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旧时燕(二)

“纪少,我先走了,等下楼舫回来你同他讲一声。”

陈泠月猫着腰从坐席后穿过,腰上忽然一痛,她身形不稳,差点将旁边的纪崇带倒。

她冷眼望过去,陆阙若无其事地坐在主座。

为避免更引人注目,她只好坐了回来。楼舫将最后一位客人领到平仄苑,这新府邸蜿蜒曲折,虽然沿途有侍女仆从引路,但不如有个熟悉的人带着更顺畅。

楼舫将人领到门口又退了出去,似乎这宴会与他无关。

“楼先生怎么不进来?”

纪崇塞了一颗山楂在嘴里,含混道:“年底这几日他都不爱与我们凑,我们武将,他是文官,大概是觉得我们太吵了。”

陈泠月想起楼舫忙着张罗的身影,并不觉得他是不爱凑这个热闹。

正说着,门口处有人大步流星走进来,白色锦缎上绣着一丛兰草,外罩青色翠竹外衫。玉冠中簪了一朵海棠,再细看,其实是粉紫琉璃作的样子,栩栩如生。

陈泠月一眼认出了来人,只叹梁津少年意气,就算沉溺酒糟中多时,也堪比当年。

梁津手里提了一个两层的红漆木盒子,脸上挂着招牌微笑,风流俊秀,谁见了都乐意亲近几分。

“殿下,盒中有一道炙烤羊肉,是御赐佳肴,是团圆宴赏赐的。”

“再有,在下从宫中带来了五色玉手镯一对,玉如意两柄,国库礼单一册,恭贺殿下迁入新居。”

那声音清亮,惹到屏风后的女眷低声议论,有胆大者探出个脑袋往堂中瞧。

陆阙招手让人收下,让人加了张坐席。

“多谢殿下。”

梁津与五公主谢璟也相互打过照面,入座后人气颇高。虽然这几年盛京中特别是前朝大臣都见过梁津的荒唐无度,但此人换掉那副鬼样子,勾勾手又会有人赶着奉承。

陈泠月望着同舒家公子坐在一处的梁津,摸不准陆阙这么安排是什么意思。

堂中酒过三巡,舞女挥舞水袖翩翩起舞,身姿婀娜引得人挪不开目光。

伶仃脚踝系着银铃轻摇,声声清脆。薄纱掩面的妖艳女子赤足踩在软毯。美人肌肤白嫩,波光潋滟,扭着细软腰肢,步步生花,柔情蜜意。

引得在座都不由得放下银箸,目光几乎黏在了舞女的藕臂粉足。

“楼舫说这舞女是听雪阁中的红袖佳人,皇帝将整个听雪阁都赏赐给了梁二,他特意送来献舞的。”

酒足饭饱,纪崇与她不能饮酒,因而也不必应酬,叫人炒了盘花生,靠在软垫上闲聊。

“嗯,不错。”

纪崇往日最烦陈泠月又木又呆、寡言少语,但自从知晓她会望月三式后,大抵生出了天才之间惺惺相惜的感觉,觉得她颇有天才的孤傲做派。

简单来说,就是和他一样。

实则陈泠月只是无聊,笙歌漫舞,眼前的舞女转得她眼都花了,终于等到有几人熬不住困意准备退场。

还有兴致的,与舞姬眉来眼去,陆阙也吩咐了安排好了房间,一度春宵良夜。

等宾客差不多散尽,舒家两位公子才缓缓起身。跟随着兄弟丈夫而来的女客也几乎散尽,舒家小姐自屏风后缓步走出。

陈泠月冷眼旁观,豆蔻年华的少女着着华贵的服饰,一颦一笑皆是风雅,学着两位哥哥的样子向广安王殿下请安。

少有人能拒绝那双含羞带怯的眸子,像林中受到惊吓的小鹿,单纯无辜又漂亮。

她倒要看看陆阙如何面对,幸灾乐祸就差没写在脸上。

谁知,谢璟先一步拦在身前。

“舒小姐,慧妃娘娘当年可是文殊阁顶优秀的学生才入得了父皇的眼。你们舒家别是秋后割韭菜,一茬儿不如一茬儿。”

深在春闺的贵女如何经得起谢璟这般“调侃”,当即红了脸。

陆阙只作壁上观,除了回了声招呼再不插手。

谢璟对慧妃娘娘有怨,无非是因皇后娘娘早年小产,慧妃娘娘恃宠而骄令皇后下不来台,小月子里落下病根。

陆阙对后宫中事一向不感兴趣,更应付不来这种娇滴滴的动不动就哭的女人。反倒是谢璟这种一点就炸的个性,让对方直接哑口无言。

“公主殿下莫要口不择言,您与福安寺中和尚私通还将人掠至府中的荒唐事至今还在坊间盛传呢。难怪陛下急着让您去和亲,也是为皇家清誉着想。”

那位“急躁”的舒公子出言反驳,但一样讨不了好。

“嗯嗯嗯,男欢女爱怎么荒唐了?难不成你嫉妒他能卖身求荣?你也想如此?”

谢璟在军中讲话大大咧咧惯了,嗓门也是没带控制的,将这种事摆在明面,听者无不面露尴尬,实则又好奇得很。

舒公子没想到她如此泼辣,秀才遇上兵,气得脸都憋红了说不出一句话,气冲冲地先离场了。

“仲达!”稳重一点的舒公子匆匆作揖告辞,便追了出去。舒小姐更是何曾听过这种昏话,更是羞得没脸见人,也跟着走了。

纪崇耳目聪敏,只等人一走便笑得直不起腰来。

陈泠月跟着抿唇,纪崇也准备收拾东西回屋睡觉。四下只剩几个收拾残局的侍女,陆阙领着谢璟向他们这边走近。

与他们一同的,还有一直静坐在座位上观赏闹剧的梁津。

五公主与梁津本是表姐弟,但谢璟自及笈起便在外领兵,与盛京的亲友少有联系,对这个传闻中天纵英才却荒唐的表弟也只是耳闻。

陆阙见他跟过来,拍拍谢璟,让到一旁,他们似乎达成了微妙的一致。

陈泠月感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她甚至无措得望向陆阙,那人却理都不理。

她从未妄想再与梁津有交集,只是呼吸相闻、只是耳闻目见,她都感觉是被十八层地狱剥皮拷问。

问她的名字、问她的过往,问她为何独活世间……又或是他已知她的身份、知她的苦楚,知她塞北风霜消磨。

想来后者更要命,关心则乱。

塞北的天空旷远深邃,风如利刃,而她的江南水云天相比就似单薄的纸,轻易就划得破碎。

梁津那双眼睛映着灯火的光晕,似盈着满月之华。她又记起江南的夜,陈氏族人死在云樱待开的三月,恰逢雨雾缠绵朦胧天。

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旧事翻腾,梁津是那面镜子,站在她面前,她便无处遁形。

她僵直得愣在原地,而梁津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那声音依旧动听,甚至是轻柔温和,“小陈大夫,久仰大名。前日比试箭术时捡到了这块夔龙玉佩,本以为是广安王殿下之物,多方打听下才知此物归属,特此来归还。”

陈泠月眼瞳骤缩,哑着嗓子回道:“多谢。”却不敢伸手去接,梁津见状只当她为人冷淡,放在身前的案几上。

梁津笑着向她拱手,又向陆阙告退,除此之外并无再多表示。

她听着胸腔中急速跳动的声音逐渐归于平静,冲到脑门的热血散向四肢百骸。

也是,她与梁津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五六年前,梁家将他从云和接走,他来找陈昭商量年后考学的事。

旧时她也从山中得了假,与他们一同玩耍了几个月。那时,陈昭尚有心思吟诗作赋,云和多水,秋天潮湿阴冷,她与梁津倒是觉不出什么,陈昭总说身上几处关节发痛发胀。

想来那时,有些事已初露端倪。

年后陈昭来信,信中掩饰不住的开心,说梁津即使没有拜作苏家门生,也在策试中得了探花。

而对他自己却只字不提,她以为陈昭落榜不愿多讲,后来才知,陈昭则被关在家中错过了进京的日子,只能等着研习医术继承祖业。

时随事易,她容貌已变,嗓音为了更像男声故意作哑,梁津更是听不出,他应不记得才是。

她似濒临窒息的人得了喘息的机会,连陆阙走近都没发觉。

她拾起那枚触手生温的玉佩,此物陆阙赠予她时只说能自由出入营帐,大概是他的身份象征。她竟然差点弄丢了,怕是在陆阙那里罪加一等,又不知他会如何怪罪……

“人都走远了,还想着呢?”

话虽然不是出自陆阙之口,却一样讨打。

陈泠月心下有些烦乱,没心思搭话,退后几步微微躬身,示意要走。

谢璟笑意盈盈地凑过来,没个正形儿的人忽然就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

陈泠月手忙脚乱地应付,但谢璟却十分正色:

“我回京那日才知和亲之事,多亏你力战突厥武士,否则拖不到陆景由找到为突厥公主诊断的医女。圣旨一下覆水难收。”

谢璟说这话时,目光中的杀意毫不掩饰。宫中不可说的秘事太多太多。皇子公主之间勾心斗角,背后的母族争恩夺宠,已经是见怪不怪。

但陈泠月直觉谢璟的杀意不是对突厥,更像是当今皇上。及笈时便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有一支只听令与自己的精锐军队,忌惮在所难免。

天家父女,或许就是如此。

说着,谢璟看了眼陆阙,此人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若论骄纵气人的功力,陆阙远在她之上。

她又道:“那日是我没搞清状况,用长枪伤了你。陆景由罚我帮你上药疗伤我也毫无怨言。今后若有用得着谢璟的地方只管来玉龙军找我。”

陈泠月扯出了个苦笑,那柄长枪力气再大些,她可能直接被打死在长乐宫中了。

既然提到帮她上药,看来是知道她的女子身份了。陆阙想得周到,更令她稍感心安,

“公主殿下客气了。”

她说话有气无力,一则她伤病刚好,受了风雪不太好受,二来这烧尾宴令她心绪起起落落,她有几分困倦。

“嗯,还有就是,”谢璟瞥了眼身后仰头数着灯台几根蜡烛的陆阙,快速附在她耳边道:“你若想见陈昭,可来我府上。”

陆阙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谢璟在做什么,上手要拦,她飞快地拍开他的手火速逃离,临走还不忘说;“你的乔迁之礼我放在文殊阁了,你年后上任就看得到。”

陈泠月还愣在原地,陆阙眉头微蹙,他早该知道谢璟藏不住事,他就不该让她来。

纪崇显然在一旁听的清清楚楚,但又不知个中关系,他只好一一记下,等楼舫回来再问,省得多嘴被陆阙罚,看他这几日的脸色,谁也不敢惹他。

嗯……不过陈大夫似乎岿然不动,所谓威武不能屈大概就是这样。

心中的敬意又多了一分。

堂中只留了几盏灯,三人相顾无言,却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离开。

又过了半刻,纪崇困得哈欠连天,连看热闹的兴致都无了,就起身先走了,

他热络地问陈泠月:“还不走吗?一起呗。”

转头又看到了陆阙那张阎王脸,撇撇嘴,自己走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愈发凝固,谁也不肯先开口。

堂中凝聚的热气随着人气消散,陈泠月弯腰拾起堆在地上的披风,却被陆阙抢先一步抓在手里。

“伤口还疼吗?”

陆阙忍不住终于说了出来,手上那件外袍却不肯给她。

“还行。殿下可否将披风还我。”

关心的话到嘴边,见她垂着脑袋,还是那副温吞无害的温良模样,他又绕了个弯,咽了下去。嘴上十分不饶人:“雪云香封了五感,还感受得到冷吗?”

雪云香药力早就过去,陈泠月知道他在有意无意刺她,往日当作玩笑话,而今落在耳边却像是被扇了巴掌一样酸涩……

初入世间,师门不在,筋脉寸断,家族没落,亲人离散。她屈居人下,受人庇护,是要安分守己。

彼时她沾了师父的光,下山前,得见一位能窥见天意之人,那人说,塞北有能够帮她之人。于是,她坚信任凭陆阙如何刁难,只要他能帮陈氏翻案,她都承受的住。

可再经历一次功力得而复失,沉疴难愈,曾经在云海霞光之巅眺望无边梅林的好光景,恍若大梦一场。

陆阙见她久久低头不语,乱了阵脚,以诡异的姿态去瞧她的神色。

这一瞧更乱了,她眸中水痕未干,似漾着微澜涟漪。神思愈发清醒,反倒更心绪难平,失意难安,沉溺在昏乱不清的记忆里。

“冷的。”

陆阙将自己温厚的大氅盖在她身上,直到她心绪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