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龙潭

“问题一。”

“你觉得现在业界之中……”

“正在活跃着的漫画家，一共有多少人？”

我连宇宙的尽头都不知道在哪里，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东西了？

芳村阳斗看到真岛慎也露出的痴呆表情，忍不住就是哼哧地笑了一声。

“看你的样子也是没有关注过的样子……嘛，不过这也是新人的特点之一了。”

赤诚，大胆。

且无畏。

从腰兜里头取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烟盒，芳村阳斗将其半抬，象征式地晃了一晃。

“介意吗？”

真岛慎也对吸二手烟倒是没有什么抗拒心理——时正1995年前后，经济暴乱带来的风云交加，让人们更习惯于酒精与烟草。

岛国市政方面都还没有开始规范吸烟和饮酒范围，作为平头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呢？

便是只能忍让哩。

“您请用……”

“很客气嘛～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我就算了吧，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那还真是个好孩子啊。”

轻佻地划出了一根，将其叼在嘴里。

芳村阳斗的目光迷离在橘红色的光芒之中……于飘忽不定的青烟之间，他迷醉地长吸口气。

于这一刻。

仿佛整个人都随之苏醒而来，连带着眼中的光彩都丰富了三分多。

“连带上相关从业，包括了兼职在内的数量。”

“人数大概有三千到五千人不等的程度……”

“对这个人数，你有什么感想吗？”

真岛慎也不解地沉吟了一声。

好像……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夸张？

毕竟乍一下地听来，本以为是动辄以万计数的基数。可如今听来却不过四位数的程度。

或许还……

稍显那么几分的失望？

“是不是觉得人意外的少？”

看着芳村阳斗嘴角的戏谑轮廓，真岛慎也无语地呵了一声。

“劳驾……有话直说吧。”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想要让你对从业者的相关人数有个大概而已。”

轻轻地敲了敲烟盒，芳村阳斗眼角的余光瞥见里头，嘴巴不自觉地就耷拉了下来。

“啧……抽的这么快？啊，话说回来，我这么问其实也是在为下一个问题做铺垫啦。”

事不宜迟。

问题二。

“你觉得现在，于这么多个的从业者之中，能够脱颖而出，并且成功刊登连载的人……有多少？”

不等真岛慎也回答。

芳村阳斗已经抬起了左手，比划了个‘一’的手势。

“算上如今有名有姓的出版社，刊物。”

“以及某些临近腰斩，很有可能江郎才尽的作者。”

“一共，一共加起来……”

“也不到一百人的程度而已。”

芳村阳斗的语气里头满是戏谑，他一边观察着真岛慎也的表情，一边继续说道。

“换算一下比例的话，大概出道率会保持在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的程度吧。”

老实说。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真岛慎也的感触也不算是多深。

毕竟这种类似的概率他已经体会过一次了——按照考生的数量作为比例，再以全国视角进行对照。

能考上985的概率差不多是2%的程度。

芜～

能上名校的概率比当漫画家还要低？当真是个让人感慨的数据。

然而芳村阳斗的描述还未中止。

“仅从概率上来说已经比较低了，但是比起某些随大流的测验与考试来说，似乎还差一线？”

“嘛，能有这种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啊……”

深吸口气，芳村阳斗的语气变得惆怅了些许。

“你要知道，能够志向于漫画家的人，大多数都是有着相对应功底的家伙。”

“从小对漫画感兴趣，把业余时间都扑在了上头，直至荒废了学业，最后甚至没能读完高中就来上京的家伙。”

“本来从业于其他的行当，却因为阴差阳错，从而投身于漫画，最后没能捞到任何的名利，甚至憋出了一身毛病的家伙……”

芳村阳斗如数家珍般地清点着这些‘过往’，眼中的光彩悠然，仿佛都是昨日目睹之事。

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能有心走进漫画界的，虽然不至于都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但大家肯定也都是冲着能够扬名立万而来的。”

“‘我的东西天下第一’，‘我的故事无人能及’，‘只要有机会，我肯定能征服漫画界’。”

吐出一口浓厚的烟圈，芳村阳斗的眼眸垂落。

“许多人满怀斗志而来，但即便如此……成功率依旧只有那可怜的程度。”

“现在，小哥……你多少能够明白一些了吗？”

“在这光鲜亮丽之下的堆积的尸骸。”

不同于小说方面的内容，漫画本身就拥有着字面意义上的‘门槛’。

得益于这层构筑，它天然地筛选掉了一些无法适应的挑战者。

换而言之。

能够有心接触相关行业的，都是如同斗志满满的备考者，大家伙都是冲着985和211去的。

但最后结果依旧如此，这也是让真岛慎也有了更多的感悟。

思索片刻过后，少年便是忍不住问道。

“那……为什么会这么少呢？”

“为什么吗？”

嗫嚅着这句话，就像是将其彻底嚼碎了那般地，芳村阳斗露出了个平淡的笑容。

“自然是因为自以为是的故事，并不能被读者们认可了。”

所谓的创作。

并不是拥有着单纯的激情，就已经足够了的。

“小哥啊，我已经当了八年之久的助手。”

“我在许多老师的手底下都帮过忙，而在这些年间，你知道最让我紧张的话是什么吗？”

“那句话叫做……”

老师，请问您有空，能看看我的作品吗？

——漫画不是言语能够轻易教授的内容。

根据风格，内容，以及作者内心之中构思的比重等等。

即便是同一个样式的剧本摆在了眼前，许多人也都会根据自己的直觉与能力，从而画出完全不同的故事。

故此。

这同样是一种需要天赋的行业。

嘴里头的烟已尽，芳村阳斗将其轻巧地按在了边上的灰缸里，语气依旧毫无波澜可言。

“我询问过许多老师，从一开始的大改特改，到之后的细枝末节。”

“我自认为已经做到了要求的一切，但在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成为职业漫画家。”

“因为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

你的漫画很有趣。

……

——说教意味太重。

——故事的背景太复杂。

——人物的性格别扭又奇怪。

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能够构筑出这些内容的重点所在，而对于芳村阳斗来说，这同样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说，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自然也就放弃了成为职业漫画家……”

“但是，好不容易干了这么久的活，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到乡下去，实在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成为一名助理。”

停顿片刻，芳村阳斗半转过头，看向了身旁的真岛慎也。

“高级助理的这个说法，你应该听到过吧？”

后者果断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助理。

这个名词在漫画界并不陌生。

因为从构思到落笔，再进行二次整理，直至最后能够交出手去之前……

作者不仅需要描绘，粘贴，同时还得进行细节方面的修改（比如动作线，以及阴影方面等等的内容）。

因为某些方面的工作重复度实在太高。

若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这些地方，那无疑是在浪费创作者的精力。

而因为这方面的需求，‘助理’应运而生。

比较初级，抑或是中级的助理会被推荐着去一些连载中的画室，在一名成熟的画师手底下工作，帮助等等。

比如之前提到的井上雄彦与尾田荣一郎便是如此。

二人的终点并不是这个工作本身，考虑到未来与自我的需求，这些漫画家来工作的本质，是来向前辈‘取经’的。

甚至这些行为也都是被编辑部所推崇的做法。

因为真正的天才，很容易就在接触的过程中，被逐渐纠正自己的误区与手法。

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着成功者的同时，于内心之中，刻下那个只属于自己的风格。

而在结束了这段生涯过后，作为助理的工作经验，也将会成为高楼的夯实基础。

正因如此。

方才的芳村阳斗才会这般解释——

在历年的工作过程中，最让他感到紧张的，还是那句话。

能看看我的作品吗？

说是卑微也好，被误认为是低下也罢。

所谓的漫画家便是在这种类似的行为中，不断地吸取着他人的经验，从而成长与进步。

只是……

却并非是所有的才能，都能够开花结果。

如同芳村阳斗这般，不断地纠正与修改，依旧无法找寻到最为正确的道路。

久而久之，失意之人也会逐渐认清现实，从而放下心中的执念。

漫画是行不通的。

转行，放弃曾经的梦想，这的确是一个出路。

而更多的人，则是会继续深化自己作为漫画家的单方面特长，从而‘晋升’为所谓的高级助理。

高级助理在画室之中有着很高的权重比。

在很多时候，甚至会直接参与到画师的创作之中，并给予许多的帮助。

这也是基于过往的大量练习与创造，从而获得的各方面经验。

高级助理能够帮助一些画师渡过最为困难的阶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理解为‘救火员’。

抑或是‘第二颗心脏’。

但不论如何，这种职业的本质都带着一股让人惋惜的意蕴。

毕竟这是失意者的退路所在，同样也是放弃了追逐梦想，接受现实之后的妥协之举。

“在我决定放弃独立创作漫画之后，到现在……我已经作为高级助理活跃了大概一年半的功夫。”

“放弃了独立创作之后，也有了很多的富裕时间。也算是为了创收吧，我就开了这家小店来着。”

“‘龙潭’同样是我的心血，也是参考了隔壁东方大国的某个成语。”

沉吟片刻过后，芳村阳斗笑着看向了一旁。

“小哥，你知道龙潭虎穴的说法吗？”

不是，你跟我个老钟人拽成语啊？！

可能是自己都已经说‘嗨’起来了，芳村阳斗根本也没在乎身旁之人的微妙表情。

“我很喜欢这个成语啊，有种很高深莫测的感觉。”

“所谓的龙就是需要潜入水中，沁入潭底，才能够修生养息的吧？”

“我希望我的这家店也有这个作用……他能够帮助不少人完成这所谓的修行过程。”

直至。

“能够在某日，一飞冲天。”

听到了这句话的瞬间，真岛慎也的表情恍惚一阵，忍不住就朝着对方瞥了眼过去。

倒是没想到过，这家伙还能有着如此方面的‘抱负’。

不得不说。

对你改观了吔！

但是下一刻，真岛慎也就看到对方在壁橱里头捣鼓了一阵，再全部装进到了塑料袋里头。

直至笑嘻嘻地转向了真岛慎也这边。

“承蒙关照，费用XXX～”

“哎？！这么贵吗！”

“啊哈哈，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嘛，这里可是东京，我的拿货渠道都是正经的地方，东西肯定也跟别的不一样啦。”

一聊到生意，这家伙的嘴脸就给人种欠揍般的感觉。

真的就是……

每当我先多给你一点尊重，芳村阳斗你就要开口说话吔！

“不过嘛，下次过来的话可以算你便宜点喔。”

“哈……那还真是多谢。”

还指望你能砍我第二刀啊？做梦吧你……

“只要你真正刊登上了杂志，并且拿到了前排的顺位。”

芳村阳斗停顿片刻，笑容满脸。

“我就会按照比例，对你的商品进行对应的折扣喔。”

某种意义上的激励机制。

也让真岛慎也在这会儿都被干沉默了。

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家伙……吔！好烦呐！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都已经混到了‘高级助理’的地步，所以其实我的收入也很紧张的啦……”

因为干的活比较高端，所以也不存在长期雇佣的情况。

本就是救火性质的芳村阳斗，收入自然也是忽高忽低——完全看其他漫画家的连载行情。

这方面即便不用挑明了说，真岛慎也同样也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考虑到你的特点，关岛先生之所以推荐你过来，恐怕也是想要我帮忙给你指点一二吧。”

“毕竟之前也受到过那位的帮助，在这种时候总不能不顾往日的恩情……所以多少就跟你多聊了一些。”

“啊～对了对了，说了这么多……”

昏黄的灯光下，芳村阳斗开心地咧开了嘴，露出大牙。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少年抿嘴看向了对方，在此刻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只是轻声说道。

“真岛慎也。”

“喔，那今后就请多关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