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荒

赤魔城埋在横贯南北的苍梧山脉深处，依靠险峻的山道地势，筑起一圈厚实的夯土城墙。

秦穆按照厨子所指方向，返回秦记药铺。

晨阳微暖，轻风不燥，他慢悠悠地贴着墙根瞎溜达，认真观察起这个梦中世界。

高墙隔开内外。

内城住妖，外城半妖和人牲混居。

人牲养殖区满是错落密集的棚户和矮屋，道路泥泞，脏乱不堪，混杂着屎尿和垃圾的臭味。

半妖聚集区倒整洁干净不少，铺着青石板路，鳞次栉比的青楼、酒肆、茶馆，颇为热闹。

“阶级竟如此森严，连沾点妖血的半妖都比人高贵？”

秦穆张望一阵，见半妖区内并无纯血人族来往，出于谨慎，没有贸然踏入。

按以往的经验，若在梦中被杀，梦境会提前结束。

既已入了梦，他可不想因为无意中触犯了什么妖魔规矩早早被吃掉。

折返青石巷，秦记药铺坐落在街角，门前老柳树被大雨洗刷得透亮。

他迈步而入。

铺内四面摆着古色古香的檀木柜，墙壁挂着经络图和本草绘像，桌面点缀着些精美瓷瓶，在肮脏的养殖区倒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清雅。

“礼颂至圣妖尊，穆哥哥，你平安从妖膳司回来啦。”

饱含惊喜和激动的声音传来。

秦穆循声望去，嫩若新荷的少女梳着乖巧的双蟠髻，碧眸狭长，生有尖细猫耳，穿一袭青白相间的罗裙，裙下压着双圆头红木屐。

她肢体残疾，本该是柔荑的部位只剩两个肉团，右腿也有些跛，正一瘸一拐地小跑过来。

一只妖血极为稀薄的猫半妖，撇去猫耳，外貌和活泼性格竟都跟自己那因车祸截肢的妹妹相同，秦穆有些意外。

“早上那可恶的秃头鹤又来铺子里索要保钱，这个月都是第三回了。”

少女古猫宁鼓着双颊喋喋不休：“他还说叔婶把穆哥拐去了妖膳司，可把猫宁吓坏了。”

“叔婶昨夜自请成为城主食材，如今可能已在餐桌上了。”

秦穆解释一句，疑惑道：“秃头鹤？”

“呀？不枉猫宁三年来日日去奉妖寺祈祷，迦陀罗妖尊果真显灵。”

古猫宁听到秦平夫妇死讯，稚白俏脸顿时笑开花。

旋即柳眉又是微蹙：“保钱本说定是一月一缴，那秃头鹤，掉钱眼里啦。”

外城人牲不可自由进入半妖区，半妖却可在人牲区作威作福、恣意妄为，因此也就有些半妖征收保护费，承诺庇护缴费者作为回报。

“可是秦毅已突破百炼境中阶，前途无量，叔婶为啥突然跑去当食材呐。”

古猫宁用断臂夹来盛着温水的铜盆，动作轻柔，为秦穆擢洗干净手掌，再拿锦帕细细擦掉水渍。

秦穆随口敷衍：“许是良心发现吧。”

虽不清楚百炼境中阶有何等实力，但秦毅父母被自己杀死，两人恐怕注定为敌。

秦穆寒暄片刻，很快将话痨少女的底细问得清楚。

古猫宁幼时被遗弃在风雪夜，双手遭砍断，记忆全失，险些冻死街头，后被原主捡回，两人相依为命长大。

“我累了，先去歇息一下。”

秦穆身心俱疲，止住话头。

猫宁呐呐点头。

她总觉得今日的秦穆有些不一样，身上那种胆怯懦弱的味道好似消失不见，变得冷静锋锐。

许是一直压迫欺凌穆哥哥的叔婶死去，他如释重负了吧？

“穆哥哥，早上出了大太阳，你的被褥我都拿去晒过啦。”

她并未多想，叽叽喳喳地领着秦穆跨过栽满药植的庭园，回到后院卧房。

卧室朴素，除了单薄的木板床，便只有墙壁一只挂钟，一张摞满书籍的桌子，一个古色古香的衣柜，和两条藤椅。

“穆哥哥，饿坏了吧。”

少顷，古猫宁又捧着食箧推开房门，捧来早点和碗筷。

“辛苦了。”

秦穆心头微暖，忙接过食箧打开，一盘醋溜萝卜，搭上外焦里嫩的黄牛肉，并三碟凉菜，和着紫蛋羹。

虽是家常小菜，却也色香味俱全。

古猫宁并未离开，杵在旁边，假装仰着螓首，青碧眸子却一直落在秦穆身上。

“真好吃。”

秦穆莞尔，夹起一块萝卜，丢入口中。

得到夸赞，古猫宁腮边弯起梨涡浅浅，心满意足地跳着小碎步走出卧室。

秦穆耳畔终于清净，草草吃完饭，他躺上床榻阖眼准备补个觉。

“滴答，滴答。”

墙上钟摆的指针不停颤动，吵得秦穆心烦意乱，他睁开眼看向时钟。

【23:59:01】

.....

【23:59:02】

......

“贪婪，自私，愚蠢，恶毒，轩辕氏和神农氏的后嗣，已变成这样了么？”

蓦地，悲戚沧桑的道音如洪钟大吕，幽幽响彻心海。

“谁在装神弄鬼？”

秦穆吓得一个哆嗦，立马握住身侧的小剑，腾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未见人影。

他瞳孔微缩，倏然瞥见剑身上残留的秦矮虎和邢荷的血迹，已消失不见。

难道是它？因为吸收了秦矮虎夫妇的炎黄血而苏醒？

“妖主天地，人为食粮，民皆浑噩愚钝，如之奈何？”

秦穆试探性地问小剑。

“你可敢，改变这一切？”

道音再次响起，声如晨钟暮鼓，振聋发聩，小剑剧烈震颤，飞出秦穆手心。

未问愿不愿，只问敢不敢。

“敢！”

秦穆毫不犹疑地回答，语气坚定。

既然生而为人，即便是梦中，也不可能对人族遭受奴役的现状视若无睹。

撇去远大目标外，表弟秦毅的威胁迫在眉睫，他亟需手段提升实力。

秦穆叹息着暗示道：“我徒有雄心壮志救亡图存，却无任何依仗。”

可以干，但得有金手指。

道音再响：“送汝重走华夏五千年，取九州道法天功、神兵利器，可否？”

“自无不可，但如何取呢？”

秦穆听得云里雾里。

梦中梦吗？

“重回历史的关键节点，若你能让当时的华夏人杰产生强烈情绪变化，便可收获祖先的馈赠。”

道音如洪钟大吕响彻心头。

“滴答。”

挂钟里的秒针摆过最后一下。

【00:00:00】

秦穆还未及反应，一道璀璨灼目的剑芒骤然劈开虚空，灵魂像被万根钢钎搅拌，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天旋地转。

他仿佛置身于梦幻璀璨的时光长河，纵贯古今未来的亘渺鸿蒙道韵扑面而来。

逆流而上，秦穆看到最后的人皇被钉死在通天巨柱，血染大荒，死不瞑目，万妖对着一道伟岸的黑袍背影顶礼膜拜、欢呼雀跃。

再往前，一幕幕场景逐渐熟悉，崖山亡宋、开元盛世、永嘉南渡、秦扫六合、武王伐纣、商汤代夏、大禹治水......

......

乌云在半空中翻滚，天幕阴暗而低沉。

烧焦的荒地上，枯木孤零零地站在道旁，枝头的乌鸦幽幽地注视着衣衫褴褛的人群，“哇哇”地发出讥笑声。

宽阔湍急的河流横亘如天堑。

精壮男子攀着苎麻制的粗绳，相隔约一肩宽，依次涉浅滩而渡。

老弱妇孺则蜷缩在独木舟、竹筏中，胆战心惊地划着楫桡，穿过汀渚边的平缓水域。

干瘦且肮脏的躯体透过他们破烂的麻衣，大片裸露在外，根根肋骨几乎要破开那层嶙峋的表皮。

人群大多背负着沉重的竹篓、陶瓮，装载的物什不乏耒耜等农具，行进速度极为缓慢。

“真坑啊，开局就让我打蚩尤？”

秦穆梳理着脑中涌入的记忆，喃喃自语。

他低头一看，自己浑身黝黑，污满泥浆，几乎看不清五官，虎皮甲面的毛发杂乱在一起，隐约残留暗红干涸的血迹。

果然梦是不讲道理、不讲逻辑、不靠谱的！

秦穆不由得在心中暗骂。

刚闯进妖魔异界，屁股都还未坐热，又突然重回炎黄时代。

好在给他安排的身份不俗，乃是烈山氏部落三大武士头领之一。

烈山氏首领累世沿用“炎帝”尊号，他正是如今的第八代炎帝姜榆罔的亲信大将。

但按记忆所述，五天前，刚发生了蚩尤将烈山氏驱逐出世代居住的九隅地区的系列战斗中，规模最大的决战。

烈山氏兵败如山倒，被迫向轩辕黄帝统御的有熊氏领地撤退。

他则受命带队殿后，掩护部众迁徙。

蚩尤追兵迫在眉睫，烈山氏族民拖家带口、携着大量物什渡河，行进缓慢。

“各位同族，快将随身的黍麦和毛皮丢掉一部分，轻便赶路。”

秦穆伫立路边青石上，远眺着河对岸，眉头紧锁。

“不要耽搁，九黎部众很快就会追上来！”

秦穆神情难掩焦虑，不断指挥着烈山氏的战士协助族人抢渡姜水。

“嗖嗖嗖！”

突如其来的破空锐响打断了秦穆的思绪。

“扑通！”

竹筏上娇俏的豆蔻少女重重坠入水中。

刺目的殷红血色迅速在河面蔓延开来。

面目苍白的尸体旋即浮出水面，额间是一根深深没入的铜头箭簇。

“那......那是蚩尤！九黎军追来了！”

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惊慌失措的摇桨声，立时响彻姜水两岸。

水花不断拍打着船沿，竹筏发出阵阵呻吟，木舟的颠簸也愈发严重。

枝头的乌鸦受到惊吓，发出一声刺耳暗哑的啼叫，扑扇着黑翅一飞冲天。

诸多景象在它眼眸里闪烁而过，最后映照在它瞳仁里的，是排山倒海、气势汹汹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