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烈山

九黎氏战士皆披头散发,额绘赤焰,颈悬盘串兽牙,披挂嵌铜皮甲短褐,浑身刻满图腾彩绘,佩重刀弯弓。

为首者颧骨高耸,唇厚且翻,塌鼻森齿,深陷的眼窝中赭色瞳眸凶厉,身躯魁梧雄壮如山岳,覆体的铜铸甲胄形造狰狞,扬尖角凸,远观之如人躯牛蹄。

他胯下是一头滚圆肥壮的啮铁兽,似熊而头小,双目晶亮,体表黑白驳杂,四肢短粗,腰上有麻绳缠着一圈翠绿竹子。

“蚩尤!”

秦穆死死盯着姜水对岸威武魁伟的战士,身体霎时紧绷,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石矛。

“头领,我们该怎么办?”

“还有大半族人滞留姜水对岸,若是不管,他们恐怕会被九黎人杀个干净。”

发束麻缕、面容质朴的武士长纪大罴拎着石刀飞快奔来,拱手问询。

“滞留对岸的族人,全部放弃。”

“你领着已经过河的部众先撤离,我留下,沿河放箭阻击,接应还在渡河的同族。”

秦穆望向视野尽头,烟尘飞扬,铺天盖地的蚩尤军势向这边狂涌而来,目眦欲裂。

梳理五日前决战的记忆,他已经深刻意识到烈士氏与蚩尤部众的实力差距。

蚩尤的九黎氏主力基本装备了铜制兵刃甲胄,又有三苗族、东夷诸部等为援。

烈山氏这边仍旧以骨、石制武器和硬木、兽皮护甲为主,且战士在与有熊氏的阪泉之战中损失惨重,至今未恢复元气。

“这怎么行,那些都是我们朝夕相处的族人啊!他们当中还有许多老人、孩子,怎能就这样抛弃他们?”

纪大罴红了眼睛,刷地抽出刀,言辞激烈地拒绝:“让我也留下,一起抵御敌军吧!”

姜水之滨,哀嚎和呼救声不绝于耳,少女抹着眼泪,老弱妇孺蜷缩成颤抖的一堆。

泅渡的青壮手抖晃得厉害,河床卵石湿滑,他脚底一歪斜,整个人旋即被浪花吞没。

蚩尤军队还未迫近,渡河的族民已经自相践踏,乱作一团。

乍然面对这些不忍卒睹的惨状,秦穆只觉椎心泣血。

尽管理智告诉他,这里只是历史的投影,但四野哀泣,满目疮痍,哪还分得清真真假假。

他拳头紧握,指关节泛白:“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做呢?但是敌人与我们实力相差悬殊。”

“贸然去救援,不但救不回族人,还会把战士们全搭进去,必须保存力量,待到与有熊氏联合才有胜算。”

秦穆右拳重重地捶在岩石上,声音低沉沙哑。

“好吧,头领,我听你的。”

纪大罴胡乱抹了把眼眶的热气,咬着牙艰难地说出这句话,跑回人群中。

“切不可抛弃族人啊!”

苍劲有力的喝喊骤然响彻耳畔,正欲分头行动的秦穆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皓首苍颜的炎帝姜榆罔喘着粗气疾步赶来,他额上青筋绽露,汗出如浆,却无暇擦拭。

其年约六旬,貌端和古质,鼻直口方,粗粝肌肤饱经风霜,身着葛布长袍,色素且朴,褐黄相间,足底草鞋已略显破旧。

“神农,您怎么率军回返了?”

秦穆看到炎帝和其身后影影绰绰的烈山氏战士,面露讶喜,连忙迎上去。

“秦穆,辛苦了,只给你四百战士,却要掩护大批百姓,阻击蚩尤数千大军。”

姜榆罔歉然一句,两千烈山氏战士在他指挥下,迅速沿河摆开阵势,张弓搭箭,对准九黎追兵。

“秦头领但请放心,先行的烈山氏族人已托付给我部治民官天老安置。”

背负竹篓的中年嗓音温润如山溪潺潺,抚平秦穆眉梢褶皱。

秦穆扭头看去,中年容貌清癯,冠笄束发,宽袖素衣,生有奇异的双瞳四目,深邃明亮,似满蕴灵慧。

“多谢仓颉公。”

听闻前部族人已顺利入境有熊氏领地,秦穆紧绷的背脊略微松弛。

“有熊氏可有派遣援军?蚩尤部众倾巢而出,我们恐怕不是对手。”

秦穆眼神梭巡过面前黑压压的战士,发现都是熟悉面孔,心底一沉。

仓颉歉然道:“烈山氏索要援兵的请求,天老已派遣风信子通知力牧,但传递消息还需要些时日。”

秦穆听出言下之意,眉头紧蹙。

黄帝麾下大将力牧的军队就驻扎在两部曾经大战的阪泉附近,其本是为了防备烈山氏反扑而设。

没有命令,力牧是否会来救援还是未知数。

至于仓颉,虽贵为黄帝重臣,但主司录事记史,多半是自甘风险前来观瞻,以求亲睹世务载诸史册。

“神农,我们部落刚刚战败,蚩尤领着大军前来,锋芒像正午的太阳一样炽盛。”

“您是尊贵的族长,关系着烈山氏的未来,亲涉险境,实在不妥当。”

秦穆审时度势,扭头向炎帝拱手,委婉劝说道。

“我虽为族长,但同样是烈山氏的一员,哪有什么尊贵卑贱的分别?”

“身负守护部落的责任,更应当勇敢无畏,怎能在族人危难之际退缩?”

姜榆罔微阖眼眸,摇头反驳,否决秦穆的建议。

炎帝并未责备秦穆怯战,他心知肚明暂避锋芒的提议从战事角度并无不当。

只不过,暴露于蚩尤兵刃下的都是血浓于水的同族。

他有自己的坚持。

“若非我无德无能,惨败给蚩尤,族人也不必翻越山岭、长途跋涉地迁移。”

蓦地,姜榆罔面露痛苦,语气微哽:“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让我抛弃部众离开,委实难以心安。”

秦穆心中涌起一股暖热,史载神农氏爱民如子、仁爱苍生,果不虚传。

“大丈夫既然生在这世上,岂能畏惧死亡!我愿跟随神农抵御敌人!”

他也被炎帝激起豪情万丈,声调激昂。

同时,秦穆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不断回忆前世翻阅的兵家著作,琢磨退敌之策。

“榆罔老儿,等你很久了!”

“如果敢战,那就摆开阵势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若是不敢,趁早滚蛋!”

蚩尤狂野霸气的怒吼宛如闷雷陡然炸响,轻蔑与挑衅毫不掩饰。

他跨坐的啮铁兽双爪握起一根粗竹,咔嚓掰断,滚圆脑袋快速摆动,大口咀嚼,竹屑纷飞,竭力摆出一副凶相。

姜榆罔凛然不惧,手执赭鞭,大踏步站出阵前。

“感情像手和足一样亲密,危难时相互扶持,齐心协力抵御外敌,强壮的子民保护弱小的同族。”

“这正是我们烈山氏历经千年百代,传承的火种始终没有熄灭的原因。”

他环视列阵岸边的战士、血潮滔滔的河流和仍在苦苦争渡的族人,缓缓开口,苍劲的嗓音响彻姜水两岸。

“我烈山氏,何惧一战!”

姜榆罔振臂一挥,赭鞭卷起赫赫风声呼啸而出,重重劈入姜水中,砸出四溅的水浪。

“我烈山氏,何惧一战!”

呐喊声从河岸边无数烈山氏战士中整齐爆发开来,一支支石矛不断跺地,“砰砰”的闷雷响直冲云霄。

翻滚的声浪,响彻姜水畔,正在撤离的族民们眼眶湿热,也跟着呐喊起来,声音徘徊,久久不散。

秦穆来回踱着步,默默观察四周环境,苦思良策。

蓦地,他瞥见缩在樟树桩下手捧骨片和石刀不停记录的仓颉。

计上心头。

“你带一队战士速去樟林里,将粗树枝折下,来回拖动着奔跑。”

他急忙唤来纪大罴,附耳低声吩咐一番。

纪大罴挠了挠头,诧异道:“头领,这是为啥,大战当前,我们不该集中兵力吗?”

秦穆不语,只是催促他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