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电影赏析课

半夜,徐丽丽被孟知晓剧烈的咳嗽和哽咽惊醒,和上铺李冉娜联系导员,导员安排车送孟知晓连夜到医院,急诊大夫切开她的食道,取出她体内剩余十七颗未消化的地西泮——这是离开食堂前听到的最后信息。

后悔不该相信她当天表现出的一切。那天她并没有好转,我的判断完全错误。

高出三公分,并不是因为肌肉力量复苏,将脊骨牵引到了最美的体态。背面肌群天生比正面发达,当长期处于神经衰弱,衰弱到失去对肌肉的控制后,背面肌群对躯干的牵引会大于正面,姿态会显挺拔。那天她说:四点醒来,觉得世界色彩缤纷,天地宽广...也并非回到了三岁前的视野,而是衰弱的意识对图像的理解和处理能力降至孩童水平。

太自大了,竟真以为一时灵感,能改变她多年困境。她提前放映第七部电影,又让我尝到甜头,是为离世前不留遗憾;对我发来的晚安,实际是在告别,或是期待我读懂她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

那个早晨之后,我开始处在悲痛和自责的极限,失去了对外界消息的一切感知,只是日日走神,一直到第一学期结课。

大家都开始期末复习,一天晚上,舍长与舍友们的交谈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新图书馆投入使用了。”

“那老图书馆呢?”

“要改成新食堂。”

“那我们有三个吃饭的地方了?”他指的是学生食堂、北街和新食堂。

“不,还是两个。”

“为啥?”

“北街要拆了。”

寒假,成绩单发来,各科险过,高数15分。

明明复习做得很到位。舍长道出原因:考试开始十分钟,我撂下笔,忽然跑出考场。学生证还是他帮我带回来的。

哦,想起来了,高数考场离北街很近,考试开始十分钟,耳边响起切割机的声音,北街开始了拆除工作。忘了在考试,跑去北街,空荡荡的。刀工面的招牌已经卸下被带走,整条街成了灰色,两排先前醒目的烟囱已经拆除运走,没有了烟火气被冬天凝结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施工设备的机油味。

记得那天,拍下了刀工面店的遗址。相册里翻出,发给她,告诉她以后吃不到北街刀工面了。她的头像也是灰色,将和学校的北街一样,慢慢被人淡忘。也许她多年的失眠,给灵魂积攒了战睡魔的功绩,此刻已经飞升,在天有灵,正看着我发出的每一条消息。

第二学期开学两周后,被辅导员约谈,问起为什么没参加补考。告诉她:母亲病重,在医院陪她,不敢分心。导员唏嘘了一阵,又问:为什么不报重修班?想了想,回答:父亲要照顾母亲,今年家里会没有收入,省下重修费,撑一个月的生活费。导员说那就说得通了,把我去年下半学期的一系列反常,归结于家道中落。但还是替我报了重修班,每周五的晚自习时间。

回宿舍,舍长坐在电脑前:“信礼,该选选修课了。”知道我的一切是他汇报给导员的。

电影赏析课还有名额。舍长说:可以多选一门。一学期可选两门,六门早点修完,大三大四就不用选了。

苦笑:从导员那回来,这个月的生活费没了,省省吧。

跟导员说的都是事实。舍长低了头:我好心做了错事。我拍拍他肩膀:你没错,是我自己不该挂科。

第三周开始上选修课,因为课程名称略带文艺,阶梯教室人满为患,聚集了学校各年级一百二十名文艺青年。课上,老师先点名,点名后讲半分钟的电影介绍,然后一部电影放两节课,课后写观后感,下节课下课前提交,一学期写六篇观后感算合格。

受限于任课老师的专业程度和个人审美,放映电影以第五代导演作品和国外经典为主,所以第一节课下课,人就跑了大半。三周以后,看满城尽带黄金甲,教室里剩下十一个学生,连任课老师也暂时离开了教室。

见老师走了,活跃起来,开始低声交谈。

“同学,大一的吗?”后排的女生身上的香气靠近,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后背。

没回头:“是。”

香味变得刺鼻,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从我脖子旁边伸了过来:“加个微信呗学弟。”

回头,四个打扮时尚的学姐正笑着看我。递手机的学姐黑衣黑裙,浓妆,吊灯一样夸张的金属耳环叮叮晃响。

恍惚间,是看《触罪》那天,银幕上夜总会点各式美女的场景,广场学生起哄,孟知晓也激动着:演煤老板的孟乔柄要出场了......从触罪,脑海里一部一部到了逍遥,到了她自杀前夜......

“怎么了?”另一个学姐小声问。忙收了神:没有微信。

学姐得意一笑:“真是大一的。”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递手机的学姐笑道:“我们有事,老师回来后,你能不能帮我们四个交一下作业?”举手之劳,答应了,四个学姐起身匆匆离开教室,经过我身边,递手机的学姐低头摆摆手:“谢谢你。”

“额...同学....”又蹭来一个女生带队,“我和我舍友,下节课要做实验,东校区,这会儿要搭校车..能不能..”

可以。

“兄弟,我们有比赛...”“小哥哥,我们要去看比赛...”

可以。

“哥们儿,多我一个没问题吧...”

通通可以。

白板,大皇子刚杀进皇宫。老师回来时,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同学。让我帮忙交作业的同学本来也是帮别人的忙,江河汇入大海,人情汇到我一个人头上,一百一十九篇《红土地》的观后感都在我手上。老师面无表情,低头看手表,走到还有十分钟下课时,示意我们交作业。

“下课吧,唉。”

银杏林的小路上,一路烟味,跟我一起从教室出来的同学跟在身后,“知道为啥一眼看出你大一不?上了三周,就算是大一的也该知道是划水课了,都会翘课,你规矩得有点可爱。”

摇摇头,不是规矩,不来上课,也没别的事做。打量学长,胡茬浓密,头发却稀松,卫衣和牛仔裤都不合身,紧了。

没事做?没交女朋友?

以前有,她死了。

学长惭愧地低下头:没业余爱好打发时间?

以前有,跟她看电影。

学长恍然大悟,瞪我:你他妈写故事会呢?

愣了愣,解释:不骗人,她老家是导演孟乔柄的老家,我们在广场看了七部孟乔柄的电影,是她放的。

你继续编?你知道我是谁么?学校死了人我会不知道?啥时候的事?那女的叫啥?你们哪个院的?

一连串的盘问,称她“那女的”...我怒血上涌,视线一黑。

被学长以体重优势压在肘下。

“动手是吧?你给我动手是吧?服不服?问你服不服?”学长胳膊夹住我的脖子,居高临下逼问。

快要吸不上气,算了,就这样死去吧,闭了眼睛。以为我死了,松了胳膊。忙挣脱他,扶着一旁长椅干呕,每一口空气都甜的,像体测长跑后的感觉。

空气不再发甜,抬头,学长早已身退。

晚饭,嚼着两包干脆面。少了一个月生活费,饭卡余额一周前已清零。

发消息给孟知晓:今天与人起争执,是我先动了手,被对方裸绞,混杂对方身上的烟臭,体会到你说的窒息的感觉...在天有灵,愿能博她一笑。

临近月底,干脆面也吃不起了。浑身上下只剩两块钱,买了一斤小黄瓜,打算一天一根度过剩下的一周。

能量的严重亏缺,让每天睡前饿得发昏,想催父亲打下个月生活费时,想起他守着母亲一筹莫展的模样,不想再给他添乱。

结果是,原本打算撑一周的黄瓜,只坚持到周五。周五晚,去东门教学楼上高数重修课,爬楼梯时,饥荒到心脏随时会爆裂的感觉。被后面的人拍了肩膀。身体的短期饥荒让触觉和嗅觉紧绷,紧张地扭过身,闻到熟悉的烟味。

“学弟,上重修课啊?”裸绞学长得意的笑。竟随我进了高数课教室。

看他坐在我旁边:“没见过你,之前。”

“替别人来的,”学长漫不经心,“那个电影选修课,也是替别人上。”电影课后来没见他,以为他翘课了。

“佩服,损己利人。”对他说。

“都是生意,学弟——在下是职业代课。”

重修课是速成课,老师只是在讲台上一套一套地念着往年期末试卷的答案和解析。攀谈中,知道学长自称虎哥,是留级生。上个学年挂了八门必修课,告诉父母会留级。办好留级准备手续,补考过了五门。因此今年他只需要上三门课,空闲时间多用来做兼职:代课、校内外卖跑腿、家教,一切能做的兼职他都做。

“上次抱歉,”学长说,“在艺术团的后勤部学弟那问过了,去年她的学妹放了几部孟乔柄的片,说是计划放十七部,还没放完,没打声招呼人就联系不上了,他的听说是:退学了。”

诧异,退学?那么她没有死?

“我大一那年,我们院一个兄弟晚归,喝醉酒,爬到天台上。早起的人看见他了,当时躺在宿舍楼门口垃圾桶对面的树下,眼睛盯着树上,树上挂着他下半身。后来学院也说他退学了。”好像看到我的幻想,学长讲了这件事,而后凭空双手合十,嘀咕,“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去年,自律会查寝,查到最高层时被郑学长叫住:不用上去了,咱们学校天台都上不去。今天知道了缘由。

放学后,作为对那次裸绞的赔礼,虎哥带我出东门夜市,请我吃烤冷面。多日黄瓜,烤冷面的纸碗入手,闻到渗入纸碗的加料加量的香味,竟然觉得不真实,恨不能连碗一块儿嚼下。

虎哥几口吃完自己那份,我才吃了三分之一。不是细嚼慢咽,剩下的三分之二,想作为明后两天的口粮。

“要是有空,”虎哥抹嘴,说,“周末点校内外卖的人多,跟我跑外卖吧。”

校外外卖送至宿舍楼或校门口,校内外卖送饭上床,一单根据出餐点和楼层不同,每单跑腿费一元至三元不等,明后天周末,大家起不来床,订单多,需要很多跑腿的......虎哥介绍完,我大口吞起手中剩下三分之二的烤冷面。“加个微信吧,方便收款。”

现在有微信了。饭卡余额为零那天,想要在校内商店买到东西,只能微信支付。加了虎哥。

周六十一点,虎哥背了书包,领着一起送外卖的人在食堂各个取餐口等出餐。取餐口后面的服务员臭着脸把外卖丢给我们,每包的塑料袋上写着宿舍楼,盒子上标记着宿舍号。虎哥分配了一下各个跑腿负责哪一栋楼,大家提着包就各自出发了。两只手提着沉甸甸的外卖,虎哥把订餐最多的宿舍楼分给了我。送完,到了十二点,学长发来二十五元红包。“中午辛苦了,多你三块请你可乐,下午小庞有事,如果可以他的楼也归你了。”

下午五点,背着腾出来的书包去食堂跟学长汇合。装好外卖在宿舍楼间穿行,被不知情的路人称赞中国好舍友。

两天跑腿结束,除去三餐花销,还多出三十元。晚上,拉着推辞的虎哥去东门夜市回请了他一份加肠加蛋加鸡柳的烤冷面。

“客气了,过去北街才是流量大头,挣得比这翻一番。”虎哥边吃边说,“现在走下坡路啦,兼职主战场在代课上,一节大课50块,实验100块。下半学期结课前三周,周周进项过千——想做,哥带你。”

“我考虑一下。”不是一年只上三门课的留级生,无法立马答应虎哥,跑外卖也只是临时解决困境,明天收到生活费,一切恢复到从前。

次日,盯着手机屏幕,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生活费依然没有到账。

不该是忘了。去年寒假回家后才知道,母亲的病情两个月前就查出,父亲从那时请了长假失去经济来源。那两个月里,父亲也从没忘过按时打钱。

零点到了,也想明白了。过去之所以按时打生活费,是我当时对家里的实际境况毫不知情;现在我知道了母亲的病情,知道了家里的困境。父亲不再需要独自承担所有压力,也就不需要通过生活费掩饰实情。

或者,事情变得更糟了。父亲可能在等我主动询问没打钱的原因,借这个机会告诉我更坏的消息。

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母亲病情恶化,或是经济情况更糟。盯着上铺床板,耗到了天亮,选择了不问,微信联系了虎哥。

舍友起床开灯后,看到我的脸,都错愕。去水房洗簌,镜子里的自己,两鬓花白。

太阳穴主情志。一夜的过度思虑,使肝气郁结,气血败坏,以太阳穴为中心向外蔓延,两鬓首先失去阵地。

第一时间拍下照片,发给孟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