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拿条鳊鱼。”
“好嘞!马上。”
啪的一声,一个脸皮黝黑,毛发稀疏的老头扔下手中的刀具,扯下已经发红的橡胶手套,小跑着赶到堆叠成梯的鱼缸前。熟练贴近鱼缸,伸出手,稍稍掂起脚,歪着脑袋趴在鱼缸中摸索。一支枯黄发黑的手臂如枯枝般在水里搅动,鱼缸内掀起一阵风沙,顷刻间变得浑浊不清了。不知是泥还是沙。
一抹亮白闪过。灯光下,浑水中的白哲鱼鳞更加清晰可见了。鳞光闪闪,像阳光下鸽子翎羽所散发的纯朴光辉,如飘漾在冬季的第一片雪花,短暂而卑微,凄美而又真切。我突然不想买鳊鱼了,但老头突然发出一声怪音,应该是抓到了。
“哎呀,这么小。抱歉啊,我再抓一条。”那老头转过脸来,咧起嘴角的皱纹,笑呵呵地对我说。头顶的白炽灯直直地射在他脸上,每块皱起的皮肤下方都生出漆黑的阴影,整张脸活像一块镂空的树根。手里的鳊鱼顺势挣脱,在半空中映射出 17一阵亮光后,又落回缸中,隐秘其中。
沧桑面容无可厚非,态度如此卑微奉承又是为何?简直是令人不敢恭维的小丑脸。
不论是所谓的个人性格还是待客礼仪,我都固执的认为:这是个没有骨气的、彻头彻尾的、俗气老头;年轮增长时,树木也会变得更加粗壮,年长者在社会中都理应保持与年龄不相违的老成举止,在人群中能明了散发出稳重气质,却又不会与表面安静的浮躁年轻人相混;这是人类文明潜移默化下所形成的群居生存准则,着实是千古流传,蕴含耐人寻味的、高深的实际意义。大言不惭地说,长者就要像老猿般的沉稳,或是老象般的矜持,也许还能裹挟着一丝鹰的孤傲。就眼前的小贩,大半生忙忙碌碌,切实品味过平庸现实所给予的切肤之痛。在这样凌冽地锋利剑雨下,调动皮肤之下所有能量,构筑一颗只有在闭眼时才会显现的真切“内心”,依靠着它的坚韧与顽强,最终妻女两全,获得了人们所定义的幸福美满。很客观,但当然不只如此。
这些都太过片面。此时的他,悲哀或许更加沉重。视线愈发迷离,深处的“内心”却愈发清晰,他比任何人都深知自己年老力竭,仅剩的寸寸光阴轻浮而又虚幻,一切都早已了然于心。
我有点扯远了,属实是老人的举止过于形象了。
可,话说回来,如果愚见实属。
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应会凭丈自己在残酷现实中摸爬出的凝实经验,和切身成就,与人相处时会顺其自然地,自主散发出更加深沉的平稳气场,交流时肯定还会不可避免得带有说教口吻。但又是什么让这样一位“生存家”对我这个陌生人做出一副滑稽姿态呢?我不屑去了解,总之,我睥睨这个没原则的老人。
不一会,又一条鱼被老人攥在手中。嫩白的鱼唇上下翻动,圆润眼珠紧盯上方的灿白灯泡,扁平的身体在老人掌中孱弱颤动。
“好,就你了。”这话是看着鱼说的,又像是说给我听的。
又是啪的一声,紧接着一阵嘈杂的响动。那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鳊鱼被抛到砧板上,翻腾跳跃,胡乱挣扎。
“算了,我不要鳊鱼了。”
“啊。不要了?好吧好吧,卖相确实差点……这么小。女儿爱吃鳊鱼,下次就给他做个红烧鳊鱼送去吧……”
老头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抓起拿条奄奄一息的鳊鱼往那堆近乎破败的鱼缸走去。
“女儿?”
女儿?粗大的舌根微微蠕动,干瘪的嘴唇快速闭合。两声伶俐且透彻的模糊音节从咽喉扩散开来,在我颅内熟练回荡、张,敏感的神经再次被挑起,我的眼前出现一抹瑞雪。
“哒滴!”
“哦?什么da di?”
“笨蛋爸爸。这是英语,就是爸爸的意思呀。”
凛冬时节,我头顶着碎琼乱玉身披着凌冽寒风,顶风冒雪等待女儿放学。
熙攘的人群里,一顶红色羊毛帽在杂乱的五彩缤纷中欢悦跳动。不过片刻,我在星星细雪里的那缕着殷切目光便被捋出。女儿扭动着充满活力,像小猫般的矫健身姿,粗壮浑圆的裤腿飞快摇摆,在厚实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她的印记,随后便如春芽般,突兀地、令人惊喜地,从我怀中冒出头来。
时过事迁,女儿前些年已经结婚了,现在也快三十岁了。所以,是因为女儿不在我身边,她儿时模样才如此清晰透彻、根深蒂固吗?
可是,女儿已经回来了啊……也许吧……
上个月,女儿没打招呼就回来了。我很欣喜,妻子高兴地将我冷落在一边,每晚和女儿睡在一起。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就像女儿妆容下的粉刺,真相渐渐显现出来了。宽敞的屋子就此变得昏暗了,尽管我和妻子机智果断,想凭借彼此之间干燥的粗糙肌肤相互费力摩擦,希冀能生出点点星火让温暖的希望之光再次闪耀,但,似乎连屋内的空气也已变得阴湿了。
女儿留下一笔钱和一句别挂念就离开我们,独自去生活了。妻子也在之后不久下楼梯时摔伤了腿,卧床由我照顾。
“鳊鱼挺好吃的。”
“本来想买鲈鱼的,钱没带够。”
妻子笑笑,没有说话。
“是在菜市场南边那个买鱼老头那买的,看着挺老实。”
“是个可怜人,年纪那么大,唯一的女儿还在一年前被车……我老去他那买鱼,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
我本来想说变成个俗不可耐的人的了。
“他能怎么样,越来越衰老了,就是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