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留端着水小心翼翼走进云落房里,轻慢地将水盆轻放到架上。
那放水盆的木支架是云泽留下的。紫色的杆上略透些青色,上头做两个挂钩,挂着两块淡蓝色的巾帕。
青留转过身来看着正梳着头发的云落,神色略微紧张,不打自招。
压沉了声音道:“城主,洗脸吧。”
“知道了,”
云落梳妆的桌子呈暗红色,四个角上都印有云琅最爱的芍药花图样,是云琅成亲时云泽特意定制的。
桌上摆着一对珠钗,和一顶云落穿男装时常带的银白色发冠。
铜镜下方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未盖,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各色的流苏发钗。那东西大多是云落母亲留下的。
云落对着铜镜,通过铜镜,目光落在低着头的青留身上,打趣着问道:“怎么了?低着头做什么?”
青留微微抬起眉眼,尴尬的笑了笑。皱了皱眉头答道:
“城主,青留真没胡说什么,都是按公子交代的说的,若是一会儿听到他们说什么,城主千万别放在心上……”
云落表情转而略带严肃,拿着梳子就站起来。
一早的她并没有换了衣着,只是将昨夜里穿的外衫随意的穿在身上。想是因为昨夜周子扰的存在,并未好好休息。
她转过身看着青留,用右手中的木梳有节奏的轻敲着左手手心,嘴角略微上扬,问道:
“公子交代你什么了?”
“公子……公子说了,昨夜只是来城主房里看书的……”
“我说什么事呢,”云落再次微微一笑,“子扰本就是来看书的,你紧张什么。”
“啊?”
云落满眼笑意,缓缓走到青留面前。伸手将木梳放到她手中,随后看向门口,轻声道:
“去让月婶做些清淡的,公子一夜未眠,想必也不想吃什么口味重的。”说罢,大步迈出门去。
那裙角被微风吹得一摆一晃,像极了院里正悄悄绽放的白芍药。
房中只留下一脸茫然的青留。
饭桌上,云落将目光投向心不在焉的周子扰。他今日换了一身翠竹色的紧袖长衫。头发依然只是半束着,让人看一眼便觉得清心明目。
微低着头,注视着桌上各色的菜食,似乎并没有发觉云落已经这样看了他好一会儿了。
云落将一根筷子杵在碗中,上端支着下巴,有些不解的开口问道:“子扰,今日怎么了,是菜不合口吗?”
扶清也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接道:“礼若,让月婶再做些公子爱吃的来给公子补补。”
“不必了先生,”周子扰猛的回过神来,眼神略显慌乱。一时间竟让人有了些“风流倜傥”的概念。
他微丧着脸答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只是蓟州来信,说父亲病重,想让我回去一趟……”
“那子扰就去吧,又不是不回来了。”
“城主说的对,公子是应该回去看看的。”
扶清面无表情,话语间也略显淡薄。并非醋里醋气,更似心如死灰。
周子扰轻轻放下了筷子,双手放到膝上,直了腰长叹一口气道:“也好,那吃完饭我便启程。只是……”
“嗯?子扰还担心什么?”
“若是父亲真的病重,这一去,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话音一落,饭厅内就变得格外安静,气氛凝重起来。
扶清微微抬起眉眼,看上一眼云落,又看了一眼周子扰。三人脸上都不约而同的挂了些许忧伤,心中却各有思绪。
饭后,礼范已将马备好。云落也匆匆回房换了女装。
再次出现在周子扰面前时,她的脸微微泛红,眼中的星辰格外清晰。
那一抹淡淡的唇红更显出女子独有的娇媚。莞尔一笑,却也不失一城之主的高雅。
扶清早已看直了眼,却极为明白云落那惊艳的装扮不过只是为了周子扰一人罢了。
送至城门下,云落注视着转身跃上马的周子扰,大声道:
“子扰,舅舅说过,到了深秋济山就会开始下雪了,你记得那时一定要回来,我们去济山看雪,好吗……”
周子扰双手拽着缰绳,灰白色的披风便随风扬起。英姿飒爽,就像是那即将远征的将士。
他俯身看向云落,笑着应道:“好!我一定早点回来。”说罢,周子扰转身驾马而去。那灰白色的披风便随风扬得更高了。
云落目送着远行的周子扰,随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心中便开始翻云覆雨,欲言又止。
直至周子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才缓缓转过身。压低了声音道:“回吧,先生。”
没有人会比扶清更清楚云落的心情。看着她从热烈变到冷漠,扶清没有多话。
慢慢跟着她,两人一路沉默。
直至回到云堂门口,扶清才缓缓停下脚步,顿了顿声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看着云落满脸伤情的进了大堂,又压下了那原本要说的话,转身慢慢走回了房间。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到了日落时分。
街上叫卖的声音渐渐少去,檐下的菜叶早已被晒得失了翠绿,只剩下几株未卖掉的草药还坚持着最初的颜色。
云落送走了来云堂商议新市事务的长老们,便独自出了门,溜上城墙。
她倚着墙,俯瞰城外初修的大路。
快要落下的太阳将金光洒在路上,路上的小水坑就如同会发光一般晶晶亮亮。
云落就这样,静静看着蓟州的方向。而这一切,扶清也正站在阁楼上静静地看着。
他任凭那浅蓝色的披风随风摆起,任凭额边的两缕青丝微微颤动,也任凭心中风雨交加不可释怀。
他深知,只在初遇云落那一刻,这一切便注定难以改变
——她是一方之主,是生来就被流光剑选中的主人。
她有大好前途,亦有担天下之责。而他只是出策谋划的小小人物。
日子匆匆,第三日,周子扰便来了信。信中内容并不多,只强调了要云落记得等他回来,一起去济山。
收到信时,云落并没有表现得很激动,只是看完信后,嘴角便微微扬起。
青留和礼若的追问她也并未作答,只是将信放到石桌上,转身背起双手进了大堂。
她没说,但站在廊下的扶清都明白。
往后的几个月里,云落总是像周子扰走的那天一样,一有空闲就独自溜上城墙。
而扶清也会一如既往的站在阁楼上看着她,蓟州的信鸽也总隔几日就到。
青云的一草一木,仿佛也早已看清了所有人的相思。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深秋时节。
其他地界早已落了霜,铺了红叶——但青云没有寒冷,没有冬天,亦从不下雪。
年年看着满山的深绿色,云落甚至怀疑过小时候看到的漫山遍野的红色和金黄色树叶,只是一场梦。
云落的心在远方,人却不得不留在青云——两月前青云山来过信。
信中说明那被云泽封印的龙兽在谷底异常躁动。
这一封信不管是对于一众长老还是云落,都是一个极坏的消息。
“城主,现在青云山上的情况随时有变,是否需要多派几个人去山上看守?”
齐长老站起来,一身棕色紧袖长袍,束齐的头发中藏着几根白发,黑中夹白的胡子看起来也有些凌乱。
虽是年纪大了,从脸上倒也能看出年轻时的几分英俊。看着心不在焉的云落问道。
云落缓缓放下茶杯,抬起右手平置桌旁,召出流光剑道:
“不必了,我将流光剑封于堂上,龙兽若有什么异常,流光剑也会有反应。”说完,施法将剑封在了堂中剑架上。
看到云落似是心中另有他事,齐长老才缓缓坐下来,不再说话。
此时,蓟州也并不安宁。
周子扰披上来时的灰白色披风,刚将马牵到周府门口,却被大哥周子君带人拦下。
转而来到会客室里。
正座上的两人便是周父和訾老爷。
周父曾是丞相的左膀右臂,虽只算内设官员,却也因为丞相重用而在朝廷中争有一席之地。
严肃的表情,端直的身体,浓眉大眼,正是世人眼中的官命面相。
周子扰黑着脸随周子君进来,二人弯腰行礼道:
“父亲,世伯。”
訾家世代经商。
訾老爷身着暗黄色长衫,长衫的领口下和大袖上都用金丝绣着灵芝图样,象征着富贵如意。
边缘则都用金丝锁了边,似是为了让人一眼便知他家中富裕。
訾老爷一脸慈笑,周父却板着脸,厉声道:
“听说你要走?”
周子扰上前两步,低头答:
“儿子来时答应了落儿要早些回去,如今父亲身体已无大碍,家里又有大哥照看,儿子想,是该回去了。”
“该回去?难道那云城才是你家不成?”
“父亲……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艾!你怎么能这么吓唬孩子呢?子扰是个孝顺的孩子,定不会让我们太失望的,”
訾老爷站起身来,走到周子扰面前,拉起他的双手,道:
“子扰啊,你父亲大病初愈,不如过些时日再走吧?”
周子扰看着訾老爷的手,勉强笑了笑,应道:
“既然父亲和世伯都说了,那子扰就再多留几日。”
“好孩子,世伯就知道你孝顺。”说完,笑着暗暗向周父使了眼色。
夜里。
周子扰正端坐看书,一摇一闪的烛火将窗户纸都映成了金黄色。照在周子扰脸上,那光就更加柔和了。
门外突然传来訾柔贴身丫鬟珮儿的声音:
“公子!在吗公子?”
“何事?”
“公子,我家小姐有事要问公子,还请公子移步到小姐房中。”
周子扰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走向门口,打开门看着她,问道:
“你家小姐没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公子请随我来吧。”
珮儿着一身淡黄色襦裙,梳着两条花辫,发尾用两条黄色发带系着。
她说完,转身引路,周子扰只好跟着她来到訾柔房门前。
他停了步子,道:“这是小姐闺房,子扰也不合适进去打扰,就在门口听小姐说便是。”
“公子,我家小姐说了,只是要问您一些事情,并无他意,还请您安心进去相叙。”
周子扰顿了顿,道:“也好。”
随后推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座上却不见人,周子扰轻声问道:
“訾小姐……不知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
“訾小姐?”连叫几声却并无人回应。
周子扰只好轻轻掀开了帘子,往床上一看,却惊的转身直往门口走,不想,那门竟早已被珮儿锁上。
珮儿锁了门,快步走向院中的周子君,行了礼道:“大公子,都办好了。”
周子君穿着一件墨绿色长衫,长衫上的翠竹图样重复交错。
乌黑整齐的头发上戴着一顶银色发冠,手中捏着一把山水画折扇,颇有大家公子的模样。
向着珮儿点点头后,转身向着会客室去了。
房内,周子扰见敲门无用,明白了锁门是故意为之后,只得慢慢走到桌旁坐下来,喝了口茶。
会客室内,周子君对着周父行礼后,道:
“父亲,世伯,都安排好了。”
“药呢?”訾老爷站起身来,直盯着周子君问。
周子君微微侧过脸道:“世伯放心,茶水和香炉里都放了。”
听了周子君的话,周父与訾老爷一齐笑了起来。
而如今青云境内众所周知,云落修为虽不弱,却也并及不上当年的云泽。
而云泽为了封印龙兽尽了九成功力,最终因为重伤难愈自毁元神。
所有人都明白,如果龙兽冲出封印,以云落的功力根本不敌。
在接信后的这两个月里,齐长老常常带着其他长老来云堂。
明面是与云落商议对策,暗里却有着劝云落赴死的心。
这样的日子又延续了几日。
“青留,”
云落着一身翠绿色的紧袖男装衫裙,手中拿着流云扇。
走出大堂,对着正浇花的青留道:
“今日长老们都去了新市,想是不会来了,我出去走走,若是先生问起来,就说我有事出去了。”
青留转过身来,微微低头答:“知道了,城主。”
说完,云落便走出了云堂。
沿着迎文街慢慢逛着,风不停吹动着她的裙角,她的心便也如被风吹走了一般。
不笑不语,独自漫步。
秋日的风微微有些凉。
云落将手背在身后,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脸上的愁便又增了许多。
她缓缓走上城墙,依旧站在往日的位置,望向蓟州的方向。
这一切也一如既往的被站在阁楼上的扶清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