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百户

庚午年十一月二十七。

日值月破,大凶。

“驾!驾驾!”

广西梧州境内官道上,烟尘冲天,数百名骑士纵马狂奔。

飞鱼服,绣春刀,猩红披风迎风招展,赫然便是威震天下的锦衣缇骑。

远近行人见了,无不仓惶避让,生怕动作稍慢招来祸端。

缇骑们一人双马,显然身负极为要紧的差事,若是挡道被马冲踏,不仅白死,怕还要担上延误公务的罪名,连累家中。

前方小镇,一座木头牌楼高高耸立。

众缇骑纷纷勒马,为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胡子,看了眼牌楼上“宁风镇”三字,露出一丝喜色:“是这镇子没错,杨三,去问那村子怎么走。”

叫杨三的锦衣卫一点头,策马入镇,解下腰间长鞭,唰的一甩,从路边酒馆里卷出个店小二来,傲然道:“老爷们要去新马村,走哪条路最近?”

店小二吓得脸色发白,好在口条还算利索,颤巍巍指着西北方向:“大人容禀,只消穿过本镇顺官道再走十里许,那里有个岔路,路口一株大榕树,极是好认,大人们顺着岔路一直走,到了江边一座孤山下,便是新马村了。”

杨三点一下头,一抖鞭子,小二啊啊惊叫,陀螺般直转回店里,那身不由主的滑稽模样,逗得一众锦衣卫哈哈大笑,都赞杨三鞭法了得。

杨三也自得意,扭头看向同伴中一个少年,故意道:“李百户,不知华山派可有这般鞭法么?”

少年闻声看来,二人目光一触,杨三登时生出一丝自惭。

暗自骂道:小白脸,这般容貌不做兔儿爷,做什么锦衣卫!

原来这少年生得极好,双眉斜飞,目若晨星,高鼻方口,英气勃勃,看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但一身银白色飞鱼服,彰显出他锦衣卫百户的身份。

杨三自负了得,可是年过三旬连小旗也没混上,格外看不得少年得志之人,一路之上,屡次起意刁难。

少年百户也不惯着他,摇头道:“呵呵,华山派历代祖师,倒没有杂耍出身的。”

少年这话,分明是说他引以为傲的鞭法不过杂耍把戏,杨三当即沉下了脸:“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少年百户微微一笑:“不气盛,又算什么年轻人?”

见二人又顶上了,几个锦衣卫同时开腔,有的劝那百户:“大家都是袍泽,李百户何必咄咄逼人?”

有的则对杨三拱手:“杨三兄弟,我们百户毕竟年少,得罪莫怪。”

这几人说话口音,和那少年百户一般都是京城音调,说话却明显帮着杨三。

杨三虽也操一口官话,却夹着广西本地的腔。

此刻得了支持,愈发来劲,提高声音道:“杨某这身衣服穿了十余年,便没见过这般没长毛的百户,难怪麾下兄弟也不服他!”

少年百户斜睨他道:“十余年也没换个颜色,你莫非还骄傲起来了?”

锦衣卫服色,黄紫蓝银黑红,高官着黄、紫,其中黄为帝王特赐赏穿,千户着蓝,百户着银,总旗、小旗着黑,普通力士着红。

这话正捅到杨三痛处,顿时红了双眼,却被领头大胡子抢先喝道:“杨三住口!你自家也是世袭的锦衣卫,难道不知么?‘三年一届,选卫中子弟根骨卓绝者,抽签分赴大门派学艺,艺成归来择其佳者晋百户职位!’此乃当年成化爷所定法度,百余年来替本卫培养出无数俊杰,哼,你自己当年选不上,现在嫉妒人家么?”

这大胡子也是一身象征百户身份的银白飞鱼服,口音倒是和杨三相似。

杨三见自家上官开口,只好低了头道:“小人不敢。”

“谅你也不敢!”大胡子冷哼一声,看向那少年百户,呵呵笑道:“长夜老弟,杨三此人也是个有口无心的,我已教训过他了,老弟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李长夜,正是这少年百户的姓名。

李长夜望他笑道:“熊大哥多虑了,我等都是刀尖上觅前程,不拘京城、地方的兄弟,大伙儿谁也不易。似小弟在华山待了十年,回来便做百户,莫说这些兄台,小弟自家也觉惭愧,不过便似熊大哥所说,卫中规矩便是如此,小弟也只好勤勉做事,努力立功,以求德能配位,不让大伙儿小看。”

一番漂亮话说罢,李长夜眼神扫向众人,声音提高:“小弟如今无尺寸之功,诸位仁兄要说什么,小弟只有听着。但是华山派传我武艺,恩德非浅,若哪个定要辱及小弟师门,那小弟也只好仗着年轻,同他气盛一番了。”

熊百户闻言不由深深望他一眼,心想此子虽然年少,处置倒是老成。

似他这般十几岁便做得百户,又是能真正带队办差的实职,别人眼气不服,乃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他若因此大叫大嚷,反而显得毫无胸襟,似这般不卑不亢处置,才让人无话可说。

尤其借着维护师门尊严名义,把杨三及众人一番敲打,更见得能软能硬,非是池中之物。

不由起了结交之心,笑呵呵道:“不错不错,吾辈习武之人,脾气再好,也不能任人开师门的玩笑,此事只怪杨三失言,也是熊某御下不严,回去定要重重教训他!”

这伙锦衣卫中,一队是从京城派来,以李长夜为首,另一队则是驻扎广西本地的,以大胡子熊百户为首,共是两个百人队,要配合办一件大差事。

杨三听出自家百户有交好对方之意,只得顺坡下驴,做个怪样叫道:“头儿,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都教训过我了,岂有回去再算二茬账的?大不了我向华山派赔个不是还不行么?”

他说向华山派赔不是,而不是向李长夜,显然心中兀自不服。

李长夜冷笑一声,正待接口,忽听一人大声喝道:“哼,华山派又怎地?干干净净一个华山派,居然替番子调教徒弟,很光彩么?”

说话间,从路旁的酒馆里,一串儿走出四个人来,大剌剌拦在当路。

这四人皆是黑布蒙面,各持兵刃,眼神里敌意满满。

锦衣卫横行江湖,鲜少有敢当面叫板的,何况此处二百多名锦衣卫,便是数千人的大盗伙也要避其锋芒,对方仅仅四人居然这般拿大,一众锦衣卫岂能容忍?

杨三当即骂道:“谁的裤带没系牢,溜出你们几个鸟物?活腻歪了扎粪坑不好么,要来污老爷们的刀子!”

李长夜亦策马上前,冷着脸道:“本卫拜入华山派的前辈共有九位,其中两人战死于瓦剌战场,四人战死于朝鲜抗倭战场,一人战死于播州战场,一人战死于萨尔浒战场,一人战死于辽阳战场,此九人者,皆是为国家尽忠、顶天立地的好汉,死在他们手上的蒙古鞑子、倭寇、建奴,不下数百!呵,敢问你们四位藏头露尾的大侠,又曾做下什么丰功伟业,也敢嘲笑华山派?也配敢看不起锦衣卫?”

他一席话义正言辞,一众锦衣卫纷纷喝彩,那四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瞪起眼叫道:“你说杀了数百人,就当真杀了数百人?老子还说他们是杀良冒功呢!你们这些狗番子,一向坑害忠良、欺压百姓,又怎地不说?你这小崽子也不必和爷爷们装相,爷爷只问你们,此番是不是来捉拿袁督师的家人?”

众锦衣卫同时色变,熊百户冷森森笑道:“可见皇上神机妙算!怪不得要让我们广西千户所相帮京中兄弟行事,原来真个有人敢为袁逆张目!不错,老子们这一趟来,正是要抄家拿人,敢拦阻者,皆以谋逆论处!来人,给老子宰了他们!”

一声令下,十六个广西锦衣卫应声下马,解下披风扑出,四人一组,分头杀向蒙面人。

这些锦衣卫配合极为熟练,一组之中,有长兵、有短械,还有游走四下不断发出暗青子的,分明是把疆场战阵化入了江湖厮杀,等闲武人纵使武功远比锦衣卫们为高,也难抵挡如此配合。

然而那四个蒙面的也颇了得,一使长剑,一使双刀,一使短枪,一使两支判官笔,门户守得风雨不透,任凭锦衣卫们怎样狂攻,也能应对自如。

偶尔反击,更是凌厉异常,锦衣卫们以四敌一,竟难稳占上风。

这般斗了二三十合,熊百户焦躁起来,跃下马背,便要亲自出手。

杨三眼珠一转,趁机叫道:“好、好!且看咱们两大百户并肩出手,定让这些狂徒晓得锦衣卫的厉害!”

自家暗自得意,以为这激将法使出,李长夜便不得不出手。

再他想来,凭李长夜这般年纪,便打娘胎里练,又能有多高功夫?和熊百户一比,必然高下立判,不论先前话说得多漂亮,脸毕竟是丢完了……

他念头不曾转完,李长夜单掌一按马鞍,轻飘飘掠起老高,披风飘洒,一朵红云般直掠出两三丈远,凌空一脚,向那用剑之人头顶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