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小姑娘确实活过了一天，而且愿意敞开心扉聊一聊有关她爷爷的事，但白杨并没有那么兴奋。
她昨天是不会死了，但今天，不一定。
在那样的战乱世界，白杨见过不少应激创伤患者，也目睹过不少崩溃之后选择自我了断的。
怎么说呢，自杀很多时候就是一时冲动，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这样的自杀者被救下来之后，脑子清醒了，后怕了，多数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尝试。
程霜降这种，一天自杀两次，第二天还要继续，杀意已决的，不多见。
要是这种信念感放到学习上，当个小镇做题家，考清华分分钟的。
“我父母去世得早，从小就是爷爷带大的，但因为他在殡仪馆工作，我从小就被同学嘲笑，取了很多难听的绰号。”
程霜降的勺子挖了一块蛋糕，她没有吃，只盯着那上面的奶油。
“但其实，也没什么，爷爷对我很好，特别好，就算我以后跟着他在殡仪馆也没关系，我也没有不愿意。”
她吸了吸鼻子，像是在抱怨这蛋糕为什么这么辣。
“本来，本来下周有一个家长活动，我希望爷爷能参加，我希望那些同学看到，我的爷爷他一点儿也不脏，一点儿也不臭，他会写书法，会作诗，会修东西，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但昨天早上，开车送我上学的路上，我和他说了这件事以后，他却告诉我下周有事不能参加，以前也是这样，他永远不愿意来学校。”
少女的声音已经有点儿哽咽，她的呼吸变得困难，仿佛只是回忆这些，就会伤害到自己的身体。
“我当时闹了点儿小脾气，就对他说。”
轻吸一口气，她想必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将这一切说出口来。
“——那你就和那些死人过一辈子好了。”
咯噔——
虽然白杨已经没有脉搏，但他还是感觉心跳慢了半拍。
这种话，都知道是一时的气话，过后吃顿饭消消气就过去了，都不需要解释的。
可谁能想到，这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爷爷当时没说什么，只继续开车，后来，在一个十字路口，有一辆、一辆疲劳驾驶的大卡车。”
程霜降这一次沉默了很久，直到蛋糕上的奶油开始融化，出现无数的小气孔，她才拾起话头。
“当时已经来不及躲闪，爷爷他，把方向盘往右打到了头。”
白杨能够想象那样的画面。
面对飞来横祸，在极短极短的时间里，那位老人做出了判断。
他没有像很多司机一样本能地往左打方向盘规避冲击，而是选择了用自己这一侧，护住了副驾驶上的孙女。
他成功了。
看到如今没什么大问题，甚至还有余力思考自杀的程霜降，白杨知道，这位老人成功了。
可正因如此。
程霜降崩溃了。
别看这小姑娘个头小小的，脸蛋软软的，脑子憨憨的，打一拳能哭好久，但她其实什么都懂。
她这一个擅长内耗的人，在车祸发生之后，脑子里肯定重复了成千上万遍当时的情景。
要是没让爷爷送自己上学，是不是车祸就不会发生？
要是没提下周的家长活动，是不是就会错过车祸？
要是自己没闹情绪，甩气话，爷爷是不是能安全躲开大卡车？
而且，即便因为白杨是个死鬼阿飘，她吐露了这些话语，却也没有丝毫提及自己的情绪，只强装淡然地描述现实。
这种吵架没吵过别人都会半夜惊醒复盘的家伙，遇到这样的事，不得自责死。
所以她选择了自杀。
难搞哦。
白杨感觉到了麻烦的棘手。
这不是开解或者鼓励能解决的问题。
她自杀的本质，是对爷爷死亡的愧疚，以及对将来自己一个人孤独生活的恐惧，不仅仅是情绪问题，也是现实生活问题。
不是渴望死亡，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父母双亡，没什么朋友，相依为命的爷爷为了救自己去世，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来说，永失吾爱，举目破败。
她痛贯天灵估计都没CD的。
痛，太痛了！
这个点儿的网吧，夜深人静，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外面小吃街收摊的洗刷声回荡，甚至有点儿萧瑟与凄凉的感觉。
程霜降坐在wifi区的沙发上，双眼略微失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杨看过去，系统告诉了他答案。
【事件刷新】
【海边的曼彻斯特：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疾风骤雨，而是蔓延一生的潮湿】
【事件目标：让程霜降活过今天】
【基础奖励：500积分】
得。
过去种种过去生，今日种种今日死。
咱们的程霜降女士，今天也在努力地迈向死亡，Fight！
虽然白杨不需要睡眠，可以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守在她身边打断她的自杀施法，甚至他可以借此刷积分，光速QA，攒够五万提起裤子走人。
但难保哪次失手，程霜降一命呜呼。
她可以失败无数次，但只要成功一次，那没攒够积分的白杨就要跟着寄了。
得想点儿办法。
白杨转念之间，觉得应该用魔法对抗魔法。
“那又怎样，我的回合，抽卡。”
“啊？”
木然的程霜降听到身边这死鬼莫名其妙的喊叫，抬了起眼眶发肿的双眸。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
“既然我死了之后会以幽灵的形式存在，那你的爷爷，会不会也以幽灵的形式依旧存留在这个世界上？”
“啊？”
程霜降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的她眼眸之中，再度流溢出了些许光彩。
“以此类推，你的父母会不会也还有幽灵残留？”
白杨越说，程霜降越感到有些激动，她捏紧拳头，忍不住站了起来。
“我、我该怎么找？”
她确实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先把蛋糕吃了吧，奶油都化了。”
白杨指了指只吃了两口的小蛋糕。
程霜降立刻坐下，拿起勺子，风卷残云般把蛋糕吃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儿浪费，吃得她腮帮子鼓鼓的，和只仓鼠似的。
“报告，吃完了！”
她就像个越战老兵般举手示意。
“你别急，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白杨有点儿哭笑不得。
小姑娘的行动力是有点儿高哈。
毕竟是可以在一节课的时间内决定在学校体育器材室用跳绳吊死自己的女人。
“现在很晚了，你回家不太安全，再说了，包夜的钱也给了，就在这儿凑合一晚上，明早再从长计议。”
拖就完事了。
白杨也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没有除了他之外的幽灵，万一今晚火急火燎跑回去一看，啥都没有，那程霜降不得当场去世？
“唔——”
程霜降虽然心切，但觉得白杨说得有道理。
她收拾好垃圾，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打开浏览器。
在搜索框输入：如何见到鬼魂和幽灵，回车。
开始认真看了起来。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双眼迷糊，裹着毯子，就这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显示器里还播放着神神叨叨的老头儿讲解如何通灵的视频。
白杨对这视频的评价是，净踏马的扯淡！
回过头，他看着程霜降熟睡的面庞，睫毛之间隐隐的泪痕，叹息一声。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人这样为自己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