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指北

时间转瞬即逝,已至五月,暖风湿热,鸣蝉聒噪。

溪水最宽阔处,沿岸停满硬树片拼接成的板木舟,内里平整宽阔,两端巧然弯翘。

联军战士们正依次把板木舟推入水中。

顺着溪流探查的风信子早已确认,眼前的无名溪流正是桑干河的一条分支,秦穆沿河北上的计划,可以实现。

“仓颉公,你来为这种新型的舟起个名字吧。”

黄帝轻捋须髯,看着一队队战士端坐板木舟中涉溪北游,踌躇满志地望向仓颉。

“此字,唤作船。”

仓颉重瞳专注,仔细地端详过板木舟的形状后,执起一根树枝,在泥壤上竖划下两道弯,代表船帮,又勾出三条横线连接,象征船头、舱、尾。

战士整装待发,木桨排开水浪,波纹层层荡漾,舟楫相衔,顺流而下,去往辽阔的北方。

......

轩辕丘。

深谷开阔地,中央是方石与黏土堆砌成的巨大圆拱炉灶,高约数丈,内壁已被烟火熏烤得漆黑如墨。

周围,露天里散落着许多灰黑色铜矿石,捣碎矿石的石臼,盛接铜液的石槽,堆放着各类矿石与木炭的简易木架,分设左右。

“风后公,这是最后一柄铜兵了,还要拿火融掉吗?”

容成袒露着古铜色胸膛,捧着九黎氏铜刀询问。

黄帝将缴获的十八件九黎铜制器送回有熊氏,他们已研究月余,在实验中几乎将铜器毁损殆尽,仍不得其法。

“烧。”

风后颔首示意,他面庞和衣袍都布满焦黑痕迹,但背脊挺得笔直,毫无犹豫。

身强力壮的工匠旋即抬起装满铜矿石的陶坩埚,小心翼翼地放置于炉灶中央,随后又将成捆木柴,一层又一层地码放在坩埚周围,直至将其围得严严实实。

天老轻捋须髯,迟疑道:“我们已经失败上百次,蚩尤或许并不是用火烧铜矿冶炼。”

宁封子正将一根奇形怪状的黑棍子拿在手中来回摩挲。

他坚定道:“火炼的可能性很大,我们虽然没有铸刀成功,但已将铜熔炼成条棍,思路应该没错。”

“别忙活了,先来吃饭吧。”

塌鼻紧蹙、体肥臃肿的嫫母领着一队民妇、提着食箧,笑着招呼众人:“今天是粟粥、黍糕、荠菜,还有烤鹿肉。”

天老揭开食箧,拿起黍糕咬下一口,边咀嚼边赞道:“嫫母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风后公,支援前线的粮秣和物资都已整装完毕,春耕将尽尾声,各部落又可抽调四千战士支援前线。”

嫫母微微一笑,又面朝仍专注地盯着炉灶的风后,一丝不苟地执着骨板汇报。

“三日后我们便出发,宁封子你继续主持尝试铸铜。”

风后依旧站着,他端起碗筷刨了一口饭菜:“嫫母,你统计下愿意一同前去慰劳的战士家眷。”

嫫母怔了一下:“女眷也去前线吗,风后公?”

风后快速将碗里稀粥吃完,擦了擦嘴,朝错愕的嫫母轻轻颔首。

天老打趣道:“嫫母,你不想见到黄帝吗?这些日子我看你总站在山顶眺望东方,都快化成一块望夫的石头了吧。”

“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吗,天老公。”

嫫母抿嘴轻笑一下,将黍糕塞了过去。

她眼中掠过一抹思念的神采,但很快又变得古井无波。

嫫母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让彤鱼妹妹她们跟着风后公去吧,部落里事务繁多,我留下主持。”

天老看向竭力掩饰黯然神色的嫫母,哽了哽喉咙,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

蚩尤军营。

沆耒向蚩尤抱怨道:“大兄,快一个月了,轩辕小儿的军队还不见踪影。”

鸮隼陪笑道:“他们可能已经渴死在昆吾山脉中了。”

他们连日参与察探,早已疲惫不堪,只想尽快结束这苦差事,回去和新虏来的有熊氏少女滚兽皮。

虽然黄帝大军被逼入缺水的昆吾山,蚩尤并未放松警惕,不断派遣战士交替搜寻黄帝下落。

但长久地滞留、毫无结果的搜索和等待,已经让军队士气愈发低落。

核心的九黎氏战士尚能维持稳定,从属的东夷部落已经不断出现逃兵,尽管大部分被抓回并杀死,但这种威慑并未缓解局面。

不少附庸部落的族长也几次三番建议撤军,他们不理解,既然已经战胜,为何还要在此耽搁。

“蚩尤族长,你觉得轩辕小儿跑哪去了?”

邢天放下擦拭斧面的麻布,抬眼望向沉默不语的蚩尤。

他还在为昆吾之战中没能手刃黄帝耿耿于怀,当他冲垮右翼敌军时欲要转战中央时,黄帝中军已惨败于九黎氏。

“他们没有往有熊氏领地撤离。”

蚩尤斜倚着藤木大椅,以手托腮,紧锁眉头陷入深思:“晤......难道是去往北方?”

邢天诧异:“北方?”

“我很了解姜榆罔,他是个仁慈的老家伙,北方还散落着烈山氏的残余族人和曾经的附庸部落,若有机会,他一定会去救援。”

蚩尤深赭色瞳眸有一瞬间的恍惚和缅怀,仿佛是想起还在烈山氏时的青葱岁月,但转瞬即逝。

他旋即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昆吾山东北侧,有一条宽阔的桑干河,正好流向北地。”

“这是北方的地图。”

顼髡察言观色,迅速将一张兽皮摊开在众人面前,上面是用木炭黑痕勾画出的山川地貌。

“这里,便是我为公孙轩辕和姜榆罔选择的死地。”

蚩尤在地图前蹲下身子,大手划过纵贯南北的太行山脉和桑干河,最后停顿在一处平原,嘴角勾起残忍笑意。

“大兄,那是涿鹿平原,的确是埋骨的好地方,哈哈哈。”

蛘沵认出那片地域,地势平坦,河网密布,阴雨绵绵,非常适合九黎氏军队作战。

“全军开拔向北,苗王,可有问题?”

蚩尤作出决断后,望向雄巴,露出询问的神色。

东荒的气候和环境已经让雄巴和大量三苗战士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继续向北,不适只会愈发严重。

“愿随蚩尤族长北上。”

雄巴苍老的面庞写满坚定,语气铿锵。

昆吾之战结束后,有战士给他捧来一泼黑土,据说是岩怒临死前想交给他的遗物。

他接过土壤,终于明白这位经常跟自己唱反调的白苗族长,心中的坚持。

那是想为三苗族人夺取能安居乐业的领地的热忱。

雄巴已经很老了,同龄人早已一个个死去,但他还有子子孙孙,三苗部落还有无数正在茁壮成长的孩童。

他们需要明媚的阳光、馥郁的鲜花、丰硕的果实,而不是昼夜出没的毒虫猛兽、暗无天日的幽深丛林、无处不在的烟瘴雾霭。

为三苗,埋骨东荒又何妨。

......

“阿母,你看,好大只的舟。”

光着屁股在河滩玩耍的小童,指着远方水面逐渐清晰的舟船,好奇地叫嚷。

妇人宠溺地抹去小童满脸乱糟糟的泥污,抬眼望去,连片横江的船顶,高悬着首昂角耸的牛旗,和仰天咆哮的熊旗,迎风招展。

她惊喜地抱起小童,往村落方向跑:“是烈山氏的旗帜!一定是神农来接我们了!”

很快,妇人领着一群面黄饥瘦、衣衫褴褛的族人来到桑干河畔。

“那是姜牛蹄,还有秦狗卵......他们都是我烈山氏的族人!”

正在船仓中歇息的姜榆罔听到沿岸的呼喊声,站出船头,他张望一阵,依稀认出熟悉的同族面孔,激动地下令停船。

“神农,天神保佑,终于又见到您了!”

船只靠岸,秦狗卵老泪纵横,佝偻着身子迎向姜榆罔。

姜榆罔握着秦狗卵枯瘦如柴的手,颤声道:“狗卵啊,你咋瘦成这样。”

“蚩尤那个该遭牛踩死的家伙,将我们过冬的粮食都征走啦,总共八百人的村子,饿死了五百个族人啊。”

秦狗卵泫然流涕,浑浊老眼透着绝望和困惑:“他小时候明明是个好孩子,只是顽皮了点,为什么变成这样啊?”

“黎蚩的野心太大,欲望已经完全将他变成魔鬼。”

姜榆罔痛苦地摇摇头。

在蚩尤还叫姜黎蚩的时候,他是烈山氏最杰出的儿郎,打猎、耕种都是一把好手,也会热心地帮助老弱妇孺作耒耜、编麻绳。

少女仰慕他,青年钦佩他,连姜榆罔自己,也将他视为未来引领烈山氏的栋梁。

不知何时起,记忆里那张清秀温良的脸,变得逐渐模糊不清,变得——面目可憎。

秦狗卵将姜榆罔和秦穆等烈山氏重臣领进村落,战士们则留在河畔歇息。

“阳涠被蚩尤杀了?”

坐在矮凳上的秦穆听着村人分享的消息,并未太过意外,他想起封胡临死前的喋血的身影,又陡生释然和快意。

“不错,蚩尤还将他的尸体串在铜戟上巡回展示。”

秦狗卵抿了口清水,心有余悸地点头补充道:“经过我们这里时,身躯已经腐烂得只剩骨架子,阳物也早被割掉,据说丢去喂狼了。”

秦穆心头微动,扭头看向姜榆罔:“神农,这是个说服阳夷部落反叛的机会,请让我前去。”

姜钺放下陶杯,满脸不可思议:“你曾经俘虏过阳涠,间接导致他被杀,这你也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