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且着此衣

何顒懵了。

他本能地就要逃跑。

这狗贼怎么会在这里?!

这哪里是什么旧相识,分明是才结识的新相好。

呸!

是新冤家才对。

有自己身上的淤青为证。

可看着秦朗那凶神恶煞的面容,何顒还是很从心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办法。

跑又跑不了,打更是打不过,甚至连大声喘气都怕被找麻烦。

造孽啊……

好端端来找袁基,偏生两次碰着这竖子,这让人上哪说理去。

慢着!

身体一停下来,他的脑子却飞速运转起来。

何颙隐隐觉得有些怪异,突然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不对劲啊……

先是谢该无意中看到救人的袁基。

追寻过去无功而返后,又恰好得知线索。

找到自己,二人达成一致后,行至半途偏偏路遇狗贼。

如今好不容易撞见袁基,这狗贼却也在这里……

哪有那么多巧合???

一瞬间,所有的信息串联在一起,何顒仿佛打通了最后一个关节。

什么神医,什么妖道,什么贼盗,什么匪徒?!

这一切都是袁基设计好的!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好个袁基,这是冲着我来的吗?

何顒可不是谢该那般一心只知圣贤书的单纯之辈。

恰恰相反,作为袁绍留守京畿的奔走之友,他的聪慧远在大多数人之上。

他初为司空府征召,自那之后,每逢三府掾属会议,众议者皆以何顒为长,莫不信服。

三府掾属本都是人中龙凤,何顒混迹其中仍能脱颖而出,其能力可见一斑。

“在安国侯到来之前,我不能回去了是吗?”

何颙平静地开口。

“你倒是识趣。”

秦朗微怔。

他收起怒容,不再故意吓唬何颙。

侯爷所料果然不差,这袁绍走狗虽然弱不禁风,脑子还端的好使,只是看到自己站在这里,他便仿佛知道了一切。

如此人才,不知道再狠狠揍他一顿,他会不会甘心为侯爷卖命?

秦朗颇为玩味地看着他。

也好,省了我一番手脚。

且陪这厮安心坐上一会儿,希望那边的书生也这般明事理,好让自己早些回去歇息。

接下来,就看侯爷那边了。

……

袁基笑了。

看着谢该诚惶诚恐的表现,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实情一股脑倒出的模样,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无论先前的记忆还是后世的了解,此人都是个难得的赤诚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文仪不必解释。”

袁基抬手制止了谢该。

“是人皆有秘密,正如文仪不会问我如何死里逃生一般,我也不会在意文仪你如何出现在这里。”

“我听闻文仪你善明《春秋左氏》,本走的是治经以为大儒的路子,怎么那日却见你高坐于城门台上,蹚进这庙堂浑水之中?”

袁基和善地开口问道。

本当谢该是个小虾米,可看到何顒的反应,他才惊觉这也是条大鱼。

城门候看似不起眼,不过区区六百石,可却是实打实的位卑权重。

长安处于漩涡之中,更兼董卓身在洛阳遥控不便,这掌控出入长安要道的城门候,就有很大的发挥空间了。

远的不说,如果有了此人帮助,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长安。

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是暗中发力更有优势,贸然表露身份,哪怕能够保得性命,也很难攫取最大利益。

乱世之初,往往一步慢就是步步慢。

更何况皇甫嵩之后,城门校尉之位尚无人补缺,运作得当,谢该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谢该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袁基的延揽名单,还在为对方熟知自己治经之事而暗自欣喜。

安国侯竟知我所治乃《春秋左氏》?!

看来世人所言,多为道听途说,十分有八分都做不得数。

人人皆说那袁绍公礼贤下士,安国侯则傲世轻才,全是流言。

你让那袁绍公站在此处,他能说出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治的是何经典?

“大人所言何尝不是我心所忧,我有心治经,可如今国难当头,某虽不才,却也愿出一份力!”

“好!”

袁基击节。

“大汉有文仪这样的义士,何愁国贼不除啊。”

谢该却是有些尴尬,自己的斤两有多少他还是清楚的,尽心而已,真能出多少力倒也未必。

今天下事,在天子,在诸位大贤。

对了,大贤眼前不就有一位!

“大人,今您既已无恙,何不早日回归庙堂之中,我观朝中诸君,多为曲意逢迎董贼,若有您振臂一呼,必得响应者众也!”

这是真淳良啊!

虽然早有预料,听得此话,袁基内心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不愧是之后的传世名儒,心思所在全是家国大义,不见半点鬼蜮念头。

加之自家阿父与其的渊源……

此人可托也。

袁基心中悦然却仍是不形于色。

“不可。”

“今局势未定,我若贸然出头,惹得董贼注意,自家性命事小,却必将牵连甚广,我不忍为也。”

“只要尽得一份力,便是深埋黑夜中黯然无名,吾亦往矣。”

谢该也知袁基此时境地尴尬,不宜声张。

“那大人也可先入得长安再从长计议,处此深幽之处,便纵有千般力也使不出啊。”

谢该已然想好,只要袁基愿意回到长安,自己定要为其安排好一切。

这又何尝不是在为除国贼出力。

“某如今忝居门候之位,若是信得过我,大人入城之事尽会安排妥当,家宅虽小,胜在隐僻,大人可安心住下。”

袁基定定地看着谢该,一时失语。

虽然一切如自己预想那般顺利,他还是有些触动。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汉士人身上看到真正独属于他们的精神。

一个有些天真,有些青稚,有着纯粹理想,愿为天下大治,与民休息践行所学之道的士人。

这样的人,不该与何顒为伍。

袁基不再拉扯,拱手谢过。

“文仪既有此心,我又岂是那般狭气之人,一切便由文仪安排,只有一事我须有言在先……”

袁基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回头,看向何顒所在之后院。

其意不言自明。

“大人放心,此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便是伯求兄那边也是如此。”

“烦请大人替我向其告罪,小子先行一步了。”

事已议定,谢该说做就做,不再拖拉,当即起身告辞,回去准备。

袁基看着谢该离去的纤瘦背影,好似浮絮飘入林中一般。

一时情绪涌上心头。

他突然左右翻箱倒柜,不知从哪匆匆找出一件裘衣。

“文仪且住!”

他快步追上前。

“山林清冷,着此衣裳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