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感主义者

清晨的太阳升起,我也醒了。我不太明白太阳为什么会按时升起,甚至我不喜欢这样,它仿佛提醒着我们——该劳作了。就行上帝为我们定的闹钟一样,日复一日在太阳的催促下行苦役;我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喜欢将太阳比作希望,二者简直不能相提并论,也许是太阳催生了生命?可是希望可以一再地破碎,而太阳从来不曾一落不起。

出于习惯,我向一侧熟睡的妻子瞟了一眼,还好妻子还在。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直射在妻子的脸上,也许是感受到了脸上的温热,妻子睁开了双眼,但被强光刺痛了,又迅速地将眼睛闭上。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对我说:

“你也醒了?早餐想吃些什么啊?”

她的声音很温和……别人都这样说,实际上我并没有感到温和,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声音,然而我的记忆力也始终隐约有那么一段时光,那时我也会觉得她的声音很温和。现在我只觉得她的声音很平常。

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不得不说,她给我抛出了一道难以捉摸的选择题,我很明确任何一个选择都足以成为正确答案,可我却无法下定决心做出任何选择。以前我总是起得比妻子晚,因此她也总是做好了饭菜等我起床,今天却是个例外,这个问题实在让我猝不及防。我不太喜欢生活中的变数,因为它总是给我带来许多问题和麻烦,它打破了我原有的生活状态,还让我不得不进行新的思考,这毫无疑问是任何人都不行面对的。对于“想吃的东西”这样的问题都答不上来,甚至我也觉得自己有点悲哀,或许正是因为我不想感受到这种悲哀,才会希望妻子做好饭菜等我吧。

仔细想了一番,我确是没有答案,但我不想辜负她的期待,毕竟也许这是她很早就想问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难得问这么一次,我不想让她只感受到我的敷衍……然而,事与愿违,我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随便吧。就按你平时做的就好。”

妻子起身走了,没有说一句话,她明显是有些不高兴,但她并不想表现出来,我同样对自己的回答失望透顶,认为自己没有尽到自己的义务,同时又有一股庆幸涌上心头,这个回答虽然就是那唯一的错误答案,但总算将这个问题熬过去了,妻子也没有要责怪我的迹象。可我的责任还没有尽到,这是时我应该去向她道歉并安慰她,我固然十分明白。

妻子已经开始做饭了,身上捆了一件围裙却没有显老,反而成了一个不错的点缀,在她看起来很年轻的同时又十分贤惠。她一会儿低着头看食谱,长发则从耳边的一侧散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便很自然地将秀发撩起,轻轻拨到肩膀后去,眼睛始终盯着食谱;一会儿又四处翻找着食材,妻子的记性差,因此总是记不住自己买来的食物的位置……找到后她又将食材拿到自己的眼前,仔细地与书上比对,就像一位科学家在进行某个严谨的实验一般。

然而我却只是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道歉的话却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开口,或许是我还没有想好措辞,或许我还得深思熟虑一番,想想她会如何回答,我再如何应对。当然,这样做好准备才好,可是,亦或是我的内心并没有道歉的想法,也许让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才好,转念一想,妻子平时待我十分周到,我却如此淡漠,这太不合适了。

自相矛盾的思想着实令人恼火,常常把人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况,但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每时每刻都会产生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想法,然而最可恶的是,矛盾双方的选择竟还是有时间限制的,一旦超出了时间,便会被迫着选择那个更懦弱的做法。

不知怎的,我此刻却突然感受到了莫名的宁静,似乎一切都离我远去了,进与退的选择不再在我的内心打转,对所有事物的情感也都卸了下来,我瞬间便对这种感觉上了瘾。可选择毕竟还没有做出来,并且也已经快耗尽时间了。

“你傻站在那儿干嘛呢?快去洗洗手准备开饭了。”

妻子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她端着做好的饭菜站在我面前。我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饭菜,竟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我不断地翻找我的记忆,它却如此朦胧,让我如同身处迷雾一般,即使十分明确要找的东西近在眼前,却总是触碰不到,对一直胡乱摸索感到恼怒,但也只有无奈地接受它。这时妻子用手在我面前挥了挥,对我说道:

“还愣着呢,这可是你最喜欢的菜啊。我寻思还从来没有为你做过呢,你一点儿也不期待吗?”

“不……我是说,当然很期待,你知道,我一直很相信你的手艺。”

妻子的话让我触碰到了那一缕记忆。曾经上学的时候,我吃饭总是点同一道菜,她问过我原因,我便告诉她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对于“喜欢“这种感情我说不清楚,只是在众多菜品中选择了合我胃口的那一种,但我确实十分想要尝试些新的东西,但一想到如此一来就吃不到那道菜了,便会觉得有些可惜。可现在这道菜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却忘记了当时只想吃这一道菜的感觉,虽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惊喜,但是当初对这道菜的情感没有重新回到心中。我只觉得奇怪,竟连自己的情感也忘记了。

“好了好了,快尝尝吧。”

说罢妻子便推着我去了餐桌,右手摁住我的肩膀,使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左手将那道菜摆在我的面前,还冒着热气。我很怕烫,妻子总是忘记,然而我每次提醒她后还会笑话我,从来不觉得腻。我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几口,她便又打趣道:

“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烫啊?”她的脸上挂着微笑。

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不光是我,别人看见她的笑容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可这次我却没有跟着一起笑,脑子里还一直回味着那股宁静,然而,那抓也抓不住的,转瞬即逝的,抽象的感觉,或许正是我已经逝去的事物。

等菜稍微凉些后,我把勺子递进口中,咀嚼了几下,妻子便迫不及待地问我:

“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尝出味来。我似乎对食物的味道,食物的好吃与否失去了概念。一道菜被做出来,无非是淡些或者咸些,甜些或者辣些,都并不会太偏离这道菜本身的味道,于是这道菜无论是谁做的,大都千篇一律,那些微弱的差别对我来说并没有有什么两样。

我本准备如实告诉她,可当我抬头时,恰巧碰上了她看着我的期待的眼神,那眼神如同一块压在我肩上的巨石,又如同一把刺穿我眼球的利剑。那孩童般清澈的眼神,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的,至少我不愿这样的眼神黯然失了色。

“当然……”我看着她的眼睛好不容易才撒谎道,“好吃……”

“是吗?”她用怀疑的语气问,“那我怎么看你目光那么呆滞,像中了毒似的。”

她也吃了一口,紧接着捂着嘴去了卫生间。我听见了她呕吐还有冲水的声音。

“我竟然都不知道你的口味这么重。”她回来后带着笑容对我说。我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兴许是菜的味道有些奇怪,可不管妻子怎么说,菜的味道终究还是那个味道,无论怎么品尝也不会变,于是我大口吃了起来。妻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不吃吗。”我问她。

“我可没你这么好的胃口,那么咸,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吃下去的。我等会再研究研究好了。”

之后便是沉默。虽然我们几乎每天都如此,但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聊点什么。可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每天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值得拿来闲谈的,并且妻子也早就对我每天的生活了如指掌,无非是工作、吃饭、下班、睡觉。也许每一个普通的人的生活都几乎如此,可这样的生活也未免太过普通了。妻子没有工作,因为我想让她好好享受生活,也许去培养个兴趣爱好,比如画画、音乐什么的,但妻子也只是每天待在家里养养花、收拾屋子。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好聊的……

妻子每天都会送我到门口。她挽着我的胳膊,走得并不急,就像散步一样。她喜欢到处张望,有时会望见遛狗的老人,望见嬉戏的孩子还有打扫清洁的环卫工人。我时不时地看向她,循着她的眼光望去,却把一切都给错过了。我们走到了门口的花店前,我偶然瞥见了店里面栽培的郁金香……

“郁金香?!”她把花拿在手上对我说,“哪有人探病送郁金香的?”

“啊?我……我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我一直盯着地面,不敢看她的眼睛,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害怕父母的责备似的,我同样在害怕,尽管等待我的并不是责备。我知道自己太过鲁莽了,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况且我们才认识,送花确实不太明智。

“你不知道送什么?你没探过病吗?你的亲戚朋友没住过院吗?”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不……我只是……没有送过花,所以才不知道送什么花。”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收下了。”她拿起花闻了闻说,“还挺香的嘛。”

她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柔,再加上她说话的声音本就十分悦耳,听起来就像在炎炎夏日吹来的一阵凉风沁人心脾,无论是多么烦躁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她让我悬着的心立马产生了无比幸福的感觉,以至于我的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说:

“行了,你下午还有课吧,别傻站在这儿了,一会儿可就睡不成午觉了……”

“喂!傻站着干嘛呢?想要花吗?”妻子一边推着我一边说,“再不走你上班可要迟到了。”

我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确实要迟到了,但我并没有任何焦急之感。我的迟到不会给任何人带来损失,老板只是想维持公司的秩序,让他在表面上看起来令人满意,以保障自己的权威地位,然而从利益方面不会有任何的损失,甚至没有我这个人也无妨。

任何组织形式都是这样,即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都无法容忍任何特殊个体的存在;即便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他们也会选择惩罚;即便没有损害任何利益;他们也要维持表面上的光鲜亮丽。在这样的规则下,任何人都是一致的,当最后一丝意志被慢慢磨平,人的意志也随之消亡,人变成了机器,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人有自由意志,所以会反抗,而机器没有,只会对主人惟命是从。

我踩着点到了公司,我的同事们已经到齐了,并且开始了他们的工作。他们一个个整齐地坐在位置上,似乎每天看到的都是这些光景。角落里那盆不起眼的绿色植物无法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添加任何色彩。墙上的挂钟不停地转着圈,但流走的不是时间也不是生命,而是人们本该有的奇思妙想。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难以想象自己竟也是其中一员。我加入了他们,因为这可是这个时代无数人所期望的生活……

“你以后想干什么呀?”她问我。

我们正坐在摩天轮上,即将到达最顶端。我望着地上的一团团黑影四处攒动着,就像蝌蚪。我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无论是整个自然界,整个地球还是整个宇宙,我似乎都无法撼动它们一毫。同样我也意识到了这样渺小的幸福对于人们来说是多么重要。

“我还没有想好呢,不过能让我们有个稳定的生活就好。如果你有更高的生活需求,我想我也会为之而奋斗的。”我回答道。

“你还真是没有一点儿目标。难以想象你的生活失去了多少乐趣。”

“我的目标现在已经实现了,我目标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况且其他人羡慕我的生活还来不及呢。”我始终望着地面上的人群。

“油嘴滑舌!”她说道。带着她那独有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即便我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也跟着她笑了起来。接着我想到了许多问题,竟一时出了神……我看见她朝我挥了挥手……

“喂!你小子不好好工作,一直盯着屏幕干嘛?”我突然听到了老板的声音,他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说道,“你今天早上迟到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嘞!你中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并没有迟到,不过对他来说迟到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事实是不会被意识所改变的,这是真理,但真理是哲学家才追求的,对我来说,真理是由权威而定的,那么事实也是可以被权威所改变的……

“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要为他工作?他只要欺负了你一次,你为此忍气吞声,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就这样一直被欺负着吗?你的反抗精神呢?”她对我说。

“我并非没了反抗精神,只是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它维持着我们的生活。为了能这样安稳地过日子,忍一忍又如何呢?我并不害怕他,但我不想让你的生活没了保障;我也不害怕权威,但我不想让我爱的人遭受苦难……”

一个同事起身走了,后面的同事也跟上,午饭的时间到了,最后只剩我一个人愣在电脑前。

办公室很大,比我的卧室还大,不过我的卧室可是摆下了我和妻子的所有生活用品,这办公室却显得十分空荡。办公桌上只有一台电脑、几株盆栽和一个玉做的貔貅。窗帘打开着,但太阳似乎不会从这边经过;灯也开着,尽管这里十分明亮。

我心中毫无受到老板责骂的忧虑,我已在这里工作了许多年,被他数落的次数并不少,但都不至于到辞退我的地步。再者,每次面对他给我的刁钻任务我都能坦然接受。这次批评不会影响到我如今的生活,不会打破如此“理想”的状态。

然而,此时我的心中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他能辞退我,希望我能真正地掌控自己的生活。也许这样我就有时间与以前的老友聚一聚,与妻子出门旅行……

“所以我们蜜月去哪儿啊?”她问道。

“去个能看到海的地方,我们这儿到处都是山,我已经看腻了。我一直想要知道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如果我们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就好了。”

“你真是的。我有时会想,你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追求幸福啊……”

但如果我没了这份工作,我与妻子的生活便不再稳定了……

“怎么样?”母亲对父亲说。

我总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太差了。

“唉,没办法了,老板跑路了,这栋楼恐怕又要烂尾了。听说政府会收拾这烂摊子,但工资的事还是一直拖着……罢工有什么用呢,团结不了人心,都害怕把饭碗给丢了,只能硬着头皮先干着吧。”

一阵沉默过后,我仿佛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于是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果不其然,我听见门“吱”地一声……

老板进来了,他像无视我一般径直走向他的办公桌,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那椅子似乎快要承受不住它的重量,摇晃了起来。他用几乎躺在椅子上的姿态,昂起他的头对我说:

“其实呢,今天早上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找我确认错,至少这样能说明你敢于承担自己的责任,至少说明你有悔改的意向。可是呢?你不光不知悔改,还在工作的时间走神,你说这成何体统?”

“我……”

“行了,我不想听你解释,我也并不是想处罚你,但如果我今天放过了你,明天就会有第二个,后天就有第三个,如此一来,规矩何在呢?”

我只觉得他的话太多了,从办公室走出来时大概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下午依旧与往常一般无二,没什么变故。每天这样重复运作着,我不知道那些充实的人生是如何实现的,或许只是富人的特权呢?自始至终都有保障的生活,为什么我就不能拥有呢?苦中作乐的人也无法逃避那些根源产生的烦恼,他们总要面对的……总要面对的。我得负起责任,那种想法是不对的。

同事们仍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即便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他们或许是想获得赏识吧,毕竟最努力的那个人总会得到更多的关照……只要努力,其他都不需要了。但是……幸福真的在人们所以为的地方吗?没有物质基础又如何寻求幸福呢?

回家的路似乎要比来时的路长了许多,或许是我想给自己一些放松的时间,所以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我不知道路边经过了什么,也许会有遛狗的主人、放学的学生、散步的老人……

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重复着每天都走的路线。我甚至也不知道拐过了几道弯,走过了几个街区,但实际上,我才刚刚到公交站——距离公司只有几百米的公交站。这个时段等公交车的人并不多,我偶然瞟见了在夕阳映衬下飞翔的鸟儿,还有旁边聊着天的老夫妇。

这时来了一辆公交车,然而公交车上却挤满了人。我应该再等下一辆的,但我并不想让妻子久等,她一个人在家除了无聊地等待我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尽管我也没法给妻子带来多少乐趣,但至少陪着她也需要好一些。

无聊的人其实并不害怕无聊,他们早就习惯且适应了那样的生活,他们真正害怕的也许是孤独——没有任何羁绊的无聊。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们又能做什么呢?无非是幻想罢了,但妻子是个不喜欢幻想的人,这一切对她来说只会更加煎熬。

今天比往常热些,或许是我的错觉;这辆公交车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也或许是我的错觉,不过每次发动时确实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就像……什么似的,我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好的比喻了。一对情侣坐在后面,手牵着手,女孩靠在男孩的肩上,这似乎是每一对情侣都会经历的动作;一位母亲站在中间,右手抓着扶手,左手则拉着她的孩子,这似乎也是每一对母子都会经历的动作……

“妈,你这是干嘛?”妻子对母亲说。

母亲拉起我和妻子的手,将我们的手叠放在一起。我和妻子都十分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只是我现在看着你们两个,感觉你们在一起很幸福。现在的年轻人压力那么大,能像你们这样幸福的不多了,你们可要好好珍惜啊。”

“好!”我和妻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母亲笑着点了点头,妻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看着她俩,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到站了,我确是不想让妻子久等,但我又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这座小城市现在安静多了,这条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没有低声细语自动进入耳朵,我甚至可以将整个街道当做我的所属物。我四处张望着,周围都是药店,那大概是到医院附近了……

该怎么写呢?我不知道,明明自己很担心她生病,却写不出任何关心的话。我只死死盯着眼前要送给她的东西——一条围巾和一些感冒药。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写道:

“这几天天气似乎转凉了,我给你买了条围巾,可别把自己冻着了……还有一些感冒药,你的身体一向不太好,所以一旦出现什么症状了一定要按时吃药……”

终于写完了,没想到一写起来倒发不可收拾了,会不会写得太密了呢?她应该看得过去,我得再检查几遍才是……

马上就到家了,我们居住的小区也越来越冷清了,从我搬过来起,就不断看着傍晚大楼开着的灯越来越少。直到现在,只剩几户灯火在夜晚中闪烁了。这样一来,小区是安静了许多,我挺喜欢这样的环境,不过……我的脑子里始终有那么一段记忆,无论是清晨出发还是傍晚回家,总会有人和我打招呼,但我并不认识他们,心里猜测或许是妻子交到的朋友……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件小事会让我如此印象深刻。

妻子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正坐在饭桌上等我回家。我扫视了一遍家里的摆设,突然觉得这些摆设毫无生气,酒柜里都是一些许久没用的东西,可能以后也用不上,书架上零零散散摆着几本书,但大多都是以前看过的,电视机的两旁有两盆花,也快要枯萎了。妻子从未改动过这些摆设,也未曾想我埋怨过。妻子怎么会喜欢这种摆设呢。

她似乎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转过了身来。我看见了他的眼中过了一丝倦意,或许她早已有些困了,但她还是笑着招呼我过去坐下。

“要不你先睡觉吧,我等会儿吃完了自己收拾。”我对她说。

“也行,我好像是有点困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说完她便回了卧室。

眼前的菜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即便有变化对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不过这些毫无变化的菜却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人都是会腻的,谁会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对她说。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随意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的。”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其他人所追求的稳定生活就真的能安心吗?并不,他们每一天.都得担心这稳定的生活会不会遭到破坏,于是干什么都畏手畏脚的,这样的生活完全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盯着眼前的菜,瞬间没有了胃口,我想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就去收拾饭菜,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也肯定没有睡到天亮。我的耳边充斥着耳鸣的响声,意识也还没有清醒过来。妻子就在我的身旁,带着睡觉时沉重的呼吸声。我本想把我身上的被子给妻子盖上,奈何自己太笨手笨脚,把妻子给吵醒了。

“你醒了?肚子饿了吧,刚才的饭一点儿也没吃,我去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她边揉着眼睛边对我说。

“没事,我……”我才发现妻子已经把桌上的饭菜收拾干净了,“我不饿。”

“你看起来很疲惫,我有些担心你。”当然……她当然会担心我,我竟忘了这点,在意才会担心……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出院,想见她的时候还得往医院跑。医院每天人来人往的,如果有人把病毒传染给她了怎么办?看来下次去得给她带几个口罩……”

“这天冷得也太快了,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穿这么少就出来了,生病了就又得进医院了。给她买条围巾吧,免得冻着了,还有感冒药,以备不时之需嘛……”

“我这样安排真的好吗?家庭应该是两个人共同承担才是……不对,不能为了减轻负担而找理由,我得让她幸福,这是我的责任。但她一个人在家会无聊吗?应该不会的吧,她爱好挺多的,还有那么多朋友呢……”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忘了担心妻子了,每天似乎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虽然是为了我们的幸福,可是……

“不……我不累,也许休息两天就好了。”妻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她皱着眉头,眼里流露出担心的神情,好像逼着自己闭嘴似的,眼泪也快要挤出来了。她在处理自己内心的矛盾,我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这样平稳的生活能持续多久呢?似乎这种半幸福的状态会无限延长下去,可是妻子和我……我们好像都变了。我们都变成什么样了?变得成熟了吗?那么成熟必然是一种不幸福的状态,妻子也……我还爱这样成熟的妻子吗?以前的她似乎总是那么有活力,我甚至忘了看着充满活力的她的那种感觉,忘了担心她的那种感觉,忘了爱的感受又算什么爱呢?

“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她终于开了口。

“当然……我也这样觉得,可是……”我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好像一直在拖累你,你每天这样过着公式化的生活……可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你,这也不是你追求的生活,你意识到家庭对你的负担了吗?你为什么要独自承受呢?你的生活不再精彩了,你的脑子里再没有对理想状态的热情,你变得庸俗了……为了所谓的稳定生活,你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了,你的思维甚至都被同化了……但我们本都不是这个样子。我们那样坚定地忠于对方,却背叛了自己……我们以为的彼此想要的真的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吗?”

她说出这些话,让我感到这如同是曾经的那个她,也许我还行辩驳她的话,但我意识到她确实不是曾经的那个她了。因为她的恐惧……我看见了,我们追求幸福的热情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她的内心也……我看见了……

“不,这是我的责任,我本有义务……我以为所有人都在争取的就是幸福。”

“可你曾经多么骄傲地嘲笑他们的愚蠢啊!”

她说得对,我不该再挽留她……那永远是对的,因为那是曾经的我也会说出来的话,即便现在的我会认为那是错的,但那始终是对的。她走了。我十分清楚她不会再回来了,“一段时间”只是托词,她不喜欢太绝对的词,况且这样不会使我们太伤心……她也许会再遇见曾经的我,那个和她一起追求幸福的我;也许她会带着被同化的思维继续苟活下去,无论如何,我们爱着曾经的彼此,只是我们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后习惯性地瞟了一眼妻子的一侧,但妻子已经不在了。我拉开窗帘,太阳应该是不会升起了。我没有胃口吃早餐,于是径直去了公司。

“什么?辞职?”老板对我吼道。我隐约听见窗户震动的声音。

“对。”接着我将妻子离开的事情告诉了她,想着这样也许会让事情简单些。

“听着,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能想到你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有些承受不了,但你还得生活啊,多向前看,未来的路还很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准几天假,你好好休息休息,调整一下状态,说不定就想通了呢。”

“不用了,我现在很正常,我的脑子也很清醒。只是我确实没有义务再工作了。”说完我立马就走了,生怕他又在我面前喋喋不休。

回到家中,我不知道该什么,只是躺在沙发上,想象着妻子每天在家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是否该去追求新的生活,或者说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新的生活,因此现在即使近在眼前,我也没了动力。我没有感到伤心,有一瞬间,我竟连自己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了,仿佛现在躺在沙发上的只是一具空壳,那具空壳会腐烂在那里,我的灵魂也将腐烂在那里……我停止了思考,失去了人的本质,眼前的一切都渐渐变得模糊。除了我死死盯着的花盆,周围早已是一片漆黑。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将我从深渊拉了回来……是医院的护士告诉我母亲病逝的消息……她患有恶疾许多年了,只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巧。

我赶到了医院,看见了母亲的尸体。据说,人在面对死亡时的表情是惊恐的,母亲也不例外,或许她还不想离开这个世界,那可怕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在我的内心搜寻到应有的悲伤,我如同陌生人一般站在她的面前,盯着她的脸庞一时出了神,依然挣扎着试图在我的内心深处找到一丝悲伤的痕迹……若不是护士提醒我,我还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

医生对我做了一大堆心理疏导,但我觉得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毕竟我没有感到任何悲伤。

我总觉得医院的走廊忽明忽暗的,可抬头望向灯光却发现没有任何异常。医生说会帮我联系殡仪馆,并不需要我操心什么……当我走出医院已经是傍晚了,我以为才过了一个小时……

母亲的葬礼上,我穿着丧服,端着母亲的遗照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我才发现村子的风景如此迷人,路边的柏树在我们经过时为我们抖落了几片树叶,那或许是它的眼泪,它或许目送了数不胜数的老朋友离去,却依然得站在那里,默默地忍受着离别的悲伤……我依然没有感到任何悲伤。

这些沿途的风景也许就是母亲不愿搬走的原因,也许我现在也有了和她一样的心境,但我并没有感到任何悲伤。

下葬时,我隐约看到有几滴雨落在我的膝前,等到亲戚们都来安慰我时,我才意识到那是我在流泪,但我并没有感到任何悲伤……当然,流泪才是正常的,毕竟我是她的儿子,如果一滴泪都不掉才显得太无情了,尽管我并没有感到任何悲伤……

“他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遇到点儿小事就哭哭啼啼的。”母亲对妻子说。

“是吗?我可从来没见他哭过。”妻子笑着回答道。

她转过头看着我,温柔地笑着……

回到家中,发现小区里已没有一户人家的灯光是亮着的,也许是我的幻觉。我又躺在了沙发上,或许有些发烧了。我在沙发上翻来翻去,始终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索性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瞥见了桌上的水果刀……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没有责任再活下去了还是出于极端的痛苦……我看着地上的血迹,逐渐感知不到任何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