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徽宗重和元年,正月三日,一只车队正迤逦行在徽州府太平县的古道上。
这条古道乃是太平县去往黄山北麓的必经之路,平时行人不少。不过今日正值新年初三,便是要新年登黄山烧香许愿,此时的习俗也是要排在十五元宵节左右,而初二初三正是民间新媳妇回门或是亲族互相拜访之时,加上这段路已深入山中,此时少有人迹,只有这一大只车队行进。
车队主力是二十担大木箱,看起来价值不菲。二三十余雇佣的挑夫牵着骡马,驮着木箱在六尺余宽的青石板古道上小心行着。
此处既已深入山中,路面年久失修,不少路段骡马难以驮着沉重的货物通行。每逢此时,脚夫们便要代替牲口,肩扛人抬,颇为辛苦。
主家也有十多人,伴当僮仆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举止眉宇间颇有精悍之气,瞧着来历不凡。
主家为首两人一老者,一青年,骑着高头骏马行在队伍中间,衣着华贵。
老者面色黝黑,似乎早年间饱历风霜,眉目一直深锁。
他身边的青年长得极为俊美,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身披一件华美鲜艳的鹤氅,远望之若神仙中人!
黄山自古乃名胜之地,此处又临近七十二峰之一的芙蓉峰,奇石星罗棋布,云海身边浮沉,正是山在云上,路在云中。
青年四顾远近胜景,兴致颇高,手执一把鹅毛扇,不时跟老者指点,老者却好像心事重重,只是淡淡附和。
青年兴致略减,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忽然住口望向前面。
原来是脚夫们带头的首领,被称做汪太公的老汉,此前一直在队伍最前面,这时却停到路边,等着他二人。
这汪太公年纪看起来不轻了,满脸皱纹,但或许是从事脚夫这职业的缘故,一身肌肉虬结,行动灵活,丝毫不见老态!
此时他避在路边,弯腰对带头的老者深施一礼,神态恭谨道:
“小人万死,不合打扰马大官人谈兴。
只是小人观天边云气渐重,只怕不时便有豪雨,还望官人早做打算,吩咐下去找地方躲避,以免不便。”
姓马的老者闻言一怔,抬头查看天色。
他尚未说话,青年正心中不喜,羽扇一指汪老汉笑谑道:
“晴天白日,哪来什么豪雨?
想是太公累了,想歇会儿就直说,何必诿过老天爷!
老汉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汪太公一怔,低头笑道:“皇甫公子取笑了。”神色略有不善。
马姓老者通达世情,闻言便觉不妥。这汪老汉虽从事力夫贱业,一路行事安排都很妥当。从其他脚夫苦力都不称他汪老汉儿,而敬称汪太公来看,也颇得手下脚夫敬服。
自己身边青年虽身份高贵,但出门在外,国人讲究敬老尊贤。这汪太公年纪大他好几轮,却被青年如此调笑,尤其最后一句,虽是拽文,换成俗话就是“你咋不上天呢?”确实有些轻浮了。
青年还待再戏谑几句,马姓老者右手微按,他久历宦海,养气有成,此刻神色一正,便是青年一时也不敢再开口。
老者侧身向后,召来一直行在队尾,跟自己伴当和脚夫都保持一点距离的一对年青男女,温声询道:
“汪太公适才说恐有大雨,我不熟悉本地气象,观天色却尚可。小郎君你俩也是此地人,可熟悉天时?”
马姓老者马政此次黄山之行,负有重任,稍有错失,只怕丢官去职不说,搞不好还要流放远窜,平生抱负付之流水!
但想要把差事办好极不容易,别的不说,就这携带的二十箱财货,就是个大祸源。
本朝圣上登基这些年,路面越发不靖。河南,山东,两淮都屡有大盗剧贼出没。山东宋江,啸聚区区三十六骑,便长期穿州过府,无人能制不说,还能反过来勒索地方,简直历代未闻!
朝廷边军还好,地方军士已不堪用,哪怕数百厢军,见到十几个贼人便一哄而散,这等事屡见不鲜。
BJ大名府梁中书,连续两年送二十万贯生辰纲上京,也就连续两年被宋江一伙出动区区六七人劫得干干净净!连带队的军中颇有勇名的军官杨志,都无奈反投了梁山。。。。。。
说起来自己这二十个箱子,正正好也是二十万贯,好不晦气!
偏偏朝中给自己派来的副手,那复姓皇甫,单名俊的青年,虽身份清贵,却年纪太轻,缺少历练,一路难得助力。
总算他带来的手下都是御营精选的军中高手,扮作僮仆一路随行,才让马政心中稍安。
脚夫都不愿行远路,马政又谨慎,此行怕贼人勾结,每过一地,便秘密寻当地官府,推荐可靠的脚夫,只行一程到下一县就再换人,虽怕走漏风声,但权衡利弊之下,只能如此行事。
眼看一路万幸渡过几次危机,已经入了黄山境,还剩最后一程了,马政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越发打起精神,起止休憩都慎之再慎!
汪太公带领的这队脚夫,便是马政一入黄山境,便寻黄山巡检司调遣的。
地方疲敝,脚夫们骡马不够,马政又在集市上暗访,见集上出租骡马的这对青年男女朴实,便租了他俩的几头牲口,因此两人也一路随行。
路上偶尔闲谈,马政却觉得其中叫唐烈的男子言谈颇有见地,言行举止也端谨大方,故而此时便询他意见。
唐烈和他女伴都面貌丑陋,大概年轻羞涩,一路上神情也很呆板。此时唐烈难得咧嘴一笑:
“汪太公不说,我也正想提,风中湿意渐浓,侵人肤发,只怕顷刻确有大雨。”
马政点了点头,汪太公一旁道:
“这段古道少有人烟,好在小老儿知道前方半里,浦溪河北岸有间废弃庵堂,虽是废弃,常有路过行商旅人休憩,正合我等避雨。”
当下汪太公回前方呼喝带路,行不片时,果然山风转烈,天色黑暗欲摧,这下大家都知暴雨将至!
好在路途不远,车队人人奋力,终于在下雨前赶至废弃庵堂。
这无名庵堂以前规模不小,正殿颇大还带有廊檐,两旁各有两间偏殿,虽然屋瓦破败,大部倒还完好。
众人七手八脚把骡马拉到廊下拴好,正在卸货,已经落下零星雨点。
马政负手立在殿前赏雨,此时雨点尚稀疏,但是山雨大颗,打在建筑和地上如珠落玉盘,野趣悦耳,不由胸怀略畅。
这场雨来得急,山中生灵不少,也不大怕人,有些鸟儿来不及回巢,竟然大剌剌落到檐下,离人也不远,踱着步避雨,马政和皇甫俊见着有趣,相视而笑。
皇甫俊毕竟年轻心性,刚戏谑过汪老汉,这时又唤他过来,找他要了些干粮碎屑,丢在地上喂鸟取乐。
先前几只鸟儿不大,过得片刻,忽然几声清鸣,飞来两只大鸟!
这两只鸟竟有人膝高,赤冠红脚,白背黑腹,洁白的尾羽拖在身后,比身子还长,非常漂亮。大摇大摆赶开几只小鸟,径直啄食地面干粮。
皇甫俊见得有趣,连声问众人:“这是何鸟,生得好俊!”
租马唐烈同行的女伴咧嘴一笑:“这是白鹇!”
皇甫俊自己长得风神俊朗,就不大瞧得上其貌不扬的女子,一路上根本没跟她搭过话,这时却心头一跳:“这女子貌如无盐,笑起来怎的却让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皇甫俊一时拉不下脸来询问女子,只是喃喃自语:“白咸?白线?”
马政哈哈一笑,双手在胸前一拍再缓缓拉开,曼声吟唱道:
“请以双白璧,
买君双白鹇。
白鹇白如锦,
白雪耻容颜。
照影玉潭里,
刷毛琪树间。”
皇甫俊“啊”了一声:“我好像读过这诗!这是。。。?这是。。。。。。?唉呀,到了嘴边一时想不起了!”
唐烈笑咪咪接过去吟唱下半阙:
“夜栖寒月静,
朝步落花闲。
我愿得此鸟,
玩之坐碧山。
胡公能辍赠,
笼寄野人还。”
皇甫俊又“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这是青莲居士的“求白鹇”一诗!
是他探访胡。。。。。。那个胡。。。。。。?”
马政知他学问稀疏,答道:
“胡晖,胡翰林。胡学士便是这黄山后山人,晚年归隐田园。
后来太白仙人上门拜访,见他家养白鹇,十分漂亮,便要以腰上一双玉璧求换。”
马政长笑一声:“太白其实奸猾,同为翰林学士,胡学士还算他前辈,怎可能真收了他的玉璧!只有捏着鼻子叫他赠诗来换,说到写诗,那对太白仙人来说不就是饮水呼吸等事,立时便有了这首诗!”
皇甫俊也奸笑道:“确实!非我等后辈曲解前贤雅趣,我先前虽不曾想到这白鹇生得如此漂亮,但总不过是野鸡之属。想那太白居士漂泊江湖,哪有余力养鸡,只怕讨要了去,不两日就炖了下酒,全他酒仙人之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