车,一辆装货,二辆坐人,要干净清爽的,小姐喜欢整洁…,”

一语甫毕,码头边传来嘈杂之声。陈家旺赶紧道:“我出去看看,再帮你们找马车”,头也不敢抬,转身出了船舱。

陈家旺面对那少女,只觉得眼前有一股无形的磁力,既无比吸引又压迫得自己全身紧张,可一旦离开,顿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黯然失落。

近在眼前,身受苦之;远离咫尺,心受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