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战心

追兵如潮水般退去。

力牧和他的虎部残军相继从楸树林里走出。

秦穆亲睹力牧一人独退万军的神勇威势,心潮澎湃。

他以眼神略微估量,力牧残军不过四百余人,却能战败三苗,惊退蚩尤众兄弟数万追兵,战绩堪称惊世。

“烈山氏,秦穆。”

秦穆平复心中的波涛汹涌,上前拱手见礼:“早听闻力牧乃黄帝麾下第一大将,今日亲眼目睹,才知果然不是虚言啊!”

“秦头领言重,我是导致虎军覆灭的败军之将,如何有脸面夸耀勇武。”

力牧满是汗浆和血迹的黝黑脸庞绽开一丝苦笑。

“秦头领尽快带着部队撤离吧,等九黎氏反应过来,就不好走脱了。”

力牧说罢,并未逗留,竟领着残兵返身回去,追着射杀撤退的敌军。

秦穆知晓己方兵少势弱,中军已败,蚩尤胜军随时有可能转向,跟着短暂冲杀一阵,留下数百具敌军尸体,便领军先行撤往昆吾山。

......

昆吾山深处。

栖鸟扑棱着翅膀冲天而起,林鹿和野兔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黄帝联军的战士们衣衫褴褛,甲胄上满是裂痕与孔洞,昔日锃亮皮甲已被鲜血染得暗沉,粘连着破碎皮肉与布条,随着身躯的晃动而摇摇欲坠。

浑身被尘土染得漆黑,汗水混着血迹在沟壑纵横的脸颊上肆意流淌,肌肤爬满狰狞伤疤。

山道和密林荆棘丛生,怪石嶙峋,不时有战士被石块绊倒,或是被荆棘划破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

“天气炎热,战士们口渴难耐,先寻找水源吧。”

姜榆罔环顾精疲力尽的落败大军,向黄帝建议。

“大军原地休息,凿井取水解渴。”

披头散发、冠斜甲歪的黄帝下达命令后,靠着树根坐下来。

雷公和岐伯领着医者忙去救治伤者,联军众将则靠拢过来,一言不发地围着黄帝坐下,近乎死寂的凝重气氛笼罩全场。

“此番战败,都是我的过错,没有查明敌军情况,就仓促下令开战。”

黄帝环顾众将,嗓音嘶哑低沉。

他并未叱责任何人,而是将战败的责任全部揽下,这让一触即溃的同盟部落众首领略松口气,同时又有些羞愧。

“多亏秦头领和力牧逼退敌军右翼,才能让我军顺利撤退。”

黄帝接着望向秦穆,感慨万千。

至于力牧,仍率队殿后未归,对这位骄傲的将军而言,似乎只有竭力杀伤蚩尤军,才能弥补他心中对虎部覆没的负罪感。

“这也不能怪罪黄帝,九黎氏的铜质甲兵太难对付。”

手捧麻布擦拭着甲叶上血迹的姜榆罔,摇头叹息。

他有些黯然,此番有熊氏和烈山氏精锐尽出,亦不能敌,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蚩尤祸乱大荒吗?

“黄帝,此战我军共战死和失踪三千余人,伤者近万。”

大将常先未及卸下甲胄清洗,身上还残留着不知谁的肉沫,语气沉重地汇报统计出的伤亡结果。

“他们都是为大荒安宁而战的英雄,战死者名字都记录下来,回去抚恤其家眷,伤残者若无法痊愈,由部落拨出粟麦赡养,不可寒了战士的心。”

黄帝郑重地叮嘱沮涌等文书臣子。

常先又禀报道:“还有二十余个同盟部落,擅自逃离战场,或者倒戈向了蚩尤一方。”

姜钺脸庞涨红,愤愤不平:“这些部落,就像生在黄泥墙头的野草一样,摇摆不定。”

他对这些首鼠两端的小部落早有成见,他们本是烈山氏从属,见黄帝势大,便改换门庭,如今军败于蚩尤,就又向九黎氏投诚。

“黄帝,我们应该出兵惩戒它们,以震摄蠢蠢欲动的其他附庸部落。”

常先陡然一声暴喝,遽然将刀深深劈入树桩,凶戾的眼神环视众人。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附属部落首领,宛如被马蜂蛰到一般,纷纷惊慌地低垂脑袋。

“这些小部族人少力弱,生存艰难,依附胜利的九黎氏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黄帝摇了摇头,并未介怀同盟小族的背叛:“说到底,这都是我德行和能力浅薄,无力庇护它们所致。”

“九黎氏掌握冶炼铜矿石的技术,在武器上已遥遥领先,正面战斗我军无法力敌。”

大鸿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攥紧拳头。

有熊氏的军队多半是他亲自操练,他为此付诸全部心血,也颇为自豪,此番损失惨重,让他痛惜不已。

皇直和稽鬼等将领也默默点头。

经此大败,黄帝麾下众将也不复先前乐观,对此前烈山氏面临的压力才算真正感同身受。

“出征前巫咸祭司便卜出凶卦,我们不尊天神训诫,这才招致惨败。”

雀部首领眉峰紧蹙,目中隐约有不满和愠怒,唇抿成一条线。

“黄帝,蚩尤难以战胜,我们应该暂时撤退,再以盛大的仪式祭飨天神,待取得神谕后再来战斗吧。”

“要不我们与蚩尤议和吧,大荒这么广袤,就算将九隅之地让给蚩尤也无妨。”

不少附庸部落首领和大将纷纷附和,皆难以自禁地想起祭祀时“大凶”的卦象。

难道这位天命之主,已经因为违逆神意,失去众神的青睐了吗?

部分人看向黄帝的眼光中,带上几分异样和不安。

“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扇在雀部首领脸上。

常先怒骂道:“若不是你们率先在夸父族面前溃退,我大军如何能有此大败,若你是我的手下,早将你杀了!”

“你们中军还不是......”

雀部首领脸颊涨得通红,捂着火辣辣的五指印,看了看周围望来的一双双眼睛,低下头不敢对视,但还是小声嘟囔几句。

“此番战败,是因为九黎氏有更锋锐的兵器,但蚩尤凶狠残暴,不得人心,就像没有根基的浮萍,早晚会招致败亡。”

秦穆撕下布料,缠裹着裂开密密麻麻纤细血痕的左臂,略微拔高嗓音,安抚众心。

他慷慨陈词完,深深注视着公孙轩辕:“黄帝以为,当撤军吗?”

“秦头领,我还记得临出征前,你劝诫我的话,利箭已搭在弓弦上,没有收回的道理。”

黄帝扭头看向他,笑了笑,眼神依旧是毫无动摇的坚定。

“诸位可还记得,我们为何讨伐蚩尤?”

黄帝忽然问。

众皆缄默。

“前年,九黎兵劫掠了我的部落,杀害两百多族人,还掳走许多年轻的女娃。”

半晌,鶡部落老首领哽噎着喉咙,颤颤巍巍道:“鶡部跟随黄帝,就是为了报仇,消灭暴戾的蚩尤,让百姓不再受苦。”

“我们鸢部本来定居在曲水,九黎人来了,蛮横地将我们赶走,还抢光了粮食,迁徙路上,族人饿死了大半哟!”

鸢部首领回忆往昔,淅沥泪水爬过老皱的面孔:“幸而黄帝仁慈,允许我们在瘼岭定居,这才重新有安定的生活。”

“正是如此!”

黄帝重重地点头,威肃龙目来回扫视过每一位重臣的面庞:“我们不惜远离部族和亲眷,跑到这遥远的地方来作战,就是想要阻止蚩尤荼毒大荒的恶行。”

“蚩尤没有除去,九黎氏的凶行未被阻止,我们的目的便没有达成!

今次虽然战败,但秦穆头领大破东夷,力牧将军箭退三苗,也让蚩尤联军见识到了厉害!

为了这次出征,部族里的女娘们整日编制衣物和皮甲,我看到自己的妻子嫘祖,她的手细嫩白皙,却因为缝织丝衣全是血糊和粗茧,

族人们都拿出所剩无几的存粮,老人不顾体弱代替承担了耕种的责任......

若因一次失利就轻言退却,我们有何面目回去见他们?又何以告慰惨死的族人?”

黄帝站起身来,浑厚霸气的气场陡然爆发,轩辕剑迤地,拖行过泥土翻卷出深深的沟壑。

“死战到底!”

渐渐地,众人眼中的迷茫、彷徨、犹豫和踌躇,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死战到底!”

此起彼伏的声音互相应和,无数道目光汇聚成滔天战意和决心,跨越高山密林、江河湖泊,投向遥远东方的蚩尤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