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旺见掌门维护,心中激动,道:“弟子一时嘴快,本没有其它意思,只是看到了此时此景,想起了儿时的志向,心中忍不住有些感慨和触动。”
他在师父面前一直话不多,很少主动攀谈。秦敬泉饶有兴致的问道:“少年人都有抱负,家旺的志向是什么?”
却见陈家旺扭扭捏捏,半晌方道:“我,…有一阵子想当乞丐。”
众人闻言十分诧异,王敬得道:“唔,我明白了,家旺是想加入丐帮?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虽然乞丐看起来形象不雅,实则丐帮徒众遍天下,号称天下第一大帮。”
陈家旺期期艾艾的道:“…不、不是,就是做个不入流的…小乞丐。”
众人愕然。前朝号称“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本朝儒生地位得以提升,但乞丐一直是下之又下。只要还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去做乞丐,更别说志向是当乞丐。
众人茫然无语。只听陈家旺道:“家乡风俗,腊月二十三过了小年之后,直到腊月三十,这期间就有财神上门了。”
莺梦好奇问道:“什么财神上门?”
“财神是人扮的,扮财神的都是乞丐。这段时间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提着瓦罐、竹篮子挨家挨户上门乞讨。此时无论多么吝啬的人家,这时候都会施舍做善事,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些吃食也行,反正不会空手。到了初一就不能再这样了,会触人家霉头,要打出门的。”
想起那时的情形,陈家旺心中悲苦,道:“有一年,粮食歉收又赶上爹爹病重,挨到腊月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平时就靠胡乱采些野菜度日。爹娘满面愁容,有时整天都不大说话,只是叹气。”
秦敬泉长吁一口气,道:“贫苦人家过年就像过关一样,所以过年也称为年关,殊为不易。”
“到了二十三,母亲老着脸皮东拼西借,买了粗面和白菜,秤了三两肉,包了些饺子准备过年。”
陈家旺叹了口气,接着道:“饺子包好后不舍得吃,本来准备留着除夕守夜的。可是那一年乞丐比往年多,他们一来母亲就要施舍饺子,我哭着闹着不让,可是没有用。还不到年三十,饺子就施舍的所剩无几了。”
老太太和莺梦眼睛已经湿润了,站在她们身后的小纤也是泪光莹然。
“那时最怕听到财神歌,‘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包饺子、蒸年糕,提灯笼、放鞭炮…’”
陈家旺随口哼了几句,微微叹了口气,道:“听到门外财神的歌声,就知道乞丐又登门了。”
戏班子也要喝水休息,台子上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停了下来,大厅里一片安静,只听到陈家旺的声音。
“不知不觉我也会哼财神歌了,忽然间就生出个主意。我瞒着爹娘,只说要去多采些野菜,就出了门。”
他苦涩一笑道:“我一早出门,到村外土地庙取了土地公公的衣饰,又扯了庙里的经幡黄布,胡乱整理了一下,打扮成财神的相貌,没法多计较,只求能看出个财神样子吧。”
这样子定然滑稽无比,可大厅上却也没人发笑。
陈家旺接着道:“财主都住在镇上,我就去镇上学乞丐的样子,挨家挨户扮起了财神。碰到大财主心情不错,汤圆饺子之外还能给上一两文钱。就这样忙活了半天,眼看瓦罐就快装满了。这时走到了镇东一户大户人家,还没进门,他家突然窜出一条凶狠大狗,我吓得转身就跑,不小心绊倒在地,瓦罐飞了出去,饺子都撒了出来。饺子摔到地上,皮破了,馅心露了出来,大狗冲过去又舔又吃。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见狗没咬到人,一声不吭牵了狗就走。饺子被狗糟蹋的不成样子,我壮起胆子追过去理论,才说了两句就被赶了出来,还要放狗咬人。我一个小孩子又担心又害怕,又没有其它办法,只能孤零零的自认倒霉。”
莺梦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看向陈家旺的眼神又是温柔又是怜惜。
“时间虽然不早了,我却不甘心空着手回去,于是捡起瓦罐,继续扮财神。一直到天黑了下来,外面寒风瑟瑟,手冻的麻木了,感觉已经要到了不少汤圆饺子,仿佛怀里抱着满满一坛子宝贝,想到回家可以给父母一个大大的惊喜,心里乐呵呵的。”
陈家旺道:“当时我心里就想,以后就这样当个乞丐吧,起码可以扮财神了。”
众人恍然,他先前有当乞丐的奇怪志向,原因原来在此。
“回到家,父母早等得心焦,见我穿戴的花花绿绿,还以为我在外面贪玩不归家。我将瓦罐放到桌上,脸带得意之色,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本想取得他们赞许,能夸上一句‘懂事了’。可父亲听了我出去扮财神,脸色一沉喝令我跪下,说我丧志丢脸,要家法从事。我又冷又饿又委屈,直挺挺的站着不动。”
老太太颤颤巍巍道:“不是这样教导孩子的。孩子扮个财神又不算什么。要我老太太说,年龄这么小就晓得替父母抗担子,这才叫懂事呢。”
秦敬泉和翟敬承、王敬得连忙随声附和,道:“老太太说的是。”
老太太满脸慈祥看着陈家旺道:“打在儿身,疼在父母心,我猜啊,其实你父亲也不是真要打你,是想让你从小就争气,咳咳…”。
老太太一咳嗽,莺梦赶紧奉上茶,又轻轻替她捶背。老太太喝了一口茶,道:“不用捶,老太婆身体好着呢”,又看向陈家旺道:“少年人面相清秀,看不出来小时候脾气倒挺倔,和我家乖孙女挺像的。后来呢?”
“母亲挡在中间护着我,劝父亲道:‘大道理以后再讲,旺儿这个年纪多不容易,你看这是他辛苦了一天才带回来的…’。她举起瓦罐,这才发现瓦罐底冻掉了,只剩下一个饺子冻在了瓦罐边沿上。”
老太太叹了口气,将陈家旺喊近身前,拉着他手看了半天,回头对秦敬泉道:“这孩子从小吃过苦,懂得辛苦滋味,你多花点心思调教,是个好苗子呢。”
秦敬泉应声允若。
老太太又问了些陈家旺的近况,她本是吃斋念佛之人,面慈心软,同情他的遭遇又喜欢他朴素本分,见他穿的锦袍单薄,当即命人去永和绸庄订件狐毛皮袄赏赐给他。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贴门神、写春联、贴窗花、糊窗户,琐事不少。
民间讲究有神必贴,每门必贴,每物必贴,这是喜庆吉祥之事,一般不假他人,秦敬泉师兄弟带着弟子门人一起动手。
在玉帝前贴上“天恩深似海,地德重如山”;给财神贴上“天上财源主,人间福禄神”;火神是万万不能少的“亿载文光昭火德,四方顶礼仰离宫”,给土地公贴上“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水井处贴上“井发三江水,龙开四海泉”;粮仓贴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连庭院大树也贴上“根深叶茂”,石磨上贴“白虎大吉”等等。
各处又挂上彩灯灯笼,看上去一片红彤彤喜庆气氛。
陈家旺正忙着,小纤把他喊了出来,走在前面一路将他带向了二进院。
陈家旺正疑惑间,看到莺梦俏生生的等在自己的房间外。
过年了,她梳妆精致又和往日不同,一袭盛装,乌发云髻,淡敷胭脂轻点红唇,明艳动人。陈家旺看了一眼,心如擂鼓,砰砰乱跳。
小纤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道:“傻站在外面干什么,开门啊。”
陈家旺闻言开了门,请二姝进来。小纤道:“磨磨蹭蹭的,好像房间里有什么宝贝,我们还不稀罕进来呢”,边说边拎起了房门外一个木匣递给陈家旺,道:“这是永和绸庄成衣铺里最新的款式,你试试合不合身。”
放下木匣,小纤转身带上房门。陈家旺楞了片刻,打开木匣,匣子最上面叠放着一件紫色直襟箭袖,也不知道是什么面料制成,穿在身上十分熨帖,显得又矫健又飘逸。
下一层放置了一件纯白狐皮大氅,毛色纯净没有一根杂色。狐皮大氅下还有一顶白狐风帽、一根镶墨玉腰带,一双黑色高筒毡靴,从头到脚一身行头都齐了。
狐毛顺滑,轻轻抚摸一下,仿佛便能感触到从指尖传来的丝丝暖意,顺着手臂荡漾全身。
二姝等在室外,过了一阵子还不见动静,正觉奇怪,门开处,陈家旺走了出来。
两人平日见惯了陈家旺朴素随意的穿着,此时不禁眼前一亮。整套衣服仿佛恰是为陈家旺特意定制一般,长短宽窄、转角收边都恰到好处,衬的他身形挺拔、长身玉立。
一阵风吹过,风帽上的雪白狐狸毛迎风飞舞,更显的他剑眉星目,神采飞扬。
小纤灵活的眼睛上下打量、左瞧右看,道:“小姐花了很长时间才配好的这身行头,真像是比照你身材量出来的。要是再有一匹白马,胸前戴上绣球,就和状元郎一样了。”
跨白马、披绣球,春风得意的样子,不正是每个少女心目中少年郎的模样么?
小纤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心中大窘,连忙将陈家旺往屋里推,掩饰道:“看你头发吹乱了,衣服也穿的不周正,我来帮你理理顺。”
进了房间,小纤拿了梳子,帮陈家旺束发整冠。见一旁换下来的衣服,低声道:“门别关,等小姐走了,我回来取你换下来的衣服帮你浆洗。”
陈家旺道:“不烦小纤姐,我自己来就行了。”
小纤哼了一声,拿了梳子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道:“木榆脑袋的呆子!”
陈家旺不明白在哪里得罪了她,又不敢问,偷眼向她瞧去,见她眼波流转,神情不像是真恼,反而有几分羞涩,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有人前来通报,请陈家旺去门口取信件和物品。
陈家旺谢别二姝,来到大门。当值门房递过一封信,又指指角落里堆放的口袋,告诉他是刚刚送到的。
信件只有收信人陈家旺三个字,没有落款。陈家旺取了物品回到房间,拆开信一看,原来却是柳伯寄过来的。
信中讲道目前一切尚好,家旺送来的银子已经收到,正如雪中送炭。凭着族里的资助,自己抖擞精神准备重操花艺老本行,族里有几个青年慕名前来学艺,自己也准备收几个徒弟,既传承了手艺也有了依靠。乡里没什么贵重物品,送些“黄泥拱笋”的特产尝尝鲜。
字里行间不见当日飘摇孤单之色,陈家旺看了欣喜异常。本来十分担心柳伯离开霹雳堂这颗大树之后的日子,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袋子里的竹笋壳衣发黄、笋肉白嫩,卖相就很好。这两天年饱,还是等年后再请武长信烹饪,大家一起尝鲜吧。
太阳落山之后,众人齐聚飘花厅。除了留守的弟子门人外,后宅众女眷也一起参加。厅堂之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今日是除夕,“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风俗是团圆守岁,取流年易逝、当惜光阴之意。
飘花厅上戏唱不停,酒水不禁,玩乐亦可尽兴。此间种种热闹不消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