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四年,盛夏,黔州。
巴蜀的天气,孩儿的面。早起时,还是闷热不堪。刚过了晌午,不知那飘来的两片积云,便压得日头都瞧不见了。
几丝细风,犹若林间的竹叶青,游弋而过,激得堂前的根根毛竹簌簌作响。
许是怕惊扰了堂中的贵人,一双苍老斑驳的手正小心翼翼的收起窗边的撑杆。
“咳咳……”听见屋内主君咳得厉害,窗边的老仆赶忙将窗棱紧闭,又拾起一旁的外衣走过去为主君披上。
草舍中的陈设十分简单,破旧的床榻,尺许的几桌,外加几个摇摇欲坠的木柜,和在京城的府邸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老仆做梦也没想过,主君会有一日住在这等地方。而他更想不通的是,当今陛下为何就那么狠心,要将自己嫡亲的舅父贬至这山郊荒野之地,难道真就为了一个小小的昭仪?
几桌前的主君,正不知伏笔写些什么。此地多湿气,自从来到此处,主君的咳症本来就断断续续没好过,如今却还要这般操劳。老仆有些不忍道:
“明公这几日夜里总难安寝,不如先歇歇吧。”
主君没有接话,只是将桌上写好的信笺又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抬了抬手,一旁的老仆便赶紧将准备好的家主私印递上。只见主君将私印放在嘴边轻轻哈了口气,这才重重地在信笺上落了印。恰逢此时,一道闪电凌空霹过,将那方赤红印记照得透亮,隐隐可见长孙二字。
老人看了看屋外的天气,皱了皱眉,又将信笺叠好入封后,便要撑着桌子起身。许是坐得久了,有些脱力,整个人一个踏空,便要歪向一边。幸好老仆及时搀住,才不至跌倒。
主君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便拍了拍老仆,示意可以撤力。老仆却还是不放心,一双手悬空环护在主君身侧。主君转过身来,似乎刚要对老仆说些什么,远处山坳间,却猛得传来几簇炸雷,还未启齿,却是喉头一紧,接着又是一阵猛咳。
老仆在一旁,又是捶背,又是递水,好一通忙活,主君方才顺过气来,气息奄奄道:
“你我……虽名为主仆,但你自幼入府,与我……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如今……我身边也只有你了。”说着,将那书信交到老仆手中。“你带着这封信,即刻……便动身,务必将其……尽快……交到我阿弟……长孙恩手中。”
老仆接过书信,默默了良久,眼泪却已经禁不住地往下掉。他心中明白,以主君现在的处境,却还坚持让他身边仅剩的老仆去送信,这便不是什么书信,而是……
遗书。
老仆心中此刻虽百转纠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不死心地问道:
“那明公,你呢?”
许久……无人言语。
屋内,静得有些沉,就连断断续续的咳喘声都听不太分明。
屋外,燥热地发闷,忽缓忽急的雷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
“你不用管了,记住我的话,小心将信送到便是。”老者显然不想多言,说完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会。
老仆心下黯然,知道已没必要再问。只是将信妥帖收好,又跪下施了大礼,方才起身,抹泪退下。
屋外的雷声没有止歇的意思,风也凑热闹似的,跟着紧了起来。搅着翻滚的沙石裹挟了几片竹叶一同扫进屋来,飘啊飘的,落到了主君的身下。城门方向,丝竹喧哗,像是正在迎驾远来的贵宾。早听闻,朝廷派了中书舍人袁公瑜前来宣旨,想是到了。
主君有些脚步虚浮地来到门前,想眺远望望远方的热闹,奈何人老眼花,别说看清远方的叠峦山岚,就连眼前的绿竹翠蕴也是朦朦胧胧。可笑啊,可笑。时至今日,强求,还有何益?
辨了辨大致方位,面朝东北,主君吃力地扶住门框,缓缓屈膝跪下,平举双臂,对掌而击,行大礼叩首。
“先帝,臣,长孙无忌,已然尽忠了!”
啪嗒,啪嗒,啪嗒,嗒嘀嗒,嗒嘀嗒嗒……
好一场疾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