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摄十五年,秋。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钦山上,透过一棵棵参天大树的缝隙,在地面映照出了一片片散碎的亮光。
山林中的一道道溪水蜿蜒而出,涓涓细流到了山下便汇聚成了长长的师水河,小巧的鱃鱼甩动着尾巴,悠闲地吞吃着水草。
河边有着一座古朴的小镇,这座小镇绕在河岸边而建,小镇入口是一座高大的门楼牌坊。
许家镇。
这里是许氏一族的聚居之地。
整个小镇内的屋舍俨然,人们生活得井然有序,小镇里的医馆、酒坊和匠铺不一而足,还有一座规模颇大的宗族学堂。
天气闷热。
秋天的清凉来得很晚。
学堂里的少年大都有些怏怏不振。
这群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个个都被闷热天折磨得已经蔫巴了,却还在端正自己的坐姿,努力摆出一副认真上课的样子。
唯独那个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少年许渊,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晃晃悠悠地趴在了桌案上。
许渊有点儿犯困。
学堂的顾先生讲课又着实催眠。
这位顾先生来到许家镇十五年了,在宗族学堂教了十五年的书,每天都要在课上唠叨一遍修行的基础步骤有多重要。
“盈藏精血,修身健骨…”
“含蕴精气,养肺康腑…”
“滋蓄精神,明智慧颅…”
“将血、气、神于体内凝为灵元,旦夕不停,昼夜不止,旬日不缀,如此循环往复方为长久的修行之路…”
“谨~受~教~”
少年们有气无力的回答声此起彼伏。
如果在小时候的课堂上,这群少年还对修行的秘密很好奇的话,这么多年的重复课程下来,大家也只剩下虚与应付的疲惫了。
在这种昏昏欲睡的课堂氛围里,许渊终于有点儿撑不住,脑袋耷拉着彻底歪了下去,睡姿显得十分安详。
“……”
几个同窗目露羡慕地偷偷看他。
大家都在这里煎熬,这小子又在光明正大地上课睡觉,究竟什么时候顾先生才会愿意狠狠罚他呢?
然而顾先生冷冷地扫视了一圈讲堂,拿着书卷拍了拍前排一个走神的学生,呵斥坐在中间后排的几个学生站起来听课,自顾自地开始继续上课,眼睛永远像是看不到无视师道威严的许渊一样。
“今天我们继续讲初始三境藏血境、蕴气境和蓄神境的修行,以及初始三境对第四境清灵境的补充增益…”
“……”
在场的少年们立刻有些失望和不忿。
因为大家在这些年见多了这种场面,顾先生对许渊的视而不见并非是厌恶忽视,反而是一种近乎于宠溺的疼爱。
直到太阳渐渐落山到了放学的时候,顾先生叩起手指敲了敲笔筒,忽地开口叫住了醒来的许渊。
“许渊,你留一下。”
“把我的讲义带回去慢慢看。”
“今天早上你们族长给我送了几尾新鲜的鱃鱼,我都放在后堂厨房的木桶里,你记得拿走带回家…”
“还有,不许贪玩。”
“……”
这些学生们早就见多了这种场面,又一次见到的时候依旧不免有些泛酸,甚至族长家的儿子都已经眼红了!
鱃鱼体内蕴含着稀少的灵元,对他们的修行有些益处,捕捉起来却极为困难,作为族长的儿子也只分到了一条小的!
喂喂喂,这也太宠这小子了吧!
一群少年抱着他们的书袋,全都驻足在学堂门口,眼巴巴地注视着许渊拎着木桶离开,脸上满是羡慕,心中满是嫉妒,就这样看着那个备受先生宠爱的同窗走远。
“顾先生对许渊太好了吧!”
“……”
其实许渊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毕竟顾先生一直都很照顾他,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就看护着他,留在许家镇也是为了教导他长大成人。
在许渊很小的时候,其他孩子手里有的东西,顾先生只会给许渊更多,从来不会让许渊觉得自己缺了什么,哪怕是许渊的亲生父亲在世,应该都不可能做得比顾先生更好。
其中最让人敬佩的是十五年前的顾先生才二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在一个山中小镇照顾了许渊十五年的时间,把一个男人最旺盛的时间奉献给了一个和他并无血缘的孩子。
顾先生真的很好。
顾先生真的对他很好。
从许渊出生的那一天,整个许家镇上上下下都不喜欢他,将他的降生视为灾祸,只有顾先生是他唯一的依靠。
许渊常常会一个人思考,未来他该怎么报答顾先生的养育之恩,这种恩情怕是未来付出生命都还不清…当然,如果顾先生不是害死自己生身父母的幕后真凶就更好了。
许渊是一个穿越者。
因此许渊在这个世界出生那一晚,依旧携带着自己前世名叫许原的成年人的记忆,耳闻了一起谋杀血案。
十五年前。
那个时候刚出生的许渊被包裹在襁褓里,小心翼翼地试图观察着自己来到的新世界。
许渊看到了一团如同黑夜一般的迷雾,那团黑雾围绕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孔,听不清他的声音,摸不清他的位置,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唯一让人能够分辨出来他依然存在,是因为黑雾男人的肩膀上站着一只神异的青鸟,泛着青色光芒的绚丽羽翼在黑雾中抖动,像是在黑夜中洞开的一扇诡异之门。
“许镜锋和许金铃都死了?”
黑雾男人抱着襁褓里的许渊,伸出手指逗弄着刚出生的小家伙:“这个孩子是许镜锋和许金铃的儿子?”
“是,大人。”
青年顾先生的声音是从下面传上来的。
根据许渊从顾先生的声音来源判断,顾先生应该像是一条狗一样,低着头跪在黑雾男人的脚边。
“许镜锋不肯交出那头山海异兽。”
“可惜属下为了杀掉许镜锋来迟了一步,许金铃这女人刚生出来孩子,把那头山海异兽封印在了他们孩子体内。”
顾先生的语气有些不安,像是在担心被黑雾男人责罚,小心翼翼地说着话:“大人想要把那头山海异兽取出来的话,至少也要等到这孩子体内凝练出灵元晋升到第四境…”
“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啊…”
隐匿在黑雾中的男人似乎是个宽容大度的上司,并不在乎什么山海异兽,反而是漫不经心地称赞着背叛他的下属亲眷:“我记得许金铃这女人才二十三岁吧?一个青春韶华的女人,强忍着分娩产子的剧痛,竟然就有了赴死的觉悟,想出这种手段保全他们的孩子,她知道我们很在乎这头山海异兽…”
“许金铃罪该万死…”
“没事的,我原谅她了。”
黑雾男人的手指摩挲着婴儿的脸蛋,声音里竟是有些长辈般慈爱:“我们总不能辜负一位母亲的爱,怎么说她的丈夫许镜锋曾经也是我的手下,那就让他们的孩子修炼到第四境吧…”
“许镜锋和许金铃排的都是金字,嗯,五行相生之中,金生水…以后这孩子就叫许渊吧!”
“顾长明。”
“你留在这里看着这孩子长大,等到这孩子将来晋升到第四境以后,把他体内的山海异兽取出来,再帮忙把这孩子和他爹娘葬在一起,总该让他们一家人好好团圆。”
“……”
直到十五年的时间过去,许渊这个穿越者都没有露出过自己知晓真相的蛛丝马迹,他就像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一样长大。
或者说,他必须扮演一个无知的孩子。
每当许渊发现看管着自己的顾先生脸上带着阴森的笑容,或者是眼神中带着杀意和贪婪的时候,许渊都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恐惧。
许渊知道自己就是一只注定会被屠宰的野兽,连同他体内存在的秘密一样,早早地被人关在了编织的囚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