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不过,那反反复复出现在我梦里的所带给我的恐惧却又是那么清晰。它来了,或曾来过。它盯住了我,还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抓住我的,试图撕开我早已破败不堪的心。
…………
“早上好,罗兰德教授。”报童站在大街上朝着刚出门的我喊道。
我对他招了招手,随后用他的左手以一种不协调的方式接过跑过来的报童的报纸说:“今天天气不错?”
报童抬头,可惜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的视线,回道:“呃……是的。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你又忘了吗?兰特,先生。”报童向我展示了他的工牌——一张铝片,上面刻着“兰特
”二字,字迹歪斜怪异。
告别完报童,我走在熟悉且陌生的大街上。这条街有着独一无二的香樟树长廊。每到夏季,人们纷纷来到这条长廊避暑或者摘取树叶揉碎驱蚊。但是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几乎一年没走出家门,因为时间都花在了书房和后院。我还记得这条街上有个和蔼的老人开的书店,现在却变成了理发店。你可以看见那些穿着时尚的人们走进走出。我丝毫不认为那些的发型有着所谓时尚,甚至觉得怎么做是在藐视自然规律。头上顶个船有什么好看。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在面对可以使自己出众的事物时会放弃客观的角度,而又有些人为了不让自己不另类抛弃了智商循大流,像群火烈鸟。不过我又很快想出自然界的诸多例子来反驳自己的观点。好吧,我想,这也不算太糟,至少自然里的火烈鸟活得挺好。
我是个非传统的保守派。我只是不喜欢造作而已。我的书房里有个镀铜鸢尾花纹的座钟,上面还有一个骷髅头刻着“浪费时间就是在浪费生命”。我相当喜欢这个昂贵的装饰,即使有点瘆人。
话说回来,我一边沿着街的盲道欣赏着那些匆忙的麻雀,行人的来来往往,一边思考着。街上的人很多,大概是春天到了,人们被寒冬腐蚀的躯体在这个凉快的午后重获新生。我的木腿在青石铺就的路上敲出“咚咚”的声音,在樟树叶的摇摆声,行人的说话走路声的映衬下显得孤独而又另类。我尝试着抬手看表,努力在破碎的玻璃的缝隙中找到指针,结果因为手的不自主的颤抖而失败。我暗骂了一声,稍微估计了一下。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加快脚步,远远地看见一支施工队在前方忙碌着。难怪人那么多,我想。那些工人没有抬头,专注于手头上的工作。我不想绕路,但是碎石遍地的路面让我别无选择。但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眼神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那块黝黑的石头隐秘于石堆的阴影里。我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不能相信。我甚至不能多看一眼。那曾让我身陷绝境的,让我绝望的,同时也是使我失去右臂左腿的罪魁祸首的,让我饱受精神摧残的东西就这么再次出现了!我内心的恐惧像是泄下的洪水般在我的全身奔涌,转瞬间又像是冷却的岩石般将我凝固。
我已经不能动了,我的喉咙像是塞了湿润的纸团。我赖以信任的大脑也失去了应该有的镇定。恍惚间只听见一个工人的呼喊。
醒来时已是黄昏。我昏迷后被人送到了医院。病房里只有我和我的妻子。醒来时,我的妻子正在一旁摘草莓的叶子。我感到惭愧,我认为自己并未履行了作为一个丈夫的职责。在那件事发生后,我的妻子为了我不得不放下工作,时时刻刻都得提防我做傻事,与此同时又得忍受我的孤僻与乖张,却毫无怨言。
我想起身,但头痛欲裂。
“客人已经等很久了。”
“抱歉,快让他进来吧。”我强撑自己的身体说。
阿萨德教授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只有憔悴,不过眼神还是那么有光。他是我在大学的同事,我管矿质,他管考古。他三天前才从埃及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的他先问了一下我状况,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很期待……”,犹豫着转头看向我的妻子。等我妻子叮嘱完出去后,阿萨德把公文包敞开在我面前,说:“老伙计,你拜托我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先说结论,老天,你是对的。但我不认为这还有什么意义,它对我对你对大学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我很清楚他说的是对的,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呢?”
“我很遗憾,我不能站在你这一边。委员会认为你的决策在那次事件发生后失去了对风险评估的把握,建议你静养和只参加公开的学术活动。”阿萨德从众多的文件中抽出一张交给我。
我看都不看就把它扔在一边,说:那帮老头子是顽固的保守派。我会抗议。我真正想要的是你的意见。”
“我?我会相信的你的判断力,但我必须重回埃及。你的发现让我原本的猜想成了彻头彻尾的谬论。我也需要时间,而且你我都清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老伙计,讲个题外话,你说我们将有机会看见下个世代的黎明吗?”
我没有看他,视线穿过窗户找寻着黄昏的裙带。
“也许。”
…………
从医院回来坐在书房里,我看着大学的分析报告,一股无奈而又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
那件事并非全是我的过错,但我一定脱不了干系。一年以来我从未安睡,它成了我的梦魇。我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败。所以我决定了,我必须竭力弥补我的失败,要重返拉脱维亚的拉波萨特(Rapohsat)。拉波萨特是一个位于拉脱维亚的古村落遗迹。“Rapohsat”的音译在罗马尼亚语中可以表示为“rǎposat”也就是“贪婪”。这个村落不存在于任何时间的可公开的文献上。但是在某些历史悠久的大型图书馆的秘密藏书中,你仍可以发现它存在过的痕迹。据某祭祀书的记载,这个村落的中心有一块名为“黑石”,橘子一般大小的石头。原住民将它视为神祇,并用年轻人的血献祭给它,以祈求丰收。这种习俗直到日耳曼十字军围剿村落才得以废除。但是恐怖的气息没有消散,附近仍流传着假如你在仲夏节前夕(6月23日)去那个古怪遗迹,就可以重新看见那些跨越百年的祭祀“盛景”的传说。
可是又有谁见过呢?我实在想象不出一群野蛮人围着篝火跳那粗鄙不堪的舞的样子。
是的,在我本人作为一名研究矿物质的学者的情况下,对这种传说其实不感兴趣。但是就在去年,一个商人找到了我。
…………
“早上好,罗兰德教授。”
一个穿着藏青条纹正装西服的商人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叫住我,并把我拉到一家小餐馆的包厢,故作玄虚的向我展示一个包裹,说,“我有一个你绝对没见过的充满魅力的石头。”职业上的习惯让我本能想反驳,所以我没有扭头就走。
那个体态臃肿的富商故意晃了几下,然后在我无所谓的目光中打开那个包裹。随着那个用红色丝绸紧紧围住的包裹的展开,一块小小的矩形碎片映入眼帘。那个黑漆漆的小石头,我的第一反应是普通的黑碧玺,压根不值钱。但是当商人用指甲轻划出现细小痕的时候,我对它的兴趣便难以遏制了。因为黑碧玺的硬度很高,有7至7.5,指甲是不可能在上面留有划痕,但是那么多年的经验又告诉我从外观上看,它不可能是其他东西。
是的,假如你代入我的角色,你也会像当时我一样仔细观察这个迷人的东西。这种未被发现的矿物如果能被我研究清楚,我将再也不用受那些顽固派的控制,并在学术金字塔上拥有自己的地位。当然我也可以先移交给大学审批,再申请研究,这样做并不会改变什么,但变得更加安全,只是发现者不能写我的名字。
我承认我贪了。也许是多年受那些学术“大家”的“打压”的愤怒和摆脱的期待,我请求商人把它给我研究,请求让我保管。
“罗兰德教授,我相信你肯定会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听了我的请求,他并没有很快答应,倒是先提了个条件,说,“我们将会青史留名。但是我现在不能交给你,只能给你看看,不能碰。”
我很疑惑。看见我的神情,他把那块表面流转暗蓝色条纹的黑石放在桌子上,指着它的边缘,说:“如你所见,它并不完整,当我发现它时就已经如此。先生,你在我眼里有出众才华,却受人排挤。而我虽然继承了祖上的家产,却因为这样被人们嫉妒而心生恨意。”
他抽出腰间的佩剑,象征性的在我眼前斩断隐形的敌人。他的剑划过的轨迹有着某种规律,看来他不仅会经商,还精通剑术。
我的头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混乱,思维也变得有些迟钝。我用右手捂住头,抬头问他:“那你又想要我做什么呢?”
看见我的反应,他的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疑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他收剑,重新回到座位上,双眼注视着我,说:“你很清楚这种东西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也很清楚这种东西如果被公之于众会发生什么。你骗不了我。你想出名,对吧?”
我沉默不语。
“而我是个商人,这种东西就凭它的稀有就一定很值钱。我要钱。实话实说,这个东西是我一个老主顾给我的,他在拉脱维亚的拉波萨特找到了它。这种漆黑的事物在他的眼里一向是厄运的信使。他很害怕,但是它又看起来价格不菲所以送给了我。你在这方面是个专家,我想请你帮我找到剩余的部分。当然,我会给你路费和报酬。我会帮你,而你也需要帮我。”
我没有说话。
不是我还在疑惑,而是我在思考:他从一开始就在主导我的想法,勾起我的好奇,适时的吸引我的欲望,甚至吊我的胃口。而我呢,甚至连东西都没有摸到,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是否用某种方式欺骗了我的眼睛。其实假如他确实想找人辨认石头的价值,我认识有好几个比我有能力的多。更有意思的是,他应该没有理由帮我才对。但他却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帮我,其他人明显比我更加可以给他提供利益。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商人,而且目测是相当精明的商人。最关键的是,他很了解我,包括但不限于名字,职业,兴趣,性格,甚至是在学术界里的地位,而我对他一无所知。你也许会责骂我的粗心,可是,原本再怎么充分的应对危险的预案,也无法战胜充分了解你你却完全陌生的对手,因为这意味着他完全知道你的预案是什么,于是你的一切准备就变成了浮空的泡沫,炫丽却不堪一击。
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虽然这样让我丧失过很多机会,但是也帮我规避了许多危险。我很想考虑清楚后再答应他的请求,但是晕乎乎的大脑让我难以再思考下去了。我最终答应了他。在商量了下次见面事宜后,我和他离开了。现在想来,整个事件疑点重重,但我不能怪罪当时的自己,因为早在他喊住我时,我的认知就已经它的影响下出现了偏差。
现在的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回过头想,他也许正是利用我存在感低的特点,这是我的弱点,却是有利他的优点。
…………
在银白色的月辉下,一个难以描述的团块在街的一个角落蠕动,而在旁边的血泊中则躺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人类。
“咕咕咕”。
此刻正是黄昏。
…………
“老伙计,找我什么事?”
电话里传来一个像是刚睡醒的醉汉的声音。
“你就不能节制一点吗?”
“已经很节制了,一周就喝了七天。”
“算了。聊正事,我想请你帮我查个地方,叫‘拉波萨特’。”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没了声音。他似乎挂断了,不管我怎么尝试也无法再次打通。
如此一来,我就再没有办法知道拉波萨特的具体情况了。拉波萨特,这个该死的地方不存在于任何的我的手头的文献。出于职业需要,我留有许多地图,但我花了一个晚上寻找它的位置却一无所获。于是我放弃了,天真的认为既然有人能说出它的名字,那么就一定有存在的相关记载,只是我没有罢了。
我挂断电话,起身向约定的地点走去。天边已经泛起了白光,路上也开始热闹起来。
那个商人用我的电话单线联系我,挑的地方也是如此偏僻。
虽然这个地方很偏僻,人却是很多。这个巴掌大小的酒馆,用木板在窗子上拦出条纹状的光,照着桌上隐隐约约的暗绿色斑点。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的时候,一个人闯了进来。
“早上好,罗兰德教授。”
那个商人如约而至。
“东西在哪里?”我问。
“在船上,当然。我想你也应该准备好了吧。”
他笑了笑,把手里的老式牛皮背包扔给了我,说,“你要求的我放在这背包里,另外还有在你的手下身边。”
这个背包的表面富有光泽,手感结实耐用,还有一股皮革独有的气息。上面还有一个正二十四面体的黄铜件,在最醒目的位置有着烫金的三个字母:“EWU”。
“那么,祝你好运。”他朝我鞠了一躬,微笑着说,“感谢你的付出。”
说罢,转身走进了一条小巷不见了踪影。
…………
当我站在斯柯达的码头上,吹着海风,将视线落在不远处游艇的米其色舷首时,我之前的不安被愉悦所取代。毫无疑问,这艘“尼喏若刻”号游艇就是我要乘坐的船,而我的学生塔克在船首呼唤着我。
上船后,一位船长接待了我。他负责驾驶和管理这艘半排水型的船。不用想,我都知道他是那商人的手下。那个船长是一个很符合“热情”这个词的人,大约五十来岁,说话有浓重的口音,有时我不得不费很大力气听懂他说的话,不过塔克似乎和他关系很好。对我则没有过多的寒暄,很快便着手准备起航。
就这样,在热情介绍和汽笛声中,无知的我们踏上了前往炼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