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少林高僧

陈家旺不知道是怎么回府的,只知道酒喝多了,浑身难受。

环顾四周,柳学功等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自己一人。眼前出现的房子好气派,雕梁画栋,结实厚重,黑黝黝的大门关着,犹如一头猛兽,威严的立在眼前,作势欲扑。

陈家旺体内的酒劲冲上冲下,忽然撕开胸前衣服,敞开胸口叫道:“有什么了不起,来咬我啊,我偏偏不怕!”

只是风声更大,盖住了他的叫声,迎面狂吹在他胸膛上,透骨而入。

陈家旺打了个激灵,反而挺起了胸膛,丹田内一股热息张牙舞爪疾冲而上,抵住了寒流。

寒风似乎不甘心,又冲锋了几次,可吹在身上遇到体内的内息,犹如雪狮子向火,不复嚣张。

陈家旺胆气更壮,内息源源不断,在体内没头没脑疾冲乱撞,胸口间一片滚烫。

陈家旺忍不住纵身长啸,仿佛要将所有郁结的愤懑、委屈一扫而空。

北风呼吼中陈家旺两足分立,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前方,高声怒喝,只是眼前大殿黑沉沉的悄无声息,全然不搭理自己。

背后似乎传来窃窃嘲笑声,陈家旺愤怒转身,不远处影影绰绰似有三、五人影。陈家旺酒气上冲,沉肩垂肘、振臂奋击,怒道:“就是你们这些卑鄙小人,赶走了柳伯!”

对方十分托大,竟然不闪不避。啪啪两记击中,震的陈家旺掌心隐隐生疼。

对方一言不发,直直杵在眼前。陈家旺甩甩头,定睛仔细一瞧,原来是练武场的木人。

“连你也敢…瞧不起我,欺负,…欺负我是个乡下穷小子?”

陈家旺踉跄几步,酒气上涌打了个嗝,眼前的木人忽然变幻起来,一会儿好像是胡管家、一会儿好像是周心勤,一会儿又是金管家等人。

陈家旺喝道:“我没有害福伯”,“没有趋炎附势”,他每喝一声,便肘击掌劈。

他心中苦闷,这一年中的种种情形如走马灯般在头脑中转动闪过。

春天花开的时节,父亲还曾搂过自己;蝉蛙声声时节,福伯还曾讲过笑话;到如今,柳伯也离开了。

父亲去了,自己无能为力;福伯去了,自己也无能为力;柳伯走了,自己同样无能为力。

春去夏逝秋藏冬至,在这一年,一切似乎没变,一切都又变了。

他发力击打,越发力,自己越疼,但唯有如此,心里才好受一些。

风雪嘶嘶刮过,似在嘲笑他徒劳无功、不过如此。

折腾了一阵,终于筋疲力尽,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不由自己做主。

他晃晃悠悠,步履蹒跚,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就这样不辨东西南北,随性而行。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了一片竹林,风吹动竹叶,空旷的四周响起阵阵哗啦啦的响声。

陈家旺怔了片刻,原来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后山前的竹林。

这里靠近后山,山腹中火药库房是霹雳堂极重要机密之地,到了此处范围,已经禁止一般人涉足,弟子门人也很少过来。

竹林中间建有一座三重释迦宝塔,造型庄重静谧。塔身四周都刻有佛像,手结法印,宝相庄严,目光微微俯视,平和内敛而又沉静深邃。

一阵大风吹动悬挂在塔尖的铜铃,声音听起来蕴涵慈悲之情,悠扬不绝。

陈家旺不由自主双手合十,盘膝跪倒在塔前,念诵起《地藏经》。

往日念经,心中渐渐空明平静,但此刻却大大不同以往,一时悲伤忧愁,一时愤懑气忿。情绪不平,念经也是时疾时徐、音调杂乱而不自知。

开始时他思绪波动,不经意间和体内内息互相感应,丹田内息在全身游走,抗住了外界严寒,但经历了一晚上的折腾后,失意、心累、孤寂、沮丧种种情绪变幻交织,一起催化酒气袭来。

陈家旺困倦不已,终于支撑不住,呼出一口酒气,抱住身边的竹枝,身体缓缓倒卧下来。

酒醉不归去,夜深易入眠。竹叶间漏下的雪花飘落在脸上、身上,陈家旺浑然不觉,身体渐渐开始冷了下来…。

朦朦胧胧间,忽然大椎穴疼痛不已,如火炙一般沿着后脊椎一直延伸到尾椎,接着足三里、三阴交穴位一跳,筋骨脉络间酸麻胀痛。

陈家旺惊醒睁眼,发觉自己正趴在一张千工拔步床上,背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正按揉着自己的数个穴道。

房间是陌生的,室内陈设朴素、器物简洁,鼻端隐隐飘来淡淡的檀香气息,温和甘甜。

陈家旺正准备开口讲话,猛然胃部一阵阵恶心难受,喉头嗬嗬作响,张嘴便呕吐起来。

身后之人反应迅速,左手搭住陈家旺背部,将他上半身悬空提起,右手衣袖挥出将榻边的一只铜盘卷起递至陈家旺嘴边。

这人仅凭掌心生出的一股内力,便将陈家旺向上粘起,力量大而柔和、速度快且稳健,恰到好处,连铜盘内的小半盘水也是水波不兴。

陈家旺翻江倒海的吐了一阵,身后那人递过一杯温水,温水入喉,说不出的舒畅。

他缓过了劲,手一撑翻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张慈眉善目的脸。

眼前之人身穿袈裟,正是少林般若堂首座无念大师。

无念见陈家旺醒过神,宣了声佛号,温言问道:“可好些了?”

陈家旺一个激灵,赶紧爬起身向无念磕头行礼。忽觉身上发凉,陈家旺低头一瞧,自己没穿衣服、赤着身,不禁大窘。

无念把他按回棉被内,拿出一套内外衣递给他,道:“你睡在雪地里,衣服全湿了,不能再捂在身上。你先将就穿老衲的吧,别受凉。”

无念身材有些瘦小,衣服还基本合身。

陈家旺脸红红的,缩在棉被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努力回忆。依稀只记得在一间酒店里喝了闷酒,好像喝醉了,其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床的一侧靠着墙正中央放了一张四方桌,供奉了一尊玉雕释迦牟尼。墙边窗下放了一张月牙桌,上面林林总总堆放了许多瓜果。

无念拿过一只空碗,很快榨了半碗梨汁、半碗萝卜汁,混在一起,又放了点蜂蜜,搅拌过后递给陈家旺。

陈家旺喝下去顿时感觉神情目明、一股清凉之气直达丹田,体内浊气一扫而空。

陈家旺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正准备翻身下床致谢,无念捺住他道:“急醉伤身,容易至气血紊乱不畅,你躺着先别动”,边说边以手掌按上陈家旺胃部上脘穴,潜运内力,掌中透出丝丝温热之气直抵肺腑。

这无形的内力和煦之极,熨的陈家旺内腑温暖、十分舒坦。

年幼时冬天怕冷,天气晴朗时,母亲便会用棉毯裹住自己,放到背风朝阳厚厚的草堆上晒太阳。和暖的阳光带着特有的清新气息渗入五脏六腑,那时的感觉,就和现在一样。这温暖的一幕其实也没过去多久,只是如今已经快遗忘了。

一直按得陈家旺微微出汗,无念方才住手。

陈家旺醉卧雪地上,头发身体脏乱潮湿,还吐了一屋子酒味,但无念做这些事神态自然,没有丝毫厌恶嫌弃。

陈家旺忍不住低头自我责备道:“我,…不该喝那么多酒,我错了。”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唐朝时本寺有一位昙宗大师,因有功于社稷,曾被太宗皇帝封为大将军。昙宗大师年轻时也曾酒肉不忌,但不影响他修身礼佛、渡缘众生。只要不沉溺其中,也不是大罪过”。

无念自身持戒甚严,对待僧众却是厚爱宽罚,于谈笑中阐释道理,在少林寺中人缘极好。

陈家旺心中十分感动,拜服在地,道:“大师慈悲心怀,上次在码头施以援手,这次又救了我一命。”

无念道:“救苦救难,此乃本份。不过今日你酒是过量了,室外严寒,要不是老衲发现的早,迟了可就后果难料。”

醉酒之人本就容易寒邪入侵,陈家旺一番折腾后,醉卧雪地已不自知,如无外人施救,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可直接冻毙。幸亏他遇上的是无念,老禅师般修为深厚、耳目灵敏,及时察觉到竹林中的异常。

此前,秦敬泉多方挽留无念在府里传经布道。府上本来有客房,为免外人打扰无念清修,就没让无念住客房。邓敬华正好一人独住,庭院广阔,就请无念下榻于此。

夜深人静,无念隐约听到几声极轻微的念经声,虽然时断时续,但经文不差,正是《地藏经》。周边无寺庙佛庵,如此雪夜,却听闻有人念诵《地藏经》,无念好奇之下,出门查探。

彼时陈家旺已醉得不省人事,但好在酒味浓烈,竹林虽大,一番周折后还是找到了已酣醉入眠的陈家旺。

此时陈家旺里外衣服已全部湿透,但无念救治及时,总体没有大碍。

陈家旺也恍惚记起了酒后种种情形,不禁汗颜。

无念见他诚惶诚恐,微笑道:“每人都有鲁莽少年时,老衲也经历过,你放心,我不告诉你师父就是。”

这老僧面容慈善,态度神情就像家中长辈一样,陈家旺尊重之余油然而生亲近之意,再也忍耐不住,把如何送福画、如何撞见胡管家威逼柳伯、如何遭受讥讽挖苦、又如何愁闷酗酒的事情一一道出。

他又是憋屈又是无奈,愤懑之余又无处宣泄,空对复杂世事无可奈何,直到遇上无念方才一吐为快,连家贫父亡、别母离乡,如何误害了福伯、如何和莺梦、小纤走的近而遭嫉恨的事情都毫不保留,对眼前老僧讲了出来。

无念静静听他说完,双掌合十,长宣一声佛号,道:“天地虽久,富贵几何?尘世纷乱,众生皆苦,不悲不笑,谁知我心?”

自那日陈家旺挺身而出仗义助人,他就很喜欢这热心少年。码头一别,不想却又在霹雳堂见到了。

不过眼下这少年身心受到了极大打击,不及时疏导点化难以平复,甚至有可能就此沉沦下去。

无念饱经世事,明白当下唯有就事论事进行劝解。陈家旺受到的打击实际上归纳为三件事:误害福伯是一件事,柳学功遭算计是一件,遭人鄙视嫉妒是一件。其中只有第一件事与陈家旺直接相关,第二件事本与陈家旺没有关联,第三件事陈家旺没有过错。

无念略一沉吟,已有计较。他洗净手,合掌礼佛,又续了支檀香。檀香袅袅升起,闻之清心宁神。

陈家旺赶紧起身,整理好衣服,跪在佛像前也磕了几个头。刚才一口气吐出许多心事,心情平复了不少,只觉得在这老僧身边,能感受到无比的踏实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