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城。
许少白并非第一次来这座府城。
然而许少白这一次跟着顾先生来到这里,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位一直屈居在他们许家镇的教书先生,究竟在外面的世界拥有着何等尊崇的身份,这是他的族长父亲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顾城主。”
一群胥吏恭恭敬敬地朝着顾先生行礼。
许少白见过这些胥吏中的某些人,比如其中一位明显站在旁边看起来地位很低很低的人,甚至连站在前面行礼的资格都没有。
那个看起来地位很低很低的人,曾经在许家镇上大呼小叫地骂着许氏一族的族长快点交税,而在许少白眼里十分值得尊重的族长父亲,却只能在那个看起来地位很低很低的人身边陪着笑脸。
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地位很高。
这个时候,他看起来真的很低很低。
这个胥吏在深夜里被人叫起来,成为迎接顾先生的一群人中的一个,甚至还觉得自己十分有幸,他还注意到顾先生身边的少年观察他的时候,赶忙对着少年露出一个笑脸,只是看到少年身上穿着山野小镇里普通人家孩子才穿的褐色粗糙衣服,嘴角又禁不住下意识地勾起了一抹嘲讽般的嫌弃。
许少白听着他们啰啰嗦嗦地讨好着顾先生,由衷地感觉自己像是跟着老虎进城的狐狸一样与有荣焉,只是看到那个胥吏微笑地看向自己又露出一抹嫌弃,让他又觉得心头有点儿恼火,彷佛与顾先生带他走进来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你们不用多礼。”
顾先生朝着这群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对自己热忱:“我也尚未到任,也不必称呼我为城主。”
“城主大人过谦了。”
这些胥吏肯定不可能把客套话当真。
“好了。”
“来说正事吧。”
“这是我要办的公事。”
顾先生拿出了那封书信递给了为首的胥吏,状似漫不经心地吩咐道:“里面有些老城主留下来的账目问题,你们慢慢处理就好,我还需要一段时间上任…”
“属下可是盼着城主早点儿上任呢!”
为首的老胥吏顺手收下了顾先生的书信,知晓这位新城主有事交代下来,心头一喜却并未过多声张,只是连声表着忠心。
“是啊,属下们都盼着城主早点儿来呢!”
其他胥吏的脸上充满了真诚地期望,眼神中明显有点儿对生活的苦涩,他们是真不喜欢兰陵书院在这段时间盘查账目的事。
真是的…
总不能什么都查吧?
万一真的查出来点儿什么呢?
这群胥吏自从得到新城主的消息以后,一直是只盼着顾先生早点儿上任,因为新城主到任的时候书院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要办的公事说完了。”
顾先生并未过多理会这些客套话,只是看向了人影晃动的城主府:“现在是有一件私事,这个时间了,书院的人还没休息么?”
“休息?”
老胥吏顺着目光看了过去,摇了摇头道:“今晚他们都睡不下了,有消息说是书院里面出了内贼,勾结外人想要谋害那位李家贵女,上上下下从白天盘查到现在了…”
“出事了吗?”
顾先生皱起了自己的眉头,回头看向了站在身边的许少白:“那倒是不知道我是不是方便去见他们…”
“我马上帮您去问问。”
老胥吏嘴上说着话应下来,暗地里却是吩咐其他手下去办,似乎也是担心随便打扰了兰陵书院的人会惹来麻烦。
结果有些出人意料。
兰陵书院的人非但没有觉得顾先生深夜造访是什么麻烦,甚至还有不少人想要主动过来迎接他,让顾先生在这群书院弟子里面显得很受欢迎,落在其他人眼里则是他在书院内很有背景。
“顾师叔来了!”
一群书院弟子们称呼得有些尊重。
因为顾长明抚养同窗许镜锋遗子的事迹在他们中间也有所流传,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整个兰陵书院的榜样。
作为书院里的学生,谁会不希望自己求学的时候能够交到一个能够互相信任到可以托妻献子的朋友?
在这个并不安稳的世界,谁会不希望自己未来像许镜锋师叔一样遭逢不测的时候,自己的同窗就是下一个顾先生?
这群书院弟子十分热情地围拢在顾先生的身边,簇拥着他前往城主府的大厅,脸上也是一副久仰大名的敬佩,哪怕是旁边的许少白也像是沾了光一样时不时会被夸上几句被照顾得真好。
这群书院弟子俨然是把许少白当成许渊那种书院后人的弟子了,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也表现得很亲近,全都摆出了一副只要许少白进了书院他们就会在书院里好好罩着他的师兄架势。
相比较那群敬衣冠而不敬人的胥吏们,这群书院弟子让许少白有些如沐春风,因为他们也不在意许少白身上的衣着打扮,不在乎许少白的境界高低,只是把他当成同类一样看待。
“少白不是镜锋留下来的孩子。”
“少白和许渊一样也是我的学生,因为他晋升到了第四境,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帮他解决书院考试资格的事。”
顾先生一句话让在场的书院弟子们热情消退了下来,也让许少白立刻感觉到了围拢在身边的温暖在快速消退。
“这样啊…”
“顾师叔的教出来弟子肯定是品行无缺的…”
“是啊是啊…”
“那小师妹怕是要失望了。”
这些书院弟子们依旧在说着话,但是许少白感受得出来他们中间出现的变化,就像是他们本来在观赏有价值的宝物,结果忽然就被人点出来只是十分寻常的泥土。
“怎么不见许渊师弟呢?”
有人按捺不住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论是从书院后人这个名头还是顾长明和许镜锋这对同窗间的传奇友谊,都让书院弟子们对许渊这个孩子特别好奇,彷佛他们能够从许渊的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
许少白慢慢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以为自己对许渊的嫉妒已经随着顾先生的关爱彻底消散,书院弟子们的态度让他又重新燃起了熊熊妒火,他终于彻底意识到了自己和许渊的差别。
自己不是许渊。
那个永远在顾先生面前得宠的家伙,就像是在嘲弄地看着自己享受着今晚的一切,宣示着他才是拥有着这些关注的主权。
那些胥吏瞧不起自己…
这些书院弟子也不在乎自己…
许少白脑袋压得越来越低,手指的指甲几乎要抓进掌心,他没想到离开了许家镇的自己,在外面的世界是如此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