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力牧

“秦穆,你这个懦夫!我们还没有战败,你为什么率众逃跑?”

封胡一路厮杀,穿梭过战场,浇下的鲜血染了半张脸孔,须髯如钢针根根舒展开,找到正在撤离的秦穆。

秦穆方欲解释,猛然瞥见远方,铺天盖地的九黎军冲杀而来。

东夷军几近溃散的阵线被带动着稳定下来,锋线立时有反推的趋势。

“附近的战士都靠过来,结阵掩护大部队撤离!”

他急忙双手扣住旗杆,两臂用力高擎起烈山氏旗帜,仰天大喊。

封胡循着秦穆目光看去,瞳孔剧烈收缩。

两人还未及商议,又看见狂奔而来、满脸汗水与尘土的风信子。

“封头领,秦头领,中军已经战败,黄帝传令,火速撤离!”

风信子还未跑至近前,便嘶哑着嗓子迫不及待高呼。

听到噩耗,方才心神震动的封胡反而冷静下来,刚毅面庞上涌现前所未有的决绝。

“秦头领,是我错怪你了,你及早的判断,拯救了我军战士。”

他忽然面朝秦穆,肃然道:“我留下殿后,你率军撤离吧。”

“封头领,我与你一同掩护部众。”

秦穆神情复杂,撩起衣摆一抹矛尖的肉沫和血水,就要再战。

“你阿母的!别像个老娘们一样唧唧歪歪,赶紧带战士们走!”

“收起你可悲的、懦弱的怜悯和同情吧,你要是留下来跟我一起死了,谁来统领左翼军队!”

蓦地,封胡双目赤红地怒吼着推了秦穆一把,眼神中又流露出那种鄙夷的神色来。

“烈山氏的兄弟们,快撤吧,我们陪着封头领。”

附近遍体鳞伤的豹军战士都自发簇拥过来,围住封胡,笑着催促秦穆赶紧离开。

秦穆踉跄着倒退数步,微微别过头,忍住眼眶里将欲流淌的湿热。

这道理他何尝不知?

只是,道理是道理,人心是人心。

眼睁睁看着同伴赴死,即便是跟他关系僵硬的封胡,秦穆也于心不忍。

封胡的当头棒喝,算是帮他斩断心头最后的枷锁。

秦穆哽咽着嗫嚅一句:“活着回来。”

说罢,他掉头离开,指挥着惊慌失措的战士们,慢慢汇聚成有序的阵线,徐徐撤退。

撤出一段距离后,他扭过头,看向断后的封胡和豹军战士。

九黎兵的铜刀在晚阳下反射猩红的芒,夸父战士重石锤落在脑袋上,砸出满天血花。

被他释放的阳涠,歇斯底里地砍向残留的战士,砍到石刀都崩开豁口,似乎是为了向蚩尤兄弟证明自己的忠诚。

摇摇欲坠的封胡身上已插着七根长矛,在肩膀、在腹部、在大腿......但他还没有倒下。

封胡似乎心有所感,也回过头来。

他和秦穆漆黑的眼眸,隔着辽阔的战场,遥遥对视。

封胡的嘴唇动了动,秦穆从他无声的口型中读懂了那句话:

要赢啊。

顼髡用坤铜仗砸碎了封胡宁死不屈的膝盖,蛘沵的利剑划过他的咽喉,封胡瞳珠里的光芒,终于熄灭。

太阳落山了。

天地间一片昏暗。

......

平原上的风声渐大,吹在脸上,满是浓郁的血腥味,周围荒草卷起的烟尘中都是尸体,漫山遍野蔓延着嘶吼和惨叫。

“秦穆,快走,三苗军人数太多,姜钺快要抵挡不住了。”

鹿壬甲步履匆忙,率领留守的战士汇合了汗出如浆的姜榆罔,前来接应。

秦穆略一扫视,跟着炎帝的不过五百军士,其余的都被派去增援姜钺。

他心头微沉。

按以往交战的观察,及史书记载,同蚩尤结盟的只是三苗诸部落中的白苗一支,人数并不多。

看来情况有变。

秦穆不敢耽搁,率残军按原定方向退往昆吾山。

途经楸树沼泽,却见姜钺军已然险象环生,围攻他们的三苗战士,足有万余人。

“苗部万年!”

状如鹞鹰爪似人手的鴸鸟图腾旗下,苗王雄巴之子雄橥挥舞长矛,高声呐喊。

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浑身披挂亮银甲胄,搌银甲片向日闪耀涟漪辉光,若皎月天神临尘。

“苗部万年!”

层层叠叠身披藤甲的三苗军顿时士气高涨,发出震天嘶吼,遮天蔽日的骨箭嗡鸣着从藤弓上激射而出,落入烈山氏军阵中溅射出飞散的血花。

“秦穆,还好你早有防备,三苗蛮人真是阴险,竟在林中藏匿上万大军。”

姜钺看到秦穆军撤下来,拧开水袋灌了几口,略松口气,边战边靠拢汇合。

“三苗部落如何藏下这么多兵?”

秦穆也抿了一口,按上木塞,有些恍惚地看着林中摇曳的人影憧憧。

“我们都以为沼泽地无法容人存立,疏忽了侦查。”

姜钺喘着粗气叹道:“三苗部落准备充足,事先采摘芦苇、菖蒲铺在沼泽面,从而使人不会陷落进去。”

秦穆闻言,也满心懊悔,己方太过大意。

三苗族生活于南方烟瘴之地。

那里山高林深,虫蛇肆虐,湿热多雨,恶劣的自然环境不仅淬炼三苗人的意志,也让他们积累了丰富的丛林生存经验。

烈山氏军队同残余的豹军战士汇合后,局面依旧严峻,不仅要应付三苗侵袭,还要面对顼髡率领的追兵。

“秦大哥,局面危急,让我留下殿后吧。”

自被阳顶忝击落石刀、踩踏羞辱后,一直显得有些沉默的纪大罴忽然说道。

秦穆断然拒绝:“还没到那种时刻。”

......

“苗部的子民们,主宰东荒的时候到了,杀光懦弱的烈山氏!”

雄橥心潮澎湃,穿着亮银甲,来回呼喊助威。

“噗呲!”

一根锐箭倏然穿透斑驳的林叶,雄橥颅后刹那迸射出一道血花,僵直的身躯直挺挺栽进沼泽里,毙命当场。

“苗王之子死了!”

“撤!快撤!”

临近的三苗战士亲眼目睹这一幕,如丧考妣,哀嚎着悲泣,惊慌失措的情绪像瘟疫般迅速蔓延。

“怎么会这样!雄橥这头蠢猪!”

正冲杀在前的白苗族长岩怒听到耳后此起彼伏的尖叫,偏过头一看,顿时怒发冲冠。

“不准撤!快回来!我军人多势众,你们在害怕什么?”

看见周遭潮水般退却的三苗战士,岩怒声嘶力竭地咆哮。

“都滚回来啊!滚回来!蚩尤大兄必定取得胜利。”

他挥舞着一根大棒,不断敲打逃跑的战士,将他们驱回战场。

没有人比岩怒更渴望这场胜利,这种希冀并非是出于他对蚩尤的崇拜。

他是三苗部最早随蚩尤征战九隅的人,亲眼目睹了九隅地区的沃野千里,穗实累累,风调雨顺,远非山高林密、烟瘴横行的南荒可比。

三苗战士们相继停下脚步,面面相觑,都有些犹疑不决。

“噗呲!”

蓦地,一根箭簇深深贯穿岩怒的胸膛,他激励士气的话还未吐完,便戛然而止。

若是我们三苗的族人,也可以生活在这样繁花似锦的土地上,那该多好啊。

神智越发昏沉,意识正在远离躯壳,岩怒不甘地重重坠倒在地。

临死前,他倔强地拖动着脑袋,面朝东方,最后一次睁开瞳眸,满怀留恋地凝望着九隅的方向。

“三苗人好像自己乱起来了。”

烈山军中,姜钺忽然指向楸树林,颤抖着张大嘴,声音满是不可思议和喜出望外。

秦穆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三苗军的大部分在其武士头领的吆喝指挥下,忽然开始往楸树林里回撤。

刚才还气势汹汹追击他们的三苗战士,像撞到礁石的海潮,无序混乱地哀嚎着倒卷。

视线尽头,一名英挺魁梧的男子从楸树林里大踏步走出。

他手中弓弦如同霹雳,准确无误地射穿每一个头戴银饰的三苗武士长。

“力牧在此!尔等南荒蛮人还不快滚!”

力牧面庞被淤泥涂得乌黑,身上也只穿着树叶草藤编成的破衣烂衫,但难掩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势。

望见众多武士长相继被点杀,还苟活着的三苗部头目都仓皇失措地不断揪下银饰。

力牧放下弓箭,操起挂在腰间的重锤,直冲三苗中军鴸鸟大纛,一名三苗武士长冲上来,还未吭声,一个照面就被他锤头当颅砸烂,无头尸体喷着血跑了几步,栽倒在地。

他腾身撞开护旗的苗兵,手中巨锤呼啸,映着天光化作一抹黑芒砰地砸在粗大的旗杆上。

刹那间,斩将断纛,一气呵成。

“苗首已亡!鴸纛已倒!”

力牧冷然转身,锤柄斜斜指天,血珠顺着锤柄滚落滴下,晚风吹拂过来,褴褛的草衣猎猎作响。

他身后,旗杆“咔嚓”的断裂声,拖着描绘着仰天嘶鸣的鴸鸟的偌大旗幡,轰地坠落下来,砸起漫天烟尘。

“敌首已亡!鴸纛已倒!”

秦穆远远瞥见这一幕,立刻高声嘶喊,下令烈山氏发起反向冲锋。

“敌首已亡!鴸纛已倒!”

烈山氏战士齐齐呐喊,声浪穿云裂石,直冲霄汉。

三苗战士们肝胆俱裂,彻底被惊惧吞噬,再无犹豫,撒腿就跑,兵器好似泄洪般被丢弃在地上。

他们不敢再靠近楸树林,撒开脚步往九黎和东夷军阵跑来,黑压压的败军无序混乱地冲击过去,推搡、挤压,乱成一团。

“这什么情况??!!”

一路追击秦穆的顼髡、蛘沵等蚩尤兄弟,骤见局势瞬间逆转,人多势众的三苗军全线溃败,朝自方狼狈涌来,大惊失色。

“树深林密,看不清有多少伏兵,但领头的那个......竟然是黄帝麾下第一大将力牧!”

鸮隼张望过后,神情惊疑不定,力牧不是早已被邢天率领夸父族袭杀在阪泉了吗,怎会出现在此地。

“能击退上万三苗战士,敌人定然不少,领军的又是力牧,我们不要深追,先去与大哥汇合。”

蛘沵早知力牧威名,顿时打起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