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洲河阳镇。
天际泛起鱼肚白,周围的一切都看起来都有了模模糊糊的轮廓。
远处慢慢走来一个拎着铜锣的佝偻老汉,约莫六七十岁,胸前大大的“更”字昭示出了他的身份。他全身挂满了霜花,皮帽子一根根树立的冰晶如同雪兔子,眉毛胡子上更是糊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儿,一点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连他的鼻尖也冻的红彤彤的。一阵冷风吹来,更夫鼻子里直痒痒。他停下脚步直起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悄悄地瞄了一眼远处高耸入云的墨云树,树冠像个巨大的蘑菇,黑色粉末如同孢子正丝丝缕缕地飘散进天空。树冠中探照灯一样红色眼睛正在四下扫视着。看见更夫停下脚步,那两只眼睛立刻转了过来。更夫赶紧收起自己的破锣,佝偻着匆匆忙忙地往家走。
快到家了,拐弯的时候路宝山远远地瞧见:在一户人家门口,一伙乱七八糟的魔族小队正推搡着一个老妇人。双方撕扯着一个口袋,老妇人身下还有一个四五岁孩子。正是这个孩子在扯着口袋的角。“坏蛋!不要拿我家的米……”孩童尖锐的声音传来,才知道是小冬子——孙子云飞的小伙伴。小冬子神情激动似乎要争辩什么,老妇人——也就是冬子奶奶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并对着满羽的小队长作揖鞠躬连连道歉,但是晚了。电光火石间只见冬子奶奶捂着肚子缓缓坐在了地上。小东子张着嘴,满脸惊恐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慌乱地去摇着奶奶的身体,奶奶躺在地上却没有了回应,血染红了门口的土地。那满羽的小队长见此手一挥,两个羽翅凌乱的魔族就上前提了冬子奶奶,出门去了。
路宝山目瞪口呆,急忙回身往后缩。四周一瞄,凌晨的街道上商铺家家关门闭户,光秃秃的街道无处躲藏。
怎么办?一时三刻就要跟这伙儿活阎王碰头,只是碰头那还无碍,要是叫他们知道自己刚好看见了那一幕……
不敢想,一点儿也不敢想。
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冒,霎时间路宝山的额头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冷风一吹又顷刻间上冻,如同戴了一个冰抹额。
突然的灵光一闪,里正家就在刚来的那条路上,拐过街角有一条巷子,往里走十来步就是里正家后门。若是肚子收一收、再直起身子,屋檐下好像刚好可以站一个人,此时天光尚未大亮视线模糊,就此躲过也未可知。
打定主意,路宝山面朝前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后退。这步子是急不得也慢不得,步子急了再喘起来……毕竟这岁数了,喘起来动静太大;步子慢了就跟这伙鸟人碰面了。一步一退,又急又慢、一步不错地往后走。路宝山颤巍巍地拐过弯,终于退进了里正家巷子里。
刚退两步,此时街角纷乱的脚步声传来,里正家的屋檐是够不着了……路宝山暗暗地叹息。躲是躲不掉了。所幸路宝山是倒着走的,他紧赶慢赶再往后挪了两步。
在巷口出现第一只脚步的之前,路宝山开始往前走。抬眼看见那只满羽的小队长,与他视线一接触。路宝山就赶紧贴墙屏息站好,低下头不敢再看小队几人。路过巷口那小队长侧头瞥了一眼,见里面是个更夫,看情形是刚走到这里,便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往前去了。
听着那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过了许久,路宝山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轻跺了跺发麻的脚,看看往家里赶。路过冬子家的时候,门口的血渍已经草草处理了。路宝山往里一看,冬子躺在地上头发凌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左脸颊已经高高隆起。长叹一声,路宝山将铜锣和锣锤挂在后腰,弯下腰抱起了孩子慢慢地往家里走去。
路宝山家里也不富裕,一家三代四口挤在一个小院中。老妻陈仙芝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人膝下只有一子。当年路宝山觉醒灵根失败后,被家族厌弃,是陈老爹收下他当个医馆学徒,只是路宝山实在是医学天赋一般,不过识得几个字学些皮毛草药知识。但看路宝山踏实正直,陈老爹后来还是把闺女嫁给了他。后来陈老爹和妻弟因病去世,妻弟留下一儿一女无人照料,路宝山就索性关了医馆,仗着基本功扎实跟妻子陈仙芝一起做起了跑山采药的营生,拉扯大了几个孩子,家里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现在岁数大了,跑不动了路宝山就在镇上谋了个更夫的差事。儿子路远是四灵根,本来在祥云门学道,几年下来勉强混了个外门弟子。后来宗门内迁,他已经两年没回来了。陈大年是妻弟的儿子,年岁渐长就去了新月城的医馆做学徒,他是金木水三灵根,跟着师父学习炼丹并娶了师妹,现今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虽是炼丹所费不菲,但炼丹师更难得,所以这些年下来他也颇有一些家资。前些年内迁的时候,医馆随之迁走,他们一家也跟着去了流云洲。妻弟临死前把女儿陈小莲许了儿子路远,后来他们年岁到了老妻就主持让他们成亲,如今膝下已经有了孙儿路云飞,年方六岁。
路宝山到家的时候,老妻陈仙芝和儿媳陈小莲已经起身,正在忙活。看见路宝山抱个孩子进屋婆媳两个都颇为震惊。儿媳小莲赶紧端上来热手巾和汤婆子。
“怎么抱了个孩子回来?”老妻一脸探究,上前要接过那孩子,看见小冬子的脸,悄声问道:“王家嫂子……?这孩子可遭了大罪了……”
路宝山一边将孩子递给老妻,顺手接过热毛巾擦了一把脸,给儿媳使了个眼色。儿媳转身出去,看左右四下无人,就关上了小院大门。路宝山端起热汤暖手一边捂手一边将早上遇到的事压低声音说了一遍。老妻连声叹息:“光景越来越坏了,原以为……算了,咱家也算是万幸。”
不等婆婆吩咐,儿媳妇小莲已经去了里屋,拿出一小瓶药酒给孩子擦起来。
“这孩子也是可怜,跟着他奶奶像个草一样长大,如今他奶奶也没了,真成野草了。既然叫你碰到了,那就先把孩子养在咱家吧,”陈仙芝自小没了母亲,最是体谅没娘孩子的痛苦。然后看向儿媳小莲——这也是没娘的孩子。
小莲摸摸小冬子的额头,柔声说道:“娘说的是,那就跟云飞一起养着吧。世道艰难,还是个孩子呢。”却见孩子已经发起高热来,就赶紧将孩子抱进卧房,拿了厚厚的被子盖上,又拿毛巾一遍一遍地擦拭额头。
一通忙乱下来,天光已经是大亮。
小云飞起床看见冬子躺在他身边,得知从今天起小冬子就是他的弟弟分外开心。看到小冬子病着满脸通红,小云飞就自告奋勇地表示要照顾弟弟。
新月洲处在几个大陆的交接地带,多山多谷,只有沿河的一弯适宜耕作。这里是人族与妖族混居之地,新月王是一只鹏族大妖,但新月王一心只扑在后宫,期盼生下一只纯血大鹏族后裔,对境内管理并不严苛。新月洲内因种族不同、财货纷争或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斗殴、吵吵嚷嚷、急眼了闹出案子的也不是没有,但整体上还算也算和谐,算得上无为而治。
这一切都在十几年前改变了。几个背生双翼、衣衫褴褛的魔族带着好几大车的宝贝来求见新月王,新月王见他们家园被毁、四处漂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分外可怜,就同意他们可以住在边缘地区。谁知这些魔族回去就呼朋引伴、招来更多的魔族来此。墨云树的种子也是那个时候种下的,那种子见风就长,没几天就长得高耸入云,又有大蘑菇一样的伞形树冠。高阶魔族羽翼丰满就住在树冠上。那树冠中时不时扫过的红色眼睛就是他们的。低阶魔族与高阶魔族在外貌上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低阶魔族的翅膀羽毛并不齐全,也不能飞。他们聚在在墨云树下安营扎寨,聚落千人。
这河阳镇就处在新月洲的边缘,是魔族第一波驻扎的地方。河阳镇土地贫瘠,一年的劳作也不过勉强糊口。幸而是新月洲商路发达,人们靠着商路或卖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或开间小客栈服务往来商旅。或有杂灵根、下品灵根的孩子都被飞龙门、合欢宗、新月殿等新月洲的大宗门招入门中,他们家里也就顺势改换门庭,成为修仙人家。但这些人家十年前能搬走的就都搬走了。
就是因为那墨云树。树冠冒出的黑色魔气升入天空,魔气取代了灵气,灵气日渐稀薄。在这种环境中原本的修仙人家获取灵气变得艰难,好些人家就都搬走了。剩下搬不走的渐渐沦为凡人。凡人能做的不过是砍柴采药、种地挖矿、修桥铺路、跑堂卖艺…这些没人愿意干的苦活累活。
自从魔族进献了一只娇媚的纯血大鹏给新月王,王心大悦,彻底不理政务。新月洲就交到了魔族的手里。魔族掌权之后,开放各地栽种墨云树的禁令并且提供奖励。据说有一种魔族他们的双翼甚至没有羽毛,但也居住在墨云树顶,享顶级供奉,专司生育。此政一开,算上外来的魔族人,魔族的人口越来越多。最近又修改了税政,人们行止坐卧、连婚丧嫁娶、添丁进口都需要交各种费用。但这些只针对与魔族之外的其他种族,冬子奶奶王氏的罪名就是抗税。魔族却得了贵族特权,城中但凡有向魔族展露敌意的都被当场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