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悲剧的序幕(2)——实验

这艘蒸汽船叫做“尼喏若刻”,这个名字以花体印在船艏,带着些许高贵和优雅,不过字母相较于周围的船漆显得暗淡。它的船长的名字叫做布伦尼曼,单从名字,你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格。就在我来之前,他就带着塔克参观这艘船。他在这艘船上没有具体的职责,不过算得上杂务总管——瞭望、修理、做饭……他在我看来,像是一块巨大的橄榄石和一颗闪锌矿的结合。

在陪着他们参观完船后,我一个人静静的清点物品。这次的出行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尝试着给拉波萨特做一次详细的调查,二是找到那块石头的其他碎片。一个不为人知的村落总会给人惊喜,这是经验之谈。为此,需要我们准备的物品有很多,其中包括常规的食物,水,衣物,工具(例如斧头和小刀),还有为了做实验的各种器具,另外还有我私藏的特殊石头。塔克甚至带了一根标枪,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前往的地区很可能存在土著,他们不可能都欢迎我们的到来。不过,假如我们的运气足够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和他们进行交易,换点土特产。

一小时后,趁着风平浪静,布伦尼曼从飞桥的驾驶室下来,陪我聊天。他说他在少年时就在船上讨生活,尤其是在大号的捕鲸船。直到1882年那艘船沉没,他才做起了“代驾”。他饶有兴致的讲述了他是如何在暴风雨中战胜了一条巨型章鱼,然后船就沉了。

他说他其实不喜欢这艘船,因为这艘船更像是一个富豪突发奇想准备在海上享受几天人生,而我们这次的航程却有大约20天,这还是理想状态。这样做只会使船更短命。他像是一个慈祥的父亲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受苦一样担忧它。我本想说,这样做不会太引人注意,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回答他:“你的雇主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问我:“你是罗兰德教授吗?”

“如假包换。”

“那么你不就是我的雇主吗?”

“嗯?我可没有雇佣你。”

“不是你给我发了一张邀请信吗?”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信封里有一张支票和一个请柬。请柬用哥特风的字体写成,大致意思是邀请布伦尼曼护送我们。在信纸的背面落有我的签字。因为我有把“g”用花体写的书写习惯,所以我一下就认出了这是我的字迹。

“这确实是我的字迹,但我从来没有送给过你信。很遗憾。布伦尼曼船长,你应该被骗了。”我实话实说。

“不过,看样子,你们确实需要有经验丰富的船长和水手,不是吗?”他把信收回去,笑了起来,说,“你得庆幸那个假冒你的人的眼光不错。”

我尴尬的笑了笑。

“不用担心,先生。你何必苦笑,有我呢。”他说,从总不离身的小扁水壶里喝了一大口。布伦尼曼其实很想告诉我,自从上周之后,海上就没对劲过。从不知何时起,海盗的出场率久高不下,另外还有恶劣的天气。这片海像是会诅咒任何敢来的人们。即便是看惯海喜怒无常的老渔民们也都尽力避免出海。而且这次的航线居然有20天,更是雪上加霜。他原本想着假如船的体型符合他的预期,那么就还有机会。现实却像一个二百多斤的壮汉从后面给了他一棒槌。他确实经验丰富,但这不应该是鲁莽送死的借口……

他蓬松的胡子下面传来爽朗的笑声,但他那双灰蒙而衰老的眼睛却暗示着另外一种可能。此时我的心头升起一个预感,它有七分兴奋和三分恐惧。这种感觉不像之前我前往未知地区,不完全像。

我没有回话。

为什么呢?我想,那个商人为什么用我的名义雇佣船员?他(她)为什么那么努力的隐藏自己的真名?他(她)的真名意味着什么?或者他(她)压根没有名字,又或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钱的商人家产的世袭通常会吸引娱乐记者的关注,是我不关注,所以没有印象吗?还是说,从一开始,就利用先入为主在骗我呢?这些问题像蛛网一样缠绕在我的心头,更令我感到无奈无力的是,这些重要的问题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回答了。换句话说,也许商人的目的已经达成,就算他(她)现在告诉我,我也做不了什么。我陷入了思考就像试图挽救被打翻的牛奶的孩子。

在十分钟里,两人就这样,一个坐沙发上盯着桌子出神,一个站着看远处的海平线小口喝酒。

“罗兰德老师,要不要和我一起捕鱼?”塔克从厨房的楼梯探出身子,手里抓着一张渔网,说。

谢天谢地,我正想着怎么打破这尴尬的氛围,于是爽快答应。

…………

五天后的早上,我和布伦尼曼肩并肩升帆,塔克则在厨房尝试着用油斑做清蒸鱼。尼喏若刻号的总体表现较好,虽然它的大部分娱乐室因为航程原因被改成了仓库。这几天的旅途乏善可陈,只有海平面和几乎不变的天空,娱乐活动也是少的可怜。每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闹钟,而是横摇。严重时,我能在桌上的书笔的欢呼声中完成翻滚下床,恰似一只被扔进洗衣机的仓鼠。为数不多的消遣是吃塔克做的海鲜。我还有点惊讶这小子什么时候那么会做饭了。但若要说风景,在海上,也就刚上船时有点新鲜而已。

船渐渐临近国境线时,布伦尼曼的话也多了起来,不厌其烦的重申要保持警惕。我们知道他在担忧海盗,但都清楚他的担忧完全多余。无论是什么时候,我们的船最高也只有不到十节。是的,不到十节。我曾想劝说布伦尼曼试着把船提到全速,但被严词拒绝。他不以为然的将一条手臂环过我的肩膀,咧嘴一笑,说:“我不想催这小伙子太紧。你知道的,这次出航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再说,也不安全。”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患无聊病。我在塔克跟着布伦尼曼学习的时候,一直在我此前就要求设置的实验室里工作。那些不管有没有用被我带上船的矿石——亚历山大变石、锂紫玉、橄榄石、还有一些常见的硫化物矿物——我就拿他们做实验。

我猜你肯定会问我在做什么实验。我会告诉你,那是我一生的得意之作。我甚至可以肯定我就是为了发明这种实验而出生的。我给它起了一个简单的名字——“点石成金”。

我的一生中有大约一半的时间在和土地交流。矿石在我眼里是土地的文字,记载着土地的历史与荣耀。比如橄榄石产出与熔岩,它就是这片土地的公证人。在大学学习期间,我做的科学调查和实验还能让我十分满意。在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些自己首创的发现,而且我认为它们都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我登上学术金字塔的阶梯。至于“点石成金”这项技术,我暂时还没有发表。原因其实很简单,它颠覆了人们的认知。人们很乐意接受化学的相关定义,从而认为绝大部分物质都由分子组成,而分子则由原子组成。我们不可能在常态下改变原子的内部结构,从而改变物质。起初我也深信不疑,但当我在一次矿物τ射线干涉分析实验时,我意外的发现在某些特殊的入射角的情况下,混合的矿石中会有一部分发生“变异”。这种变异使矿石中存在本不可能存在的物质。我像是丛林探险家用披荆斩棘的韧性一次次的试验,寻找可能的角度。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变异”不是没有代价的——混合的矿石中更具亲和力的部分会将剩余的作为“养料”。

对于这种现象,我的解释是假如宏观物体的本质是由波所组成的微观物体所组成,那么宏观物质应该在某方面能拥有和微观物质一样的性质。那么所谓的“变异”实际上其实是矿物之间的“电磁波”在接受τ射线特殊角度的入射时发生的加强或削减,从而改变了微观粒子,进而改变了宏观物质,其中对于“亲和力”的波能占主导地位,让别的波“牺牲”。不过,即使我花了一年时间研究,也只能大致知道角的区间,变化后的物质也不可控。但是我仍然取得了一定成果——可以控制主要由硅酸盐组成的矿物变成常见的金属。在这个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出于实验需要,我常常请塔克和布伦尼曼帮忙。原本对这些不透明的石头不感兴趣的布伦尼曼,调侃说像是凝固的橡皮泥。这不怪他,多年的航海生涯使他对宝石的认知还停留在钻石。当我告诉他实情后,他就相当乐意帮我干活了,并且希望我能用那些石头做报酬。我只好提醒他,那些所谓宝石只是作为实验材料而已,人们不必把它们看的很重。有些人总是这样,只以自我为中心看待问题,总是只关心财富,忽略更深层的价值。他们的价值观是判断题,做着对自己是否有利、对自己是否有害的无休止的判断。当布伦尼曼看见那些昂贵的原石化为了一堆金属时,他的表情就像是别人让他割自己的脖子。很遗憾的是,我无法分析那块“黑碧玺”。因为它是唯一可以证明那神秘矿物的证据,所以只能在商人那保管。

不过,这项技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有时实验的结果会变成一滩难以名状的东西,而且极具腐蚀性,姑且称它为“塔斯克”。塔斯克可以腐蚀一切我所准备的材料,只是时间快慢的问题。解决它的方法在多次试验中只有一种——浸泡在大量的盐水中。它就会慢慢缩小,消失,直至空气中只留有残存的特殊香气。至于剩余的水,出乎我的预料,变得相当纯净。这种缺陷导致我每天都要准备很多水,浪费了我诸多时间。

我也曾想过,如果这项技术被公开后会发生什么。当我尝试性的把类似的想法在学术晚会上分享给同事后,其中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他们觉得这项技术是在挖掘人类科学大厦的地基,最早提出的人应该被驱逐出去。另一部分人从可行性出发,认为没有一种射线可以做到这种能量的转换。他们都全然否定我的想法,甚至讥讽,认为我应当脚踏实地的进行科学研究。他们微笑着劝说我要实际一点,安慰我作为新人有点想象力是一件不坏的事情。他们连假设它成立的勇气也没有。这些在各自领域取得过成就的专家,充满了对自己学识的自信,以至于被过往的荣耀蒙蔽双眼。因此,后来当我走出来,站在大学壮观的校友礼堂前,看着它高耸的钟楼,以及在它之上衬托它的天空时,我的心中满是疑虑和厌世的情绪。也就在那时,我开始思考如何建立自己的威信,赢得尊重。

当我一个人默默行走在自己的独木桥上,忍受名为“幻想”的冷嘲,背负“另类”的十字架的时候,塔克——我的学生之一,加入了我。

塔克有一头极具辨识度的玉米色的头发和慢吞吞的口音,很容易就会联想他的性格开朗而坦率,他也确实如此。他说他的志向就是研究矿物,一直到取得教席。有朝一日,他想带领远征队去极地——南极还是北极倒是无所谓。极地的历史可以追溯几千万年以前,不仅是生物学的圣地,也是地理的圣地。其中的矿物所隐藏的信息穷尽人一生也未必能探寻清楚。他相信,总会有尚未被发现的矿石,这样,他就可以用自己的名字给它命名,作为他一生的纪念。他觉得搞科研的最终目标不是更多的课题,更多的领域,而是能做出让后人记住名字的成果——或者在礼堂的名人墙上挂上自己的肖像。

我同意他的观点,不过,就我而言,我想要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