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杀剑

通往储食窖的甬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窖内没有想象中的阴森逼仄。

这是一间占地极广、装饰精巧的屋舍,一张张铺着软绒的床榻并排摆放,四角放置有金铜香炉,燃着熏烟袅袅。

秦穆嗅了嗅,是茴香、八角和桂皮混合的香味。

里面已住满人牲。

有娇俏稚嫩的少女,有鹤首苍颜的耄耋老者,也有赤条条的精壮汉子。

他们脸上毫无即将死亡的恐惧,甚至没有麻木,而是一种揉杂着幸福和荣幸的喜悦。

厨役熟练地将秦穆按倒在床榻,脸朝着床板,五花大绑起来。

绑好秦穆,他们走出储食窖。

窖门并未上锁,似乎丝毫不担心有人逃跑。

厨役们的谈话声渐行渐远,十几个挂在伸得老长的脖子上的脑袋,齐刷刷探出来,挤满秦穆的视野。

“好香啊!”

少女壮起胆子,玉手怯生生地摸了摸秦穆的臀部:“你是炎黄血的极品食材?”

“你们为什么想当食材?”

秦穆将下巴靠在枕头上,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

“我家连续十八代都获评优质食材,还得到城主亲赐的忠节牌坊呢!”

少女挺起初具规模的小胸脯,骄傲地说道:“我要把这份荣耀传承下去。”

“礼颂至圣妖尊,只要被妖仙老爷吃掉,灵魂就会沾上妖气,下辈子有望成妖。”

老者双手合十,面朝墙壁浑身红毛的妖尊挂像,口诵偈号,虔诚地喃喃。

秦穆哽了哽喉咙,忍不住问道:“你们可曾想过,人并不比妖低劣。”

“混帐话!末代人皇悖逆,欲斩通天神树绝天地通,神明降下灾劫灭世,若非启明妖尊庇护,人族何以苟活这八万年。”

老者浓眉倒竖,手指颤颤巍巍地点着秦穆,厉声呵斥。

“妖族体魄强健,相貌俊美,寿元悠长,人族丑陋粗鄙,身体孱弱,怎么配跟妖族比呢?”

少女歪着脑袋,大眼睛茫然地看向秦穆。

......

夜深了。

众人牲纷纷躺回床榻,把被子掖到肚脐眼位置,做起能早日被妖仙享用的美梦。

储食窖陆续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梦呓声。

秦穆借着烛光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已熟睡,他开始探索胸口的异物。

每次噩梦里都会遭遇生死危机,但他总能找到些器具反击,有时是匕首,有时是板砖,有时是火箭炮。

秦穆早已习惯了在梦中杀人,或者被杀。

狙击手一枪爆头、怪兽啃掉脑袋、被美艳魅魔吸干精气而亡......他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

四肢被绑,秦穆腹部和胸膛肌肉同时用力,收缩鼓动,将胸前那根棍子一点一点往外挤。

“哐当。”

半个时辰后,淋漓汗水湿透薄衫,棍子终于滚落到铁架床头。

棍身修直,首端略尖,朴拙暗沉,材质非金非玉,触之寒凉彻骨,表面细纹如山河脉络纵横交错,像一柄未开锋的小剑。

“咦,这把未开刃的剑竟如此锋利。”

秦穆瞳孔微缩,发现方才剑尖砸落的位置,铁皮已凹陷出深痕。

与那对叔婶见最后一面时,此剑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本想届时夺取妖膳司的剔刀,见此情景,顿时改变主意。

秦穆心念微动,牙齿叼起小剑,谨慎地将它塞进枕头下。

......

“你塞了多少银子?”

回路上,丑妇邢荷低声问秃顶中年秦平。

“五两。”

“这么多?他一个厨子,哪值得给那么多钱!”

邢荷愤怒地瞪了丈夫一眼,声音顿时变得尖锐。

“你懂什么?”

秦平忽然硬气起来:“这笔银子,还包括孝敬给膳司长的一份,再说了,五两跟秦穆父母的药铺比起来算什么?”

“这倒是,那铺子至少值五百两。”

邢荷恢复冷静,又操心起旁的事:“再过一个月就是护妖军招新日,毅儿能否摆脱人奴籍就看这回。”

生而为人,永世为奴,摆脱奴籍的途径仅有两种。

一是奉献一百零八代口粮,便可获得与半妖的通婚权,二是展露武道天赋,加入护妖军,为妖族征战大荒。

秦矮虎不耐烦地道:“毅儿天生重瞳,又在铁拳堂习武多年,你瞎操什么心。”

铁拳堂是外城人牲养殖区三大武馆之一,每年都有学徒入选护妖军,声名在外,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我们先回药铺,把房契和地契找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邢荷平日里脑袋不大灵光,此时思路却格外清晰。

夫妇两摸黑赶路,来到距离小巷不过数里,一处古色古香的药铺。

“晦气。”

看到墙面挂着的秦穆父母遗像,邢荷面色旋即一变。

她踱到墙角,刷地将遗像撕下来,掀开香炉盖丢了进去,顷刻烧成灰烬。

两人马不停蹄开始翻找契册,将药柜掀个底朝天,又把医书逐本翻开。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

邢荷怒吼道:“谁啊,大半夜敲门,要死啊?”

“砰”的一声巨响。

大门轰然洞开,邢荷横着砸倒了藤椅,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撞在药柜上。

秦平细细看了两眼,认出这人是刚才殴打他的厨役,面色刷地苍白。

妖膳司,奉妖命,煮人牲,无人不惧。

厨役进了门,脱下沾水的大氅,旁若无人地低头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雨水。

他抬眼扫视战战兢兢的秦平夫妇,随意地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食材临终前想立遗嘱,跟我走一趟吧。”

“会不会有问题?”

秦平有些犹豫,凑近额角淌血的邢荷,压低嗓子问道。

“越活胆子越回去了?”

“当初你哥嫂何等精明,还不是......哼哼,秦穆那个懦弱的小兔崽子,难道还能有本事杀了我们不成?”

知道厨役不是来为难自己,邢荷松了口气,她嫌弃地呛了秦平一句,披上蓑衣。

三人重回妖膳司。

巨大且满是斑驳血迹的黑锅架在石台上,沸水在炭火舔舐下缓缓颤动,发出沉闷压抑的“咕咕”声。

“你们搞快点,马上下锅了。”

厨子举着菜刀“哆哆”切着布满疙瘩的癞蛤蟆,不时将几条干枯扭曲、形似枯骨的虫子丢进黑锅。

“穆儿,听说你准备立遗嘱?”

秦平瞅见被五花大绑的秦穆,勾了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能见叔婶最后一面,我再无任何遗憾。”

秦穆腾站起身,激动之下带倒了些桌椅碗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穆儿,难为你还惦记着我们,遗嘱我们已经拟好,你签个字就成。”

邢荷大喜过望,满身肥肉一颠一颠地小跑到秦穆身后,颤抖着手帮他解开绑绳。

“噗呲!”

锐器扎破胸膛、穿透心脏的声音。

邢荷僵硬地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插在胸口的小剑,“嗬嗬”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旋即栽倒在地。

“秦穆,你!”

秦平双目圆睁,又惊又怒又悚,腿不自觉的开始打颤。

秦穆并未给他反应的机会,抽回小剑,右脚骤然猛剁,身体如凶狼般扑出,横剑挥划。

剑芒划过秦平的脖颈,喉管霎时飙出一泼红血。

“别杀我,我是你亲叔啊!打破骨头连着筋呐!”

求生的本能灌注全身,秦平踉踉跄跄地拔腿要跑。

“噗呲!噗呲!噗呲!”

背后劲风道道袭来,秦平感觉呼吸愈发困难,口鼻全被血腥味糊得满满当当,窒息感和眩晕感不断翻涌,视线逐渐模糊,片刻后陷入完全黑暗。

尸体倒在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就再没有声息。

“你......你不要过来啊!”

“我什么都没看见!”

引颈受戮的食材忽然变成择人而噬的凶徒,厨子大惊失色,瑟瑟发抖地将菜刀举在身前。

秦穆面无表情地走到秦平尸体前,蹲下身子,摸索一阵,从他口袋中翻出一叠银票。

“我叔叔也是炎黄血。”

秦穆微微一笑,拍了拍尸体微凸的肚腩,将银票递给厨子:“而且,他没有腹肌,肉质柔软。”

“对对对,他就是城主最好的食材。”

厨子长出口气,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接过银票,将秦平推进黑锅里。

“滋滋滋。”

肉香味很快从黑锅里飘出,尸体煮烂成一坨,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秦穆搽干净小剑,转身离开妖膳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