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六年,祥兴二年。
二月二十,崖山元军大营。
中军帐内,正位交椅上坐着一名穿盔甲的中年男子,右手扶着腰间的弯刀,左手拿着一张便签,正是元军大将张弘范。
“先生稍待,本将帐下小吏自会点检押送的粮草。只是先生今日带粮草入我大营劳军,所谓何事?”
此刻帐下也站着一人,青衣锦袍,幞头上还插着花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
“小民李正旭,家住广州,自幼随家父在广南东路行商,听闻元帅在此地驻扎,又与那伯颜丞相有旧,便想求元帅引荐。”
张弘范看了一眼手中便签,沉吟片刻;
“哈哈哈哈,先生家作何生意,需要本将引荐伯颜丞相。就凭你送来劳军的二十车稻米,十车牛羊吗?”
李正旭听到张弘范此言,心下不喜,但面上却有些谄媚;
“元帅息怒,家中贩卖商货众多,其中以盐,墨,纸和绢为主。此番劳军只为交好元帅,如能引荐伯颜丞相,小民愿意奉上两万贯。”
张弘范点点头,自己曾经随伯颜南征,本就故交。引荐区区一名商贾不在话下,更何况这李正旭明显财力不小,伯颜丞相亦会相当重视。
“如此甚好,李先生暂且留下,晚上本将军设宴款待先生。”
李正旭听闻张弘范接受劳军,放下心中事来,拱手称谢。
“多谢元帅,小民这就在帐外听候元帅指令。”
“来人,送李先生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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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正旭,张弘范回到交椅上坐下,沉思片刻。
如今那大宋军民尸体已收十之七八,陆秀夫尸体业已找到,竟然随身包裹里还有小皇帝赵昺的印信玉玺,得来全不费工夫。后又找到了大宋杨太后之墓。
现在只差小皇帝赵昺的尸体没有找到,想来连陆秀夫都已淹死,那半大孩童怎么活得下来,此事不足为虑。
只是昨日兄长来信,竟被忽必烈大汗调离中枢,前往江西饶州,难道我张家为蒙元立此大功,还是不被信重吗。
不行,灭宋之功须与手下军将再商议一番,毕竟有众多我张氏族人,也能早做参详。
思绪良久,还是决定喊手下前来商议,不多时手下军将张玠,张琰来到帐内,均是张弘范侄子。
“拔都,唤我等前来何事。”(忽必烈赐名张弘范拔都,勇士的意思。)
张玠,张琰站在帐下抱拳行礼。
“嗯”张弘范点点头,他随父兄自幼从军,治军甚严,虽然帐内是他子侄,仍然注重军中规矩,因此轻易不允喊他叔父。
“尔等祖父虽然受封蔡国公,然已于六年前去世。昨日尔等父亲来信,大汗已调他去往饶州平叛,远离中枢。我张家一族荣辱皆系于我等。今日南宋小朝廷已灭,如何奏报?”
“拔都,此番我等以三万破大宋军二十万,又获得小皇帝玉玺印信,营中亦有大宋文丞相被俘。大宋既灭,何不勒石立碑,书写功勋,再班师回朝。”张琰拱手说道。
“勒石立碑,书写功勋?此举不妥,本将虽非宋人,但亦是汉人,如何能做的如此之事。”
张弘范摇摇头,如此行径后世该如何评说,怕是毁誉参半都不如吧。
看到张弘范拒绝,张琰有些着急,连忙抱拳说道:
“拔都,我张家虽是河北汉人,但是早已将一家之荣辱寄托在蒙元手中,祖父受大汗信任,监造大都,死后受封汝南王。”
“家父亦曾任宫城大总管,随驾大汗,如今却被调离中枢。”
“叔父虽亦为大元征战无数,但前番临安大宋官家投降后,浙东军民反叛,元帅阿里海牙要叔父剿灭叛乱后屠城,叔父只是将领头军兵枭首。”
“此举有违元人习俗,更违背阿里海牙军令,叔父此举怕是会引得元人不满。”(投降叛乱者乃弃誓,必屠城。)
“如今有这灭宋的不世之功,何不立碑,书写征战功绩,一向大汗表功,二可定元人猜忌之心。”
张弘范点点头,说道:“本将确实一生戎马,征战无数。幼年习武,受大汗信任,整顿军备。”
“后又任职怯薛军宿卫,随伯颜丞相攻打襄樊,出谋划策襄樊之战。兵临临安,说降宋庭,将那全皇后和恭宗皇帝押往大元,现今又将大宋残兵在崖山剿灭。这灭宋之功确以我为首。”
“尔等即刻着人刻碑,碑上书写本将的灭国之功。亦向大汗表示本将的爱国忠心。”
“遵命。”
张玠张琰二人见自己的建言被张弘范采纳,便抱拳领命。
“先不急离去,昨日本将令你等将崖山之战结果告知文丞相,他在大营中如何反应。”
刚要出营帐的二人,回转过来;
“那文丞相得知陆大夫和小皇帝已死,玉玺印信既被我等找到,先是默不作声,痛哭流涕,后又辱骂我等数典忘祖,愧受国恩。”
“是啊叔父前番请其劝降崖山宋庭,他便辱骂叔父,现在又辱骂我等。此人何必留下,不如杀之。”
张弘范摇摇头:
“文丞相乃宋庭大儒,为君守节,为国尽忠实乃本分。气节可嘉,然大宋国运可叹。本将不愿手中沾有此人鲜血,还是如前日奏报,择日将其送往大都吧。“
“还有今日广南东路商客豪商李正旭来大营劳军,尔等与本将帐中设宴,宴请此人,一并邀请文丞相,让其一观这大宋军民的态度。”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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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张弘范大帐中,觥筹交错。
大块的牛羊肉被放在短腿案桌上,一众军将坐在羊毛地毯上,推杯换盏。
唯有二人格格不入。
清瘦中年男子,头戴无翅黑色幞头,一身黑色长袍,白色衣襟,立于案桌之旁。
正是大宋文天祥,文丞相。
另一人依旧青衣锦袍,正是白日里劳军的李正旭,此刻正襟危坐在案桌前,仔细瞧着文天祥文丞相。
看到李正旭的表情,张弘范眉头微皱,不知心中所想。
“大帐内均是本将的亲友子侄,李先生当不必拘束。”
李正旭听闻张弘范喊他,连忙举杯示意;
“元帅恕罪,小民平日饮宴乃是用高腿长桌,坐折背交椅,如今在元帅帐中没有这些用具,多有不适,小民自当受罚。”
“无妨,本将幼年时也没有这低矮桌案,更没有席地而坐过,只是我大元军中皆如此,如今便也习惯了。”
“小民也自当适应,回家后便命工匠打造将军的这些案桌用具。”
张弘范看了一眼立于案桌旁的文天祥,笑了笑。
“文丞相,这位李先生乃你大宋广南东路的商客,现在也是我大元子。,如今不仅劳军我等,更是要使用这些元人器具,改换习俗。汝当如何论之?”
张弘范本意是想让文天祥看到大宋百姓的逢迎丑态,也是打击文天祥那颗忠君爱民的拳拳之心。
殊不知,在李正旭那低矮的案桌下,一颗紧紧握住的拳头在无声的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文天祥没有看向李正旭,整理好衣衫,正色道:
“哼,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乃圣人弟子,怎可能学你那胡虏蛮夷,坐无相,行无礼。”
张弘范闻言,放下酒杯,轻笑一声。
“我大元忽必烈大汗自是一代明君,包容百家之言,朝中释道儒均有达者归心,怎是你口中蛮夷。”
文天祥冷笑一声;
“自古华夷之辩早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