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从四方桌下拿出两只蒲团来,递了一只给陈家旺,道:“你我几番相遇,情形都与众不同,大有殊缘。既然如此,佛说众生平等,今日老衲就与小施主坐而论道。”
陈家旺惊道:“弟子愚鲁,参听教诲,大师面前,岂敢坐而论道?”
“老衲不过痴长年岁,恰巧又执掌般若堂,其实这些都是无形皮相”,无念指指心口道:“无形之相不可凭,明心见性、修身行善乃是本源。”
“因此行事对错,当推本溯源”,无念道:“福伯这件事,你不必自我苛责。所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他病本来极重,此乃主因。你内心敬重他,购置上佳补品去看望他,都是盼他好,本性向善。”
突然之间,无念暗运佛门“狮子吼”猛喝道:“业障物障,肇源心中,心中坦荡,又有何罪孽?”
清啸之下,迅雷疾声。这“狮子吼”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原本是寺中高僧讲经说法,遇弟子苦思不解、冥顽不化时,陡发高声狮吼,以期当头棒喝,能降服一切烦恼魔障,助弟子修行。
这佛门金刚狮吼果然不同凡响,无念只些许发力,便如天雷滚滚。
陈家旺身子一震,眉头舒展又皱起,反复再三,渐渐身板直了起来,眉眼透出神来。
无念也不催他,等他自己慢慢平心静气。看陈家旺神色,已知他渐渐化解了这个心结,虽然不可能一举而竟全功,毕竟心结已通,其余的留待时间慢慢去消融即可。
过了好一阵,陈家旺长出一口气道:“多谢大师教诲,我已明白,心中好过多了。”
无念合掌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过去事已逝,悲喜不足道也;现在事祸福相依,莫论悲喜;未来事尚不可知,何谈悲喜?”他目光炯炯看向陈家旺,道:“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陈家旺随着他轻声念道:“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刹那间又有顿悟。
世事难料,人间复杂,任谁也无法预测下一刻会遇见什么人、碰上什么事。朋友会变为仇敌、对头也会化为朋友,小事会变大、大事亦能化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凡事先预测前程吉凶未免可笑,但只要秉善念、行善事,自然可一往无前、心中坦荡释然。
无念见他若有所思,接着道:“你尽了力还是帮不了柳伯,委曲求全还是被心胸狭隘之人讥嘲嫉妒。你可曾想过,心本向善,缘何受辱?”
寂静的雪夜,一名老僧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一个少年如听纶音、豁然开朗。
“世人只重皮毛色相,你年纪尚轻、根基浅薄,无能无力别人自然瞧你不起”,无念手持念珠,拇指、无名指成数珠印,道:“当初佛祖尚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时,发誓愿要消除人间诸般痛苦而不可得,直至历经劫难悟道成佛具无上法力后,方才能够慑服妖邪、普渡众生。心存善念也须勤修百艺,佛犹如此,何况芸芸众生?”(注)
“我明白了”,陈家旺迟疑片刻,犹豫道:“《庄子.人世间》也曾写道‘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不过如遇他人遭逢困苦艰难,即使力有不逮,不闻不问似乎也有违侠义精神。”
无念赞许道:“小施主读书不少,难得还有自己的见解。”
陈家旺此前习练内力屡次无功折返后,一时气馁,在书房随意翻看了不少闲书,当下脸微微一红道:“这个作不得数,只是略微浏览,不求甚解。”
“好一句‘侠义精神’!”无念赞道:“小施主身具侠义胸怀,既虚心谦恭,又能勤于思索,孺子可教。”
无念是才望兼隆的大德高僧,能得如此人物的鼓励,陈家旺十分感动,道:“大师不以晚辈身份低微、资质鲁钝,亲加抚慰开导,晚辈愧不敢当。”
无念口宣佛号,道:“不过世事难料,诚如小施主所言,自身力有不逮时,如遇他人急难,不救则于心不安,相救则自顾不暇甚至危及自身,此诚千古难事。”
他长长的白眉扬起,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千百年来,此事都是见仁见智。不过芸芸大众不必过分执着于此,力所能及随缘即可。”
无念双掌合十,道:“世相百态、善恶并存,但如心中存善则人人皆善,眼中有佛则处处皆佛。故须先秉承善心、力行善事。不过不善水如何能救溺水之人?不具金刚法力如何能降妖伏魔、彰显佛法?故存己亦存人、救人即度己。不持善心不足以立命,不具才能则不足以立身。”
陈家旺叹服道:“大师佛理精深,晚辈受教”。钦佩之余想起自己近一年来武功无甚进展,同门中处于末位,不仅如此,竟然还败于码头无赖,险些丢了师门脸面,不禁有些灰心,忍不住道:“大师德高望重,武功又绝伦超奇,像晚辈这类普通人,是一辈子也望尘莫及了。”
“你不必妄自菲薄”,无念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昔时,一位方丈收了一群弟子,每日对他们督促甚严,希望他们佛法精进,日后能传他衣钵。徒弟中有个农家出身的子弟,资质愚钝,念经拜佛都比其他师兄弟慢上半拍,不仅如此,说话还结巴。有一次师父口授新的经文,其他弟子都比较顺利,唯独到了他这里,不仅说的结结巴巴,还说颠倒了。师兄弟们都哄笑看不起他,只有一个出身比他还贫寒的小师兄同情他,不顾及其他人的看法帮助他。方丈看在眼里,对大家嘲笑轻视的行为很不满意。第二天方丈念到那处经文时,故意也念颠倒了,众人也都跟着方丈一样念,只有那位小师兄是唯一没有跟着模仿的人。再后来,方丈宣布已经选定了日后传承他衣钵的人,就是那位小师兄。”
无念见陈家旺听得入神,微微一笑,道:“大家都觉得这次老方丈行事太突兀。方丈说道:那天大家笑话那名念经结巴的同门,只有那个小师兄是唯一去安慰、表达出善意的人。后来方丈模仿结巴小和尚,故意带大家念错经文,那么多弟子,出身各不相同、不乏出身富贵官宦人家的,但只有小师兄是唯一没有盲从的人。像这样胸怀善心、不落井下石,也敢于坚持真谛、不盲从唯上的人,正是传承教义、发扬光大最合适人选。”
陈家旺恍然,无念继续讲道:“小施主出身贫寒,性格坚韧弘毅,虚心懂礼,又自立善思,就和老衲刚才故事中说的相仿,是可造之材。”
陈家旺红了脸道:“大师亲以传闻轶事来晓谕明理,晚辈愧不敢当,我只是个平庸的小子罢了,在霹雳堂这么久也没什么进步,愧对掌门师父呢。”
“老衲所言不是传闻轶事。老方丈便是少林寺前任方丈、老衲的恩师幻休禅师。那个小师兄,就是当今少林寺无言方丈”,无念又微微一笑,道:“至于那个结巴和尚么,正是老衲。”
陈家旺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无言自不必说,能接任少林寺方丈,文经武功非比寻常,必有过人之处。更难得是眼前这老僧,又有谁能想到,时光倒流回去,竟然曾是个不过中人之资的口吃小和尚?
他本是个渔家子弟,风里来浪里去,原本性格就是百折不饶,如今受此激发,心中顿生满腔豪气。
不过虽然如此,内心还是有些彷徨,脸上飘过一丝犹豫。他当初念书学文时,基本上一教就会、轻松自如,但现在内功的修行却停滞不前。掌门、师父们也经常过问指导,自己也曾费心劳神、不眠不休的反复琢磨、不断修炼,但一切仍然毫无起色,甚感对不起师父的教导。
他脸上犹豫为难的神情,无念看得一清二楚,遂开口相问,陈家旺也如实作了禀报。
无念道:“这可奇怪了。你之前醉酒睡在雪地上,回来后我替你运气活血时,感到你丹田内有股微弱内力隐隐流动,这说明你已经身具内力了啊!”
陈家旺自己也大吃一惊,伸出手脚左看右看,和平常并无二样,疑惑道:“我真练成内力了?”
无念道:“你是霹雳堂弟子,霹雳堂修习的是武当派内功,你的内息虽然微弱,但确凿无疑是武当正宗内家心法。”
无念是般若堂首座,要论对天下各门派武功的知晓,无出其右。他这样讲,那肯定是错不了的。
陈家旺试着提了口气,胸腹之间空荡荡的,丹田一点反应也没有,喃喃道:“我,…我没有感觉。”
无念奇道:“你自己竟然全然不知?小施主醉倒在雪地上,我找寻到你时已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不是你自己体内真气护住心脉,即使老衲再运功活血,你也会受伤,断断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坐在这里,一点事也没有。”
沉思片刻,无念道:“江湖上传闻,曾有人误食了仙芝类天地间的至宝而无意间顿生充沛内力的,不过至今无法可考,尚无实证。老衲执掌般若堂,少林寺中也藏书过万,对天下武功略有涉猎,不论是僧道还是俗家人,内力高还是低,无一例外都是靠自己修习而得,这可半点也勉强不来。正所谓‘一念悟见性成佛、千思寻知机是道’,所差别的只是有人一霎时顿悟而开窍,有人经年累月而后方入门。似小施主这般情形十分奇怪。”
无念两道白眉一蹙,法令纹竖起,竭虑思考。陈家旺心里没底,不知道身体这现象到底属于好事还是坏事,不敢打扰无念,静静的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无念沉吟道:“这种情况只是偶然间曾有听闻,极为少见。相传是修行到了无明无暗、一片混沌时,有外感思绪袭来,体内起了感应波动,诸般巧合之下突破了修行的禁锢障碍。如果此说法当真,不知道小施主当时有何所思所想能获得这番际遇?”
陈家旺略一思索,不禁满面通红,连忙以手掩额作回忆状加以掩饰。
那晚的情形事后想起如在梦中,不敢相信。越不相信越怀疑,连自己也以为这只是一场梦。现在经无念点透,心中方才恍然大悟。
不过事涉少年情怀,那可是连父母也不能讲的,虽然眼前老僧和蔼可亲,那也是无论如何不可说、不能说。
陈家旺低了头,佯装苦苦思索,道:“大师,这…这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也不知道。”
无念哪能想到他的心思?思索了一阵,道:“小施主记不得也是很有可能的。所谓神游物外,心在神外,事了无痕迹,缘巧无法门。”
陈家旺迫不得已撒了个慌,心中不安,连忙转移话题,道:“请问大师,我这内力来历不明,如何是好?”
无念微微笑道:“你这纯正武当内功,旁人羡慕还来不及,有什么不好?”
“可是它来无影去无踪,全然不由弟子做主、茫无头绪”,陈家旺颇为沮丧,道:“弟子愚劣,提起这个就实在不争气”。
当下把自己如何努力,师父如何认真教导,可是内力时灵时不灵,至今束手无策的情况讲了一遍。
无念认真倾听,开口问道:“修行内功至关重要的是什么?”不待陈家旺回答,接着道:“所谓‘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修习之要,首在排除杂念、心平气和、致虚守静。这其中道理何在?”
陈家旺应声道:“掌门曾经教诲过,六根不净者,是五蕴未空。色从眼入,则魂不守舍;声从耳入,则精摇散;鼻辨香嗅,则魄飞;舌辨味,则神不宁;触及身体,则意念丛生。因此修炼内功,首要是静和入定,如此方能魂归肝、精归肾、魄还肺、神志清朗归于心、四肢不动意归脾。”
他下过一番苦功,虽然内力修习未成,但口诀和师父的教诲都烂熟于胸。
“此言不差,”无念见他回答流畅,点点头,却又道:“小施主其实只是说明了要守‘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绝‘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所谓守六根、绝六尘,以此来入静守一。如追本溯源,为何如此?”
各门各派修炼内功,静心宁神最为重要,心乱意飞乃是大忌。一个“静”字,挡住了无数好汉。
见陈家旺回答不出,无念道:“人的元气内劲无形无边,原无定处。修炼就是将无形的气劲化为有形的内力,变无及有、由虚到实,所谓‘空洞及无物,无物衍太极’”。
“空洞及无物,无物衍太极”乃是武当心法,无念执掌般若堂,博闻广识,以武当修习法门来指点陈家旺,让他更容易理解。
“此处的关键,便是入静守一。在此状况下,气机才能发动,经络脏腑才能循天理、法自然。如此方能守六根、绝六尘,使‘眼、耳、鼻、舌、身’五识各返其根;五识返其根则‘精、神、魂、魄、意’五灵各归其所;五灵归其所则‘心、肾、肝、肺、脾’五行不相乱;五行不相乱则‘精、神、魂、魄’四像调和,真气乃发。”
无念年少时口吃,资质也不过尔尔,成名后对那段刻苦磨难的经历感同身受,便千方百计以浅白易懂的道理来阐幽显微。这番教诲条理明晰,清楚易懂,比之霹雳堂几位师父可要高明多了。
陈家旺已有基础,一点就通,拜服之余心中犹有疑问,犹豫再三鼓足勇气问道:“大师所言确是至理,师父也教导晚辈要静下来”,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老老实实的道:“晚辈愚昧,至今领悟不透其中真谛。有时静不下来,有时貌似能静下来,可也一直没有效果。其中关节何在,请大师指点?”
无念开口问了几个细节,沉思半晌,忽然起身,拿了个茶碗倒了杯茶,又坐回蒲团上。他掌心托了茶碗,手臂伸直向前道:“小施主请看,这碗水平不平、静不静?”
但见茶碗中倒满了水,水面与茶碗上沿齐平,难得的是杯中水波不兴,没有一丝波纹,更没有一滴泼漏。
陈家旺赞服道:“碗中水又平又静。”
“碗里还能再加水吗?”
“自然不能再加了。”
“此刻虽静,可碗中也不能再加水了。水如心,心似水,有容乃大”,无念口宣佛号,道:“内功修行,万法唯心。一切法门,明心为要,一切行门,静心为要。小施主刻意求‘静’,恐怕疏漏了‘空’。”
陈家旺听在耳内,心中砰砰乱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犹如在漫长黑暗的迷宫中兜兜转转,终于依稀见到了前方模糊的光影。当下屏气凝神,两耳竖起,一个字也不漏过。
“所谓‘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修炼内功几乎都是从年幼时开始,因为人幼年时单纯质朴、天真烂漫,本性即空,所以只要小弟子们能静下心来,就容易入门。年岁渐长后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诸心难齐,就如同这茶碗中的水,欲念越多水越满,名利欲望装多了,心就变小了。故静心之余须兼及空明,如此方能以丹田方寸之地汲天地之精华。”
无念叹了口气,道:“后世各门派多挟技自珍、密不外传,长此以往不究其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时候静不下心来,实乃‘不空‘之故,不可简单归罪于笨拙愚钝或一味强求清净,此中道理不可不知。”
这些道理一字一声,流注心田,陈家旺此前闻所未闻。想了一想,又赫颜道:“诚如大师所言,不过晚辈年龄不大,也没想到过功名利禄的心思…。”
无念见他欲言又止,微笑道:“小施主是否认为自己没有受到名利欲望的困扰,和老衲所讲的不尽相同,所以有些疑惑?”
陈家旺脸上一红,道:“晚辈放肆了,正是有些困惑。霹雳堂中日子平静,晚辈也没有那些世俗名利的烦恼,按说心是空的,应该能静下心来,有所成就,可偏偏就是不成。”
无念徐徐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赤子岂无烦恼,少年亦有愁生。小施主当真无所忧虑、心中果然‘空’么?”
他目光慈祥,眼中满是爱怜神色,道:“小施主年龄不大,按说正是百事无忧的年纪,可是贫苦孩童早当家,小施主从小就开始帮衬父母,早知人间冷暖、世事不易。霹雳堂中的日子表面平静,其实又有谁真正知你心?恐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
“霹雳堂的日子安逸富足,故你害怕失掉;内功久练不成,则无安身立命的资本,故你害怕失败;出身贫寒内心敏感脆弱,一言一行常瞻前顾后,怕失了自尊面子,故你害怕失去。”
无念的话犹如响鼓重锤,一下下轰击在陈家旺的心头。
“你害怕失掉,因为你在意失掉;你害怕失败,因为你在意失败;你害怕失去,因为你在意失去。如此患得患失,心还‘空’么?”
陈家旺一颗心剧烈起伏,额头上汗珠一颗颗渗出。室外风起雪涌,他心中也似有万马奔腾,忽而敞亮忽而拘束,忽而觉得大彻大悟、忽而又觉得心窍难解,气血激荡奔流,脸憋的通红。
陡然间无念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咄!”,右掌疾向陈家旺头顶“百会穴”击落。陈家旺身子一震,缓缓向后倒去。
---------
注:数珠印是持珠念佛时的四十二种手印之一。以左手大拇指和无名指作圆孔状,孔中贯数珠,右手大拇指与无名指掐数珠,意为十方诸佛远来传经布道、启智明性。此种手印也通运于一切经咒。当下念佛不必过分执着和介怀于手印手相,心中存佛,何须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