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凶兆

春回大地。

茫茫的冬日雪原一下子铺开郁郁葱葱的青绿。

露岭,入眼层峦叠嶂,千山耸立,万壑绵延,苍松为山衣,薄雾做纱裙,冰消雪融的清溪欢快地奔腾。

田垅边,烈山氏族民撸起袖子,紧握着耒耜弯腰翻耕,撅起一抔抔褐色的泥土,洒下稚嫩的粟种。

“秦大哥,喝口水吧。”

桑娘挎着沉甸甸的陶壶,递来盛满溪水的陶碗。

“桑娘,你还怀着身孕,何必跑来田里送水。”

秦穆接过陶碗,一饮而尽。

他敞开双臂舒展身躯,长吸一口气,浅嗅春雨、泥壤、草木混杂在一处的芬芳。

周身筋骨“咔吧咔吧”弹跳响动,因耕种而僵硬的身体松快不少。

勤耕重农是烈山氏的传统,虽然大军出发在即,但春耕关系一年粮食生计,也松懈不得。

考虑到青壮皆从征蚩尤后,族内只剩老弱妇孺,垦荒多有不便。

刚开春,姜榆罔便下令族内战士皆投入耕种。

“这才三个月,哪有那么娇贵。”

桑娘羞涩地笑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抱怨道:“纪哥整日不让我出门,我都快憋坏了。”

秦穆关心道:“大罴的手臂还没好吗?”

“外伤倒是已经痊愈,只是他总抱怨胳膊使不上劲。”

桑娘眼底掠过一丝黯然,笑容变得勉强。

秦穆歉然道:“若非为了救我,他也不会受伤。”

“大罴说,他一直将秦大哥当做亲兄长,甘愿为你做任何事。”

桑娘摇了摇头,示意秦穆不要自责。

“我去看看他。”

秦穆放下耒耜,跟着桑娘去了纪大罴家。

来到院中,只见纪大罴正气喘吁吁地挥舞着石刀,动作略显滞涩。

“秦大哥,你怎么来了。”

纪大罴放下石刀,浑身大汗淋漓,尽管竭力掩饰,秦穆还是看到他掩藏在背后的手臂,在微微痉挛、颤抖。

桑娘心疼地掏出麻巾为他擦拭。

“过两日,大军便要开拔,我来看看你。”

秦穆犹豫半晌,还是告知真相。

纪大罴脸色瞬间煞白,露出悲伤、绝望的神情,像一头被族群抛弃、孤苦伶仃地等待死亡到来的老狼。

他是战功卓著的武士长,仅次于三大武士头领的高级将官,却没人来通知他即将出征的消息。

他忽然紧紧攥住秦穆的手:“秦大哥,带我一起去,我还能杀敌!”

秦穆本想劝他留下来养伤,并好好陪伴桑娘,但话到唇边,看到纪大罴通红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肯定带上你啊,烈山氏上哪再去找你这么好的武士长。”

秦穆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纪大罴也咧开嘴,只是笑容中揉杂着些许苦涩、释然和欣喜。

......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神农,黄帝的军队到了。”

负责侦查的战士遥遥望见迎风招展的图腾熊旗,飞奔来报炎帝。

“随我前去迎接。”

白发苍苍的姜榆罔穿着犀牛皮缝制的战甲,鞣制精善,头戴彩石点缀的羽冠,腰系擦得油亮的赭鞭,显得格外威严沉稳。

秦穆、姜钺等重将应声跟上,迎出三里外。

道旁简陋的茅屋轮廓里,一个个烈山氏族民涌出来好奇张望。

“神农,久未见面。”

黄帝亦着犀兕战甲,表面贴着鳄鳞、牛骨打磨的明亮甲片,袖口饰着亮黄鸟羽,腰带以五色神石所制麻绳编织而成,手持寒芒凛冽的轩辕剑。

常先、大鸿、皇直、稽鬼、臾区、封胡、孔甲等大将,紧紧簇拥着他。

文臣中,跟来的只有仓颉,他依旧背着装满龟甲、骨片的包裹。

后面顺着山道延绵的是军容严整、士气高昂的熊、罴、狼、豹、軀五部大军,以及重新组建的虎部军,总约一万众。

他们还驱赶、御使着旗帜对应的蛮兽,眼神凶厉,咧开的森森白牙淌下涎水,仍有几分野性难驯。

再往后,还有高举雕、鶡、鹰、鸢等图腾旗帜的有熊氏各同盟小部落的军队,约一万五千众。

“神农,可将存粮放置到黄木牛上,运输起来很轻便。”

灰暗天气并未影响众人的心情,简单寒暄过后,黄帝介绍起自己的发明。

四方的木质载具驮着辎重不断汇集过来,大鸿驱赶着老牛,将一架形制朴拙的“黄木牛”推到烈山氏众人跟前。

黄帝解释道:“这黄木牛,是我模仿牛兽制造,上面设置平台,可以运输粮食,它依靠圆轮转动,移动十分快速。”

其以平直的粗榆木为骨架,底部横着硬木作为辐条,连接木心所制的轮毂,并用藤条绑缚加固,牛背位置是粗陋的平台,还插着短柱撑起篷盖,用于遮挡阳雨。

秦穆一眼认出,这粗陋的黄木牛,正是日后车辆的雏形。

原来此前黄帝整日埋首宫室内不出,是为制造此车。

在这个战争还非常原始、短促的时代,黄帝便意识到后勤的重要性,其深谋远虑令人叹服。

“黄帝的奇思妙想,实在令人钦佩,有这黄木牛,大军就无须再为运粮担忧。”

姜榆罔试着推了推黄木牛,圆轮骨碌碌转动,进退自如,不由惊叹连连。

他旋即命令将烈山氏准备的粮食,装载到黄帝带来的空置黄木牛里。

一切准备就绪后,黄帝领着一干大臣来到烟波浩渺的潞水边,设坛祭祀。

身着漆黑巫袍的巫咸来至祭台前,焚烧松柏叶,捧起蓍草问卜。

“天地神明,江河灵祗,今伐蚩尤,咸以蓍草问卜,祈赐降兆,伏惟尚飨。”

巫咸闭目,梳理蓍草作两堆,分择取余数。

六变既成,巫咸正欲分辨蓍草卦象。

蓦地,浓雾涌起,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呼啸,像阴魂鬼哭盘旋在天际,哀音惨惨。

“噼里啪啦......”

燃起袅袅香烟的松柏叶旋即被浇灭,蓍草被雨水打湿,裹挟着流出祭台,凌乱地散落到地面上,沾满泥壤。

猝不及防的众人皆未准备遮雨的蓑衣和雨笠,很快浑身湿漉。

众人看着颓乱的祭台,皆面色微变。

后方原本斗志昂扬的大军,像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黄帝六部大军还能勉强保持肃静,同盟各部落的队伍则骚乱起来,嘈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雨水将插天耸立的羽冠打得蔫萎,透骨冰冷让年迈的姜榆罔不由打了个寒颤。

“黄帝,是不是让战士们找个地方暂时躲避暴雨呢?”

他看向被浑身湿透却依旧伫立不动的大军,担忧地建议。

“神农你年纪已经很大,去树下先躲雨吧,我来继续主持祭祀。”

祭祀神明的仪式被迫中断,是为不吉之兆,在这大军即将出征的时候,极有可能动摇军心,黄帝立马着手重设祭礼。

姜榆罔摇了摇头,他也意识到事关重大,拖着垂暮的躯体,和众人一起坚持。

秦穆连忙将皮甲脱下,举过炎帝头顶,为他遮拦瓢泼大雨。

“巫咸,卦象给出什么启示?”

很快,重新祭祀占卜完毕,黄帝看向巫咸。

“卦,大凶。”

阴风鬼雾中的巫咸瞳白涣散,眼珠像嗡嗡乱飞的苍蝇,不停地颤动,沙哑暗沉的嗓音吐出濒死黑鸦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