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云与泥

伊莱拉走进公司的时候，看到一个铁笼和一个水族馆的箱子。

铁笼里锁着一只火红色的羊，大概有辆自行车那么大，身上的红毛拖到地上，浑身冒着蒸腾热气，时不时甩两下后蹄，都能在地上留下焦黑的印子。

这只羊最吸引人注意的还是它的角，像红玛瑙一般晶莹剔透，有血液在其中奔腾涌动，诡异而美丽。

水族箱里的生物也不太正常，那是一只小号的鲨鱼，浑身皮肤散发着幽幽蓝光，速度很快，在箱里游动的时候，都能带出一尾残影。

马修在一旁搭着箱子，茱莉和狼眼则磨刀霍霍。

这个大个子主治医生大概是终于回到了他的主业——兽医，摩拳擦掌，兴奋得很。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伊莱拉有一种回家看到自己养的猫把整个客厅弄得满地是毛的心累感。

“你还别瞧不起，伊莱拉。这是具有42生科公司特色的养殖业，”马修听到伊莱拉的吐槽，招呼道，“顺带一提，最近不要打搅白蓝，她在为争取我们公司的原始资本而努力。”

“真的吗？”伊莱拉上眼睑垂下来，甩出瓦克，看了看聊天记录，“我两分钟前和她通话的时候，她还抱着switch在玩。”

“你说什么？”马修搬运铁箱的动作停下来，随后拳头变得梆硬，“狼眼，你好好解剖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大踏步走出门，一甩车门钻进去，一边嘴里还说着：“白蓝！迭代者马修马上就到你家门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伊莱拉提着包裹，钻到公司后门，走过一条潮湿阴冷的小巷，周围瞬间开阔，却遍地都是生锈的金属零件、机器残骸，随便一脚踩上去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磕碜声。

这里是公司后面的一处垃圾场，许久无人光顾，杂草丛生，破败不堪，平常多是情侣偷情、小帮派聚会的场所。

马修现在也匀不出来钱，用点武力占据下来，把这里当做天空的训练场。

天空像往常一样早到，坐在一个由旧轮胎做成的秋千上，也不荡来玩，而是静静擦拭手中的狙击步枪，复习着打开保险、拉动枪栓和扣动扳机的动作。

仅仅三天时间，天空就已经与这把枪形影不离。

天空见到伊莱拉，开心地唤她一声姐姐，随后，伊莱拉便领着他走到垃圾场的北侧的高地，南侧，也就是伊莱拉走来的那条小巷入口处，摆放着几个金属假人，上面用油漆涂了标靶。

天空躺在地上，握住手中的“窥视者”，淡粉色的金属枪身似乎感应到使用者进入瞄准状态，丝丝血线从瞄准镜中“分泌”、延展出来，好像某种神经控制装置一样，刺入天空眼睛一圈、耳朵一圈。

虽然已经看过这场景许多次了，但伊莱拉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尝试过那种感觉，知道这些细密的神经会增强使用者的动态视力、专注力与感受力，尤其是刺入眼睛的丝线，当初伊莱拉试用的时候，只感觉眼前世界的帧率似乎从60帧变作了120帧，许多注意不到的细节与变化都能被捕捉。

那把附着了心脏的左轮、卖出去的鬼手，到现在能增强视觉和听力的狙击枪.....

马修手中祭出的武器，一个赛一个诡异，许多事情，并不是说现在的科技无法办到，而是在那些早已固定程式与标准的流水线上，不可能有这种富有创造力和特色的设计。

也许，他真的能做到，那些胡话......

“伊莱拉姐姐？”天空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射的准吗？”

伊莱拉才反应过来抬头去看，远处几个金属假人，被正中靶心，一个个头颅开裂，东倒西歪。

全都是十环。

伊莱拉之所以没被天空射击的声音吸引注意，是因为“窥视者”的最后一项改装——“嘴巴”，那些口轮匝肌包裹住枪口，重构组织成分，形成了某种独特的“消音器”。

即便是在诡异武器的加持下，作为接触射击短短几天的小孩子，天空的天赋也毋庸置疑的高。

“很准，你是个天才，天空，”伊莱拉并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但你要记住，真正的战场不会像练习一样平静。”

“成为狙击手最重要的能力，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天空左眼皱起来，抓了抓眉毛，嘿嘿一笑，说：“嘿嘿，听不懂。”

“没事，接下来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呼吸。”

“呼吸？”天空张大嘴巴吸气，再全部吐出去，转头看着伊莱拉，问。“这样吗？”

“不，是保持平稳，有规律的呼吸，并且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乱，”伊莱拉向他解释，然后拿出一个头盔，“接下来，你要带着虚拟头盔，去里面战场，训练你的沉稳。”

“伊莱拉姐姐，”天空抓住伊莱拉的手，眼里满是崇敬，“我感觉你懂好多东西啊，你都是在哪学的啊？”

伊莱拉没想到天空会问出这个问题，更没想好是否要回答他。

她牵着天空的手，一路下到金属垃圾堆的底部。

一块锋利的金属碎片不知从哪里探出，划伤了天空的脚踝，他却不吭声，直到走过小巷，伊莱拉才注意到他脚上的伤口。

她蹲下来，仔细检查，巷子脏污，伤口上已经沾上不少泥土。

“为什么不说出来？”

天空把手搭到脖子上，说：“不疼。”

“别犯傻。”

在伊莱拉的追问下，天空缓缓开口：“一般这种小伤，等等它自己就好了啊。”

“那些药，要给阳光和雨露的，我身子骨硬，不怕这个。”

伊莱拉沉默着用手帕清理他的伤口，最后抱住他，说：“要爱自己，天空。”

“哦.....”天空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这样说。

“你之前不是问我在哪里学的这些战斗知识吗？我现在告诉你，那是一个很高的地方。”

“很高的地方？有多高啊？”

“在那里，”伊莱拉捏捏天空的脸蛋，说，“我伸手就能摸到天空。”

............

“一、二、三、四.......”

“斜劈、垫步后退，前压！很好！”

和煦阳光穿过纸窗与竹叶，给道场的木地板、盆栽与禅宗挂画打上亮光，木屐与剑的影子在这些亮光构成的画面里，随着提切尔的一声声指挥舞动。

夏娃握剑停下脚步，堪堪稳住姿态，只感觉虎口、小臂酸痛得提不起劲，汗水浸透了她的剑道服和白袜，现在，她有点感觉自己把训练场的拟真度调得太高了。

正对面，四四方方，有点像是方块搭起来的人形机械扭动手腕，木剑剑锋在空中雕出一朵斑斓彩花。

夏娃翻了个白眼，甩手关闭掉提切尔手中剑的粒子特效，这朵花瞬间消失了。

“结束了。”她转头，踏步离开。

“别这么生气嘛，夏娃，就因为我不配合你把虚拟形象改成符合这个‘dojo’的氛围？”提切尔小跑跟着夏娃走到休憩所，手臂飞舞着讲话。

二人坐到榻榻米上，提切尔脸上的电子屏做出一个犯贱的表情，道：“哦，我明白了，夏娃小姐是不是因为连续三次课在剑道上的分数毫无长进，才如此生气啊？”

“底特律天气怎么样？”夏娃没有理会这个老贱人的嘲讽，调出了一杯冰镇西瓜汁来解馋。

“还讲什么天气，我会出门吗？”

“也是。”

夏娃就此沉默下来，提切尔则叽里呱啦不停地讲述着他最近又找了哪些性伴侣。

这位时间管理大师在40岁生日那年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写一本主题为“研究各性别组成人群的床上技巧”的书，迄今为止，他已经在46种性别组成总共1235人身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其中包括各大仿生人性偶公司的产品共40款，样本充足，事例翔实。

当然，除了关心关心他老人家的腰椎间盘与前列腺健康问题，夏娃对这东西再也没有任何兴趣探究。

“老师。”她在提切尔跌跌不休如水流的闲谈里找到一丝空隙，开口道。

“咋啦？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又要问——”

“我的妹妹，你真的没印象了吗？”

“嗨，那是你臆想出来的，都多少年的毛病了......”提切尔很无奈地摇头，“老师实话告诉你，现代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病和心理问题。你呢，尤为严重。”

“你太缺乏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了，你想想吧。”他拿出手指，像小孩子学十以内加减法算数一般一个一个掰，有时候夏娃真的怀疑这个43岁的中年男人参加过某种返老还童的变态科学实验。

“你妈妈，早就去世了。你爸爸，吼吼吼，夸张哦，新约克城两大城主之一，日理万机，对教育一窍不通，把我们可爱的夏娃小姐当铁血斯巴达战士在养。然后是你的弟弟，这更是个神人，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基因突变，大脑里的‘沟’回全都突变成了冠状‘沟’。”

夏娃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最后，老机器人拍拍她的肩膀，说：“给自己找个伴吧。我不是说性方面的，就只是能真心聊聊天也好。”

阿尔法闪烁着出现在道场的半空，宣告课程的终止。

“夏娃小姐，”AI助手温柔可人的声音甚是动听，但在夏娃看来，却过于缺乏生机，就像这座城市一样无趣，“你父亲在找你。”

提切尔耸耸肩，道：“我先下了。”

方块机器人的电子屏幕一暗，瘫软下去。

下线，爬出沉浸仓，面对天网层高空的纯洁的云层整理衣着面容，夏娃将自己打扮得死板、严肃，用一身熨烫平整的黑色西服，尽力体现所谓“上位者的威严”。

麦克斯韦·金雷的办公室在顶楼。

夏娃优雅地推门进去，坐到椅子上，微微鞠躬，道：“父亲，早上好。”

麦克斯韦·金雷是一个外表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他的办公桌上摆了两三个黄杨木雕，电子屏里的堆叠了巨量信息和电子文件。

除了雕刻，他没什么爱好，不戴金表，不开豪车，身上的着装，除非是出席与朋友、合作商的聚会，否则也就是一件平平无奇的灰色西装。

此刻，他正一边饮茶，一边工作。

“夏娃，天讯公司在新约克的分部刚刚建成，我要你去现场做个脸面，”他说道，“然后，与月球殖民地的合作，要在7月中旬之前搞定。”

“是，”夏娃低头答应，眼角在桌上沾了血的手帕上短暂停留，然后说道，“父亲，您操劳过度，有些工作，可以由我来承担。”

“不需要。咳，咳，”他轻轻咳嗽两声，接下来说出的话，如此骇人，语气却一贯的平静，“还有，夏娃，我希望你不要过于关注底层人的事情了。”

“父亲。”夏娃的视线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游走，不知该安置在何处。

“听我一句劝告吧，时代发展到今天，我们和他们不仅不属于同一个阶级。”金雷手指一滑，一道千万金额的交易就此达成，然后，他抬头，眼睛看向夏娃。

“也根本不属于同一个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