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毕圭苑。
大殿之内一片灯火通明,仿佛要将这暗黑长夜驱散。
巨大的酒池旁,遍地散落着金银打造的盂簋耳杯,周围排排案几上的食物堆积成山。
中央矗立着巨鼎下,熊熊火焰烧得正旺,滚滚浓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舞姬们身着轻纱,衣袂飘飘,竭力扭动着曼妙的身姿,只为博得此间主人一笑而已。
董卓已年过半百,曾经魁梧彪悍的体格在岁月的洗礼下,终是成了腹大体胖,加之近年奢靡渐骄,脸上的横肉也不可抑制地堆积起来。
可他毕竟戎马半生,年轻时的底子尚在,是以与众舞姬欢愉一舞过后,仍有余力,就欲再行。
却看见殿门口一英武不凡的将领,露出半个身子,正恭敬伫立在董卓余光刚好能够瞥见的位置,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吾儿奉先可是有事禀报?”
一般董卓享乐之时,吕布都会很自觉地隐匿于殿门之外,默默承担着守卫之责。
没等吕布开口,董卓随手从一舞姬脚边拾起一块肉排,递与身边的奴仆。
“仓头,吾儿久侍于殿外,想必是饿了,且送些吃食与他。”
那老仆称唯,就这么将肉排送至吕布嘴边,等着他吃进去。
老匹夫!
欺人太甚!
吕布眉头微挑,心中默念圣经安慰自己。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
唔——
那老仆却是没有继续等待,一把将肉排塞入吕布嘴中,便转身回去了。
老主人可没那么多耐心,你个竖子磨蹭什么。
“……”
“义父,此肉……甚香啊。”
吕布鼓囊着嘴,双眼放光,一脸满足的表情。
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一般,他快速将肉排吞咽下肚。
一切情绪都被他深埋于心。
董卓生性残暴多疑,若是表现出一丁点异色,怕是就要入得这鼎中矣。
“义父,牛中郎将与田主簿现在外等候。”
吕布拱手道。
“哦?我的好贤婿来了,速速让他们进来。”
董卓的欣喜被吕布看在眼里,却也已经习惯了。
他这半路捡来的便宜义子,终究是比不上牛辅那始终在董卓身边的女婿来得亲近。
虽然他近日迁中郎将,封都亭侯,可实际上他清楚自己在董卓眼里,还不如方才那仓头。
同为中郎将,他这个外来的并州派,与牛辅那般嫡系,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岳父大人。”
牛辅快步入殿,经过吕布时忍不住鄙夷地看了一眼。
呸!
三姓家奴,狗一般的东西,看家护院还装腔作势,以为阻碍我见岳父就能上位了。
“殿内当以官职相称。”
董卓面露不虞。
这班子跟着自己的老人恃宠而骄,始终没有完成身份的转变,这让他很是忧心。
如此散漫怎么能与那般奸滑似鬼的朝臣们争斗。
“唯,相国大人。”
明明是你先叫我贤婿的……
牛辅虽不情愿,但董卓的话他不敢不听。
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自入洛阳以来,自己的岳父大人就变了,再也不似原先那般率性,却越来越向那些繁文缛节靠拢。
关东士人的陋习有什么好学的!
不过他不会忘了此行的目的,还是收敛起情绪。
“那帮关东贼子欺人太甚,属下请领五万精兵,好好挫挫他们的锐气。”
“胡闹!”
董卓掏起手中的金盏砸向牛辅。
“你很能打吗?!”
“去岁里被那白波贼打退的,却不是你?”
董卓正欲再言,却看见吕布仍在,沉声道:“吾儿久站于此,为父于心何忍,且去歇息吧。”
吕布起先听到董卓怒斥牛辅,还颇为窃喜,可转而又听得自己被请出去,他哪里不知这是何意。
连田景尚能在此殿中等候,自己却……
我也可以吃苦,我也可以娶你女儿啊。
“唯。”
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吕布还是老实告退了。
董卓这才微微展颜。
他眼神示意牛辅在自己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慰自己这位一根筋的女婿。
“你啊,不要满脑子打打杀杀,左右不过一双拳头两只手,你能打多少人?”
“自入洛阳之后,人心思定,现下最要紧的是站稳脚跟,把攥在手里的捏实了才是正理。”
“你满嘴要挫这挫那的,你可问过手下的兄弟们,想不想跟着你,再过那种整日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日子?”
牛辅默然。
来此之前,他自然征求过心腹们的意见,可结果如董卓所料。
李傕、郭汜、张济三个校尉竟无一人支持他。
一群孬种,说什么手底下的兄弟早已人心浮动,凭甚吕布一个幸进外人,发掘帝陵及公卿墓这般肥差落得他手里。
这时若是让他们出战,军心不可用啊。
吕布!
“您说的我都懂,可我就是不忿吕布那厮,如果让他在关东狗贼那边再立新功,到时怕是尾大不掉啊。”
“什么头啊尾的……”
董卓一阵头疼。
自从吕布的并州军加入,他手下并、凉两派愈发势同水火,他担心这样下去有一天上了战场,他们互相捅刀子都有可能。
“你们一个是吾儿,一个是贤婿,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改日我自将亲自摆席与你二人说和,至于请战之事休要再提了。”
他摆摆手,示意牛辅可以退下了。
牛辅几度张口欲言,却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也就自离去了。
董卓何尝不知道底下这些人的心思。
眼下时机未到,大汉不是一个人能吞下的,当先分而食之,尔后再各凭本事。
到时自有他们争功的机会。
现在自己已经占尽先机,还得消化一二才是。
他这才努嘴示意一直侍立在角落的田景。
“长安那边,天子最近可有异常?”
“回相国,一切如常。”
虽说何顒名义上是府中长史,可董卓一直暗中防着他,真正的心腹,乃是眼前这位主簿田景。
田景并无什么忠君爱国的伟大抱负,他所忠者,唯富贵尔。
“提醒宣璠,让他盯紧那些大臣,明面上的所谓忠臣志士也就罢了,王允此人,我始终不放心。”
宣璠虽是新近加入,可近来几件大事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尤其是诛杀袁氏一族,让他再无首鼠两端的余地。
董卓集团的核心都在洛阳,可长安也不能放任。
宣璠就是他在长安的代言人。
田景没有多余的话,一直在阴暗的角落里,只是点头称是而已。
“唯。”
一旁的舞姬笑盈盈地伏在董卓身上,尽显亲昵。
她状似无意地开口:“那帮蠢物须知得天子不过是傀儡罢了,相国大人才是……”
“哦?”
董卓微微昂首,仿佛没有听清。
“本相国才是什么?”
他龇出两排错乱的牙齿,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那舞姬这才自知语失,战战兢兢不敢再发一语。
田景深深将头埋下去,装作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不多时。
那口矗立中央的巨鼎,烧得更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