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光辉未来的梦

“隐士何出此言?”

海索将手藏在僧袍里,免得奥莉薇娅看出他双手发颤。

同时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思考自己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哪里露馅了。

“看来,您还想装糊涂。”

“据我所知,诸史研习者海索·唐·奥科里多仅是位秘识者,尚处在凡人的范畴之内。”

“既是凡人,灵明又如何同时进入同一层级的两个梦境?”

他有同时进入两个梦境吗?他不是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吗?

诶?不对,海索发现了某些问题。

在安德逊与史密斯的回忆中都存在海索,这不符合“此梦醒,彼梦眠”的规则。但海索并未拥有相关记忆。

难道他真去了,但却失忆了?

然而,那位月嗣的确也讲了,海索作为凡人,无法承受住灵明的分裂。

出现矛盾了。

“有没有可能,你们所见到的奥科里多并非是我?”

别的什么东西伪装成了他,这是海索的猜测。

“既然这是那位逻各斯的梦境,那他创造出一个‘海索’,也并非难事。”

“的确有这种可能。”

奥莉薇娅将手从一本金册书籍上移开,随即端起瓷盘。十六世纪能把茶叶当作日常饮品的欧洲人果然是不简单。

“但您如何证明您就是海索·唐·奥科里多本人呢?”

要我证明我是我自己?这怎么证明?何况海索的确不是“海索”。

但他绝不会陷入自证陷阱。

“没想到隐士居然拥有如此的幽默感,海索需要证明自己是海索,那隐士需不需要证明自己是隐士?”

“呵呵,我这问题确实是有失偏颇,望您见谅。”

奥莉薇娅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看来她这是想刨根问底。

“我无法排除这是那位逻各斯的混淆视听之举,但也无法确定您的身份。”

“面对怀疑的最好方式,不应当就是自证清白吗?”

“难道您认为,我这是在挑战您的权威?”

隐士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海索真是第一次见。他们这是真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一个组织的领袖当然需要权威。”

海索沉下声音。

“但作为学者,我们乐见批评和质疑。”

“隐士,你若有质疑,大可敞亮地提出。”

“我,有问必答。”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们两位也没必要继续体面了。海索知晓,隐士敢这样与他硬怼,必然是有证据支撑自己的观点。

或者说,至少有较大的把握。

“您是位相当严谨的学者,也是位相当宽容的领袖。”

“即使您并非海索·唐·奥科里多,也是位值得尊敬的大家。”

她还说海索“严谨”,她这话讲得才叫滴水不漏。

奥莉薇娅这样说着,同时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张羊皮卷轴。

“我也的确有几个困惑,想请您解答。”

海索眼睛一瞥,那卷轴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堆文字。她竟提前做了这么多工作?

“第一个问题……”

“……”

“……当然,我能随时出入圣所图书馆,因为通向图书馆的道路从来并不唯一。”

“所以,您在去罗马前的那段时间的确在夜里入过书馆?”

“是如此。”

奥莉薇娅笑了笑,她用自己那支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继续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

“那这就与您对第二十三个问题的回答产生了矛盾。”

“第二十三个问题,弗兰克修士表示,您以前在圣所待了快七年,他未曾见过您进过图书馆哪怕一次。而您也承认了这一事实。”

“但刚才这第五十六个问题,您又说,您能抓到埃里希与弗兰克行苟且之事,是因为您早就发现了端倪。”

“能随意出入且时常出入书馆,还能在其中蹲守的奥科里多神父竟然在以前从未进过图书馆?”

“您至少在其中一个问题上隐瞒着什么。”

海索在心里都快骂娘了,这奥莉薇娅一个问题接着一个,已经快把海索给绕晕了。

而且,她怎么知道海索撞破埃里希与弗兰克奸情的事?

“您要隐瞒自己曾经进过书馆?还是说后来进入书馆抓到那二位纯属意外?”

“您想要隐瞒哪一个?又为什么想隐瞒呢?”

海索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望向奥莉薇娅,好似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年岁长了,记不清了。”

“再者,向‘坛’索取力量,总需付出些代价。”

“坛?”奥莉薇娅的笔一顿,她听见了她想听到的秘密,“向墨玉盏祈求恩赐从来不是明智之举。”

“您是故意为之,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奥莉薇娅的眼透着光,海索能够看见其中的色彩。

“隐士问了如此之多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在问一个问题:‘我为何说谎?’”

“而且,看起来你已经解出了自己的答案。”

奥莉薇娅对白湖村和原身的了解比海索自己都要细,海索实在是圆不下去了。

这隐士之前对他毕恭毕敬,怎么今天如此咄咄逼人?只是做了个五目螭的梦而已,又不是吃错药了。

难道五目螭在她的梦里给海索埋了个雷?

“的确如此。”

奥莉薇娅从身上摸出几只绿镯。

这是翡翠,还是玉石?

“这是我托人从云山国域捎来的器具,据说东方的那些不朽者在其中灌注了守护的秘法。”

“而姐妹会的密传中,也有些类似的金枝术法。只不过一个作用于灵明,一个作用于形体。”

她突然说这些做什么?表明自己有防身用的后手,不怕与海索摊牌?

“我暂时让赫密特离开白湖了。”

“所以呢?”

“所以,您不是海索·唐·奥科里多。”

海索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而是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位贵气十足的女士。

对了,既然赫密特是隐士的傀儡,那这奥莉薇娅·爱因希德有无可能也是一具傀儡?

难不成她能像伏地魔一样造一堆魂器出来?

名为“二重身”的术法,海索从来没搞清楚过。

海索保持着沉默,而隐士继续道:“您是奥科里多自梦境神龛召唤而来的存在。”

“某种化身,某位代替他继续开展事业的梦中居民。我说得可对?”

海索不置可否,却是讲了一个谜语:“我曾做过这样一个梦,我来自更加开明的时代,那里没有梦境,没有诸神,只有为了真理而斗争的人。”

“等我醒来之后,我的身子仍埋在尘土之中,但我的灵魂已经沾染上了那个时代的光辉。我再也想不起我的过去,我的眼中只有那未曾实现的未来。”

隐士笑了笑,她认为这就是海索的回答。

“诸史中有无数先例,逻各斯化身为英杰在醒时世界践行祂们的道路。”

“那位从爱琴海一路征战到大河流域的霸主。那位出身叙利亚且侍奉无敌太阳的罗马皇帝。”

“历史总会告诉我们答案。”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您呢?使徒大人?”

“……”

“还是称我为海索·唐·奥科里多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隐士用她那感性如诗歌的语言拆解了海索身上所有的矛盾之处,用精妙如数学的逻辑证明了自己的观点。

海索自己听下来,都觉着隐士的猜测才应该是真相。

“以言辞作钥匙,启梦境之门关。以言辞作利刃,开诸史之通路。以言辞作创口,破世界之表皮。自梦境而来的,自诸史而来的,就在此界当中。”

这是在说,他是梦境高层降临的存在;也是在说,他是并非属于这重历史的灵魂。

“小雨淅淅沥沥,薄雾朦朦胧胧。尘世的表皮,梦境的墙垣,阻挡着力量的赐予,阻挡着记忆的降临。”

这是在说,他为何无法获得“海索·唐·奥科里多”的记忆;也是在说,“作为梦中存在降临”的他为何缺少力量。

“谜语越答越膨胀,谜题越答越消解。自辉光而来的,终将回归辉光。巡礼,正是归去之途。”

这是在说,他如何取回力量又如何重返来处;也是在说,他每次入梦都是“重新走过已然走过的道路”。

海索越听越觉着眼前的色彩更加艳丽。光芒自醒时世界并不存在的裂缝中,以及他的灵明之中渗出。

他逐渐怀疑起自己所曾坚信不疑的观点。

名为“海索”的存在究竟来自何方?

诸史?虚无?还是辉光?

他重新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存在,与所谓的“自由意志”。

他怎么知晓他不是另一个“海索”制造出的“约翰”?他怎么否认他是另一个“隐士”制造出的“傀儡”?

“形体是记忆的栖土,灵明是记忆的真名”,他终于开始理解这句话。

如果他并非穿越而来,而仅是一位野心勃勃者用梦境和幻觉制造出的提线木偶,那他与那些用齿轮构建、用程序编写的机器有何分别?

也许他从来都是一只人形玩偶,只是有人在其中缝制了血肉、记忆和野心。

这种对存在本身的恐惧消解了他眼中的光芒。他感觉自己被刺骨的寒冷包裹其内,似乎重回那虚界的海。

感受到寒气的奥莉薇娅念诵起箴言:“如枯木燃尽,如火花飞旋,这是毁灭,亦是新生。”

少许的热气抑制住海索周身凝结的寒霜,他回来了。

“真是可怕的力量!”奥莉薇娅惊叹不已,“比无名门扉更加冷冽。”

“……”海索先是无言的沉默,而后是浅浅的苦笑,“或许你说的都是对的,至少在某一重历史中正确无比。”

“我也在追寻答案,我不比你更加靠近火光。”

“只是,我想问一个问题。”

这也是海索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隐士是从哪得知如此之多的与‘海索·唐·奥科里多’相关的轶事?”

“一打鸡蛋,几块银板,很多人的时间难以用心跳衡量,但却可以用财富衡量。”

“您能拒绝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和她闪闪发光的报答吗?”

靠,原来是钞能力啊!

“那其他更为隐秘的东西呢?”

“只要知晓了某人梦境的形状,就可以将蜡烛照进他梦境中的高台,这是光之技艺。”

服了,这是金枝术法,似乎可以用来窃取记忆。

隐士为了揭海索老底,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也难怪海索根本防不住了。

“那么,‘奥科里多’大师。”她故意加重了这一音节,“我算是正式得到您的信任了嘛……”

这并非是疑问,而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