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像花一样绚烂

“老王,下班后去喝一杯吧”

“不了,我还有事。”

“今天又有事吗?”

我笑了笑。

我要去一个花店。

在Y城,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花店。

花店在北街A102号。出星城地铁站,向东走过两个路口就能看到。翠绿的藤蔓顺着门沿而上,一圈一圈,绕着门框。乌黑的招牌被绿色的浓叶遮蔽着,一层又一层,看不清到底写着什么。几朵小花点缀在绿色中,有紫的,又白的,在夕阳下如星星般闪烁着。Y城灿烂的斜阳,在这里有了和海边不一样的味道。整个小店都隐藏在绿色的瀑布中,时隐时现。走近看,西洋式的木门泛着淡淡的黄色,古朴的风格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它与这个现代化的都市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透明的玻璃风铃被挂在门上,微风拂过,传来叮叮当当的笑声。门前,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新进矢车菊”。北街位置较偏,少有行人来往。黄昏时刻,更显得格外宁静。渐暗的光线淡淡的芬芳,无人打扰的安宁,让人放下一天的疲惫。

走进花店,她正在那儿忙着插花。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她的头没有抬起来。

“我啦。”

她抬起了头,露出了微笑。

“那么,先生,你要买点什么花呢?”

“唉,用不着这么客气吧。”

“开个玩笑啦。”她慢慢起身,打开身旁的小木柜,在里面摸索着。

“喝茶吗?”她问。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

“哦。”她把柜门关上,表情有些惘然。“有时侯太专注就会忘了时间。而且你知道的,我……”

“你没必要向我解释什么。”我打断了她,“我知道的。”

“也是。”她收回了忧郁,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她从柜台上拿起了一簇花束。几朵粉红色的花朵隐约在白色的花瓣中,在绿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可爱。“送给你。白色和你很般配呢。”

“感觉有点丧。”我耸了耸肩。

“白色也可以代表纯洁啊。”她看起来有点委屈。我没再说什么,从她的手中把花接了过去。花很新鲜,还带着远方田野的气息。

“一般都是男人给女人送花的吧。”我说。

“谁说男人就不能收到花的?花的美丽是留给每个人欣赏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把花插进玻璃瓶,摆在餐桌上。原本单调乏味的公寓产生了一丝变化。我想起了小时候曾漫步的那片原野,也想起了再梦中无数次浮现的那个海岸。我躺在床上,我也躺在花海里。我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轻,我感到自己飞离了狭小的房间,飞离了城市。无边的夜空中,只有她对我说的那句话。“花的美丽是留给每个人欣赏的。”

也许我应该把它放在办公室里。我这样想。

“老王,这花好漂亮。是从那家花店带来的吗?”

“是。”

“我也想去看看了。它在什么地方?”

“在北街,应该不难找。”

下班后,我又一次去了北街。

不同于以往,这次去的比较早,我没有直接去花店,而是在周围转了转。

北街,是这座城市较老的几个街区之一。在滨海地区已经成为经济与商业中心后,像北街这样的老街就仿佛被遗忘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宁愿去逛购物中心或去海边打卡拍照,也不愿意来北街这种偏僻地方,但我喜欢北街,只有在北街,我才能享受到那种不被现代化所侵蚀的烟火气。

北街的生活古朴,堪称时代的活化石。物联网的触角也延伸到了这里,但影响程度远比其他地区要少。在Y城已不多见的现金在此处依旧是交易的主要媒介(在Y城其他地方,现金大多是留给游客当纪念品用的)。在北街,无人饮料贩卖机坐落在二十世纪的石砖上,裁缝店的隔壁就是机械外骨骼销售店(当地老年人对此颇有需求);看着街边上了年头的琉璃雕花,头上传来快递无人机飞驰而过的声音。在这个既像Y城又不像Y城的地方,一切既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真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然而,今天的北街有些不一样。从东到西,一条街上,每户店铺门口都插着一朵粉红色的花。那是她的花。

有点奇怪。我走到路边,有两位大爷正坐在木凳上闲聊。我把头凑过去问:

“大爷,这花漂亮啊。”

“那是,这都是街东头的那个小姑娘送的。一条街户户人家都有。北街的人谁不喜欢那姑娘。”

大爷说罢把头抬了起来,望了望天,咂了咂嘴。

“是个好姑娘啊,只可惜……”

“大爷,那姑娘是开花店的吧。”

“对对。说到她开的花店啊……”

告别了大爷,时间已不早了。红日悬于远处的高楼间,一缕一缕的红霞淹没在暗淡的天空中。

那一天,我没有去花店。

“这个箱子要带到那里去。”

“这朵花要插到那儿。”

“来,喝杯茶,歇一下吧。”

我接过茶杯,坐在店前的小木椅上。午后柔和的光线照在我的脸上,很温暖。“不好意思。”她一边从摆满鲜花的柜子上挑选花朵,一边对我说“今天麻烦你了。”

“没事,我今天放假,正好有时间。”

“说实话,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总喜欢往我这儿跑呢?”

我没理她,低头静静把茶喝完。

今天说来也奇怪,平常冷清的花店来了许多人。按她平日那慢吞吞的作风肯定应付不过来。于是乎,我们进行了分工,她负责招待顾客,并按照要求做好花束。而我,则听她的指挥,把正确的花送到她的手上。

她能准确地说出哪种花在货架上的哪个位置,每一次我把花送到她的手上,她都会用手仔细地摸摸花茎和花瓣,确认无误后才会把它放进花束。她这么做可能是出于对我的不放心,但她也有理由如此。我对插花的艺术一窍不通,大多数花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这朵拿错了,我要的是第二排的,不是第三排的。”

回头一看,真拿错了。

再回头看她,笑容下藏着严肃与认真,真让人忍俊不禁。

“你今天真是格外认真啊,完全不像平时那样。”趁着没人的时候,我悄悄对她说。

“每一朵花,无论是要送出去,还是要留作观赏,都寄托这人们的真挚情感,可不能含糊对待。”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在说我平时很懒吗?明明没有啦。”

看她好像有点儿生气了,我赶忙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一直很认真。”

我知道,她一直是个细心认真的人,对花是这样,对生活也是这样。

“知道那天我送给你的花是什么吗?”她突然问。

“我对花了解又不多。”

“那你听好了。白色的花是山樱,粉红色的…………是天竺葵。”

“有什么寓意在里面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哪知她涨红了脸,“自己去猜啊,这种事怎么能问我。真是的………………”说完,她就转过身去,一幅再也不理我的样子。

这时,一个客人走了进来,把门上的风铃晃得叮叮响。她这才赶紧转过身去,“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望着她招待客人时热情洋溢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一丝感动,感动生活竟然如此美好。我承认,我喜欢没事时就来她的店里坐坐,也喜欢她那纯洁无瑕的笑容。难道这就算是喜欢吗?我想不是的,我只是习惯于善待我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遭遇不幸的人。面对他们,我总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愧疚,好像他们的不幸是我造成的。也许,也是这种心理促使我去关心她的吧。

不知不觉中,下午的时光悄悄过去。Y城人为之赞叹的夕阳又出现在了天空中,店里的光线也暗淡了下来。

“叮铃铃,叮铃铃。”桌上一个闹钟响了。

“哦,该下班了。”她走过去关上闹钟,然后笑着对我说:“我知道,现在六点了。”

我伸了个懒腰,想不到今天竟然这样累。“我也该回去了。”我说。

“等一下。”她跑向了柜台,从货柜上取出了一个小纸袋。

“这是我做的饼干,谢谢你今天能来我这儿帮忙。”

“举手之劳,用不着这么客气吧。”

“那可不行。”她把纸袋塞进了我的手里。“这就当是你今天的工资吧。”她笑着说。

我也笑了笑,把纸袋装进了口袋里。“再见。”我说。

“明天见。”她冲我挥了挥手。

回去的路上,我回忆着白天的所见。她总是怀着笑容,热情地迎接着客人,好像进店的每一个人都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花的美丽将陌生人联系在了一起,因为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对美丽的向往。这份向往,驱使我们脱离凡俗的禁锢,从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逃亡,去感受那种由生活孕育却又不同于生活的美。在这座以完美为名的城市里,有无数令人感动的瞬间,它们隐藏在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里,它们是城市中的孤岛,在喧嚣中坚守着人间最美的真情。

“能帮我个忙吗?”

我拿着花束,站在地铁上,想着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人在海滨长街边上的一家医院里,看样子是个病人。

出海岩地铁站,在纪念碑广场东公交站搭12路公交车,在海港商业区站下车,沿海滨长街往南走一公里就到了。

我要去十三号病房,护士说在四楼。我想了想,没有坐电梯。

我不喜欢医院,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难受的药水味。然而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医院里形形色色人的不幸。尤其是在重症病房,伤病的痛苦,离别的不忍,死亡的恐惧顺着人们的呼吸传到我的脑子里。病房门口愁眉苦脸的家属更加重了这阴郁的氛围。

一位朋友曾和我开玩笑,说医院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因为大部分人都得在那里死去。

挺好笑的。

我瞥了眼角落,死神在阴影里冲我微笑。

十三号病房到了,迎接我的是一个中年女子。

“她已经跟我说过了,进去吧,她在等你。”

走廊里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眼角闪烁着泪花。

推门而入,病房中的大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床靠在西边的窗边,窗外就是美丽的大海。

“您好。”我说。

“您好。”她笑了,笑得很吃力。

我走了过去,把花递给了她。

她把花拿到胸前,轻轻闻了闻,闭上眼睛,很陶醉的样子。之后,她睁开眼睛,用手摸了摸花瓣。女孩有着乌黑的长发,如果她把花戴到头上应该会很好看吧。

“能帮我把它插到那边的玻璃瓶里吗?”

我从她的手里接过花,她的手苍白而又瘦弱。苍白的颜色不禁令人联想起海边细细的白沙。

我把花插好,转身看着她,心情有些复杂。

“谢谢你。”她说。

“不必客气,花是她让我送的。”

“嗯,我知道,从很久之前,姐姐就一直给我送花了。一见到花,我就觉得自己健康了许多。”

“…………”

“因为这副身体,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野外了。我很喜欢这些花,它们让我感受到了外面世界的气息。”

“…………”

“你知道吗?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只小精灵呢。”

我笑了笑,依然没有说什么。

“虽然我从没见过姐姐,但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关心我。我很感激她。真想去见一见她,她一定很美,是吧。”

“对,很美,像一个仙子。”我的眼睛有些痒,“你一定有机会见见她。”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女孩从床边的桌上拿起了一张画纸。纸上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花店,里面有一个少女。这张画让我不禁一笑,画的有点像,又不太像。

“是让我送给她吗?”

女孩点了点头,说:“有一次,我写信问姐姐,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姐姐说,她喜欢花的颜色,那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颜色。我想,她肯定很喜欢花。”

我郑重地把画纸放进了包里,并约好等她的病好了,一定要去花店看看。

离开病房后,那个中年妇女依然在门外。她应该是她的母亲。现在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我看到了愁苦中的一丝欣慰。

“她很开心。”我说。

女人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她把脸埋进了双手里。

终于,她抬起了头。“抱歉。”她说,“谢谢你们,无论如何,至少她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我离开了医院。

我准备明天再去花店,今天我想去海边看看。

海边,绚美的霞光准时准点地出现在了天际线。这景色,无论看多少遍,都不觉得腻。

趴在栏杆上,看着夕阳,这无数人为之痴迷,为之惊叹的夕阳。我想起我的老师曾说过,世间的一切美丽,都不是永恒的,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遗憾。花朵会凋谢,夕阳会落幕,我们为之伤感,我们却又无法改变。但这不值得悲伤,正因为无法改变,我们才应更加珍惜生命中的美好。真正值得恐惧的,不是失去,而是忽视。

有一件事,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来。

粉色天竺葵的花语—

很高兴,能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