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顒懵了。
他本能地就要逃跑。
这狗贼怎么会在这里?!
这哪里是什么旧相识,分明是才结识的新相好。
呸!
是新冤家才对。
有自己身上的淤青为证。
可看着秦朗那凶神恶煞的面容,何顒还是很从心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办法。
跑又跑不了,打更是打不过,甚至连大声喘气都怕被找麻烦。
造孽啊……
好端端来找袁基,偏生两次碰着这竖子,这让人上哪说理去。
慢着!
身体一停下来,他的脑子却飞速运转起来。
何颙隐隐觉得有些怪异,突然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不对劲啊……
先是谢该无意中看到救人的袁基。
追寻过去无功而返后,又恰好得知线索。
找到自己,二人达成一致后,行至半途偏偏路遇狗贼。
如今好不容易撞见袁基,这狗贼却也在这里……
哪有那么多巧合???
一瞬间,所有的信息串联在一起,何顒仿佛打通了最后一个关节。
什么神医,什么妖道,什么贼盗,什么匪徒?!
这一切都是袁基设计好的!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好个袁基,这是冲着我来的吗?
何顒可不是谢该那般一心只知圣贤书的单纯之辈。
恰恰相反,作为袁绍留守京畿的奔走之友,他的聪慧远在大多数人之上。
他初为司空府征召,自那之后,每逢三府掾属会议,众议者皆以何顒为长,莫不信服。
三府掾属本都是人中龙凤,何顒混迹其中仍能脱颖而出,其能力可见一斑。
“在安国侯到来之前,我不能回去了是吗?”
何颙平静地开口。
“你倒是识趣。”
秦朗微怔。
他收起怒容,不再故意吓唬何颙。
侯爷所料果然不差,这袁绍走狗虽然弱不禁风,脑子还端的好使,只是看到自己站在这里,他便仿佛知道了一切。
如此人才,不知道再狠狠揍他一顿,他会不会甘心为侯爷卖命?
秦朗颇为玩味地看着他。
也好,省了我一番手脚。
且陪这厮安心坐上一会儿,希望那边的书生也这般明事理,好让自己早些回去歇息。
接下来,就看侯爷那边了。
……
袁基笑了。
看着谢该诚惶诚恐的表现,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实情一股脑倒出的模样,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无论先前的记忆还是后世的了解,此人都是个难得的赤诚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文仪不必解释。”
袁基抬手制止了谢该。
“是人皆有秘密,正如文仪不会问我如何死里逃生一般,我也不会在意文仪你如何出现在这里。”
“我听闻文仪你善明《春秋左氏》,本走的是治经以为大儒的路子,怎么那日却见你高坐于城门台上,蹚进这庙堂浑水之中?”
袁基和善地开口问道。
本当谢该是个小虾米,可看到何顒的反应,他才惊觉这也是条大鱼。
城门候看似不起眼,不过区区六百石,可却是实打实的位卑权重。
长安处于漩涡之中,更兼董卓身在洛阳遥控不便,这掌控出入长安要道的城门候,就有很大的发挥空间了。
远的不说,如果有了此人帮助,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长安。
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是暗中发力更有优势,贸然表露身份,哪怕能够保得性命,也很难攫取最大利益。
乱世之初,往往一步慢就是步步慢。
更何况皇甫嵩之后,城门校尉之位尚无人补缺,运作得当,谢该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谢该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袁基的延揽名单,还在为对方熟知自己治经之事而暗自欣喜。
安国侯竟知我所治乃《春秋左氏》?!
看来世人所言,多为道听途说,十分有八分都做不得数。
人人皆说那袁绍公礼贤下士,安国侯则傲世轻才,全是流言。
你让那袁绍公站在此处,他能说出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治的是何经典?
“大人所言何尝不是我心所忧,我有心治经,可如今国难当头,某虽不才,却也愿出一份力!”
“好!”
袁基击节。
“大汉有文仪这样的义士,何愁国贼不除啊。”
谢该却是有些尴尬,自己的斤两有多少他还是清楚的,尽心而已,真能出多少力倒也未必。
今天下事,在天子,在诸位大贤。
对了,大贤眼前不就有一位!
“大人,今您既已无恙,何不早日回归庙堂之中,我观朝中诸君,多为曲意逢迎董贼,若有您振臂一呼,必得响应者众也!”
这是真淳良啊!
虽然早有预料,听得此话,袁基内心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不愧是之后的传世名儒,心思所在全是家国大义,不见半点鬼蜮念头。
加之自家阿父与其的渊源……
此人可托也。
袁基心中悦然却仍是不形于色。
“不可。”
“今局势未定,我若贸然出头,惹得董贼注意,自家性命事小,却必将牵连甚广,我不忍为也。”
“只要尽得一份力,便是深埋黑夜中黯然无名,吾亦往矣。”
谢该也知袁基此时境地尴尬,不宜声张。
“那大人也可先入得长安再从长计议,处此深幽之处,便纵有千般力也使不出啊。”
谢该已然想好,只要袁基愿意回到长安,自己定要为其安排好一切。
这又何尝不是在为除国贼出力。
“某如今忝居门候之位,若是信得过我,大人入城之事尽会安排妥当,家宅虽小,胜在隐僻,大人可安心住下。”
袁基定定地看着谢该,一时失语。
虽然一切如自己预想那般顺利,他还是有些触动。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汉士人身上看到真正独属于他们的精神。
一个有些天真,有些青稚,有着纯粹理想,愿为天下大治,与民休息践行所学之道的士人。
这样的人,不该与何顒为伍。
袁基不再拉扯,拱手谢过。
“文仪既有此心,我又岂是那般狭气之人,一切便由文仪安排,只有一事我须有言在先……”
袁基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回头,看向何顒所在之后院。
其意不言自明。
“大人放心,此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便是伯求兄那边也是如此。”
“烦请大人替我向其告罪,小子先行一步了。”
事已议定,谢该说做就做,不再拖拉,当即起身告辞,回去准备。
袁基看着谢该离去的纤瘦背影,好似浮絮飘入林中一般。
一时情绪涌上心头。
他突然左右翻箱倒柜,不知从哪匆匆找出一件裘衣。
“文仪且住!”
他快步追上前。
“山林清冷,着此衣裳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