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试婚命运

七月半的夜晚,圆月高悬。

五更天的时候,空无一人的鱼行街上传来了梆子的敲打声。

“咚——咚!咚!咚!咚!”

两盏昏黄的白色纸灯笼在黑黢黢地夜里迎风摇曳,仿佛马上就要被风吹熄似的。

一个黑瘦干瘪的小老儿提着灯笼走在前头,高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时,他身旁的同伴突然哆哆嗦嗦地扯了扯他袖子,压低嗓音道:“老……老、老哥,你方才瞧见没?好像有一片红色雾气飘过去了。”

小老儿闻言,不以为意道:“瞎嚷嚷什么,走,巡完这半条街,咱就可以回去睡了。”

那同伴将信将疑地提着灯笼把周遭都照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发现,这才安下心来。转头一看,小老儿径自走远了,他忙赶上前去:“老哥,等等我……哎哟。”

忽然他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灯笼摔在地上,火焰顷刻间燃烧起来。视线在火光的映衬下,一下子变得清晰。

那人小声地咒骂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回头一瞧,隐约瞧见一个衣着精致的女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正要上前,怀里却冷不丁地被小老儿塞入一张黄色符纸。

三更半夜,又是中元节,遇上这么个女子,着实有些邪门。

小老儿熟门熟路的摸出一张符纸插在梆子上,贴到那女子背后。发现没有任何异常,他这才上前拍了拍那女子的背。见她始终没有动静,干脆将她翻了过来。

这姑娘生的十分标志,额间好像磕破了皮,流了些血。那一抹红,看起来就像观音娘娘额上的一粒朱砂似的。

小老儿伸出手在女子鼻尖探了探。

还有鼻息。

他边拍边叫道:“姑娘,醒醒,醒醒。”

寸心被人推醒,神情有些恍惚。

“姑娘,你怎么了?能起来么?”

寸心听到小老儿的说话声,恍然若梦。

刚才自己不是与林阿三同归于尽了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闭上眼,脑子里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她把剪子戳进林阿三脖子里的那一刻,那时血花四溅,林阿三垂死挣扎,一把掐住了她脖子。她一时喘不上气来,昏死过去。这会儿又怎么会躺在东大街上?难不成是他将自己丢到了这里?

思及此,寸心六神无主地咬住嘴唇,摇摇晃晃站起身,向更夫道了谢。

“等等。”

年轻些的更夫从她刚才躺着的地方,捡起一包东西递过去:“你的药。”

药?

自从母亲死后,她再也没买过药。每个月的月钱还没捂热,就被林阿三搜刮干净了。有时候被他打的狠了,起不来身,也只不过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一天,第二日又会被他强拉起来去上工。就这样,两人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被他挥霍殆尽了。哪里还有买药钱?

寸心低头看着手里的药包,闻着母亲在世时她时常闻到的药味,不禁悲从中来,潸然落泪。

这条街上有一家王记生药铺,是她母亲尚在时,常去抓药的地方。从小到大,除了温府,她最熟悉的莫过于这条街。后来母亲不在了,她就再也没来过,也不知那铺子还在不在?

她循着旧时记忆,提着药包跌跌撞撞的往王记生药铺子跑。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五更末,东方吐出了鱼肚白。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王记生药铺时,一架马车停在了铺子前。原本紧闭的铺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一个紧裹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被笼在斗篷帽里,隐约显出苍白的面色。若是有谁细瞧,还能瞧见他眼里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淡红。

那男人没有料到有人坐在铺子前的石阶上,忙给车夫递了个眼色,转身退入店内,阖上了门。车夫吓的不轻,要是这姑娘被世子煞到,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想也没想,就一把扯过这姑娘的手腕,往远处跑去。

“你以后……离定国侯府的车远些。”车夫欲言又止道。

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可不是她们这种贱籍能惹的,是该离远些。寸心忙不迭的点头应下。她抬头远远地瞧了瞧定国侯府的车辇,心想以后避着些也就是了。

谁知那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上车之时,往她的方向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触,不过须臾之间,寸心的脑袋像被巨刺从脑仁里扎了进去,额头上的伤口也趁机落井下石,灼热又刺痛。她眼前一下子变得黑沉起来,整个人在突来的疼痛中摇摇欲坠。

“姑娘你没事吧?”此时,一个熟悉到令人心悸地声音传来。

她抬头看见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林阿三正牵着马儿匆匆朝她走来,吓得她小脸煞白。

是林阿三!他来报复了!

记得昨晚上,如同往常一般,林阿三在府里受了气,就在外头喝了个烂醉……

“水性杨花的贱人,让老子受尽耻笑。不会下蛋,娶你何用?我就不信我今天打不死你!”

林阿三仰头饮下最后一口浊酒,随手往地上一扔。粗瓷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房里响起。他操起手上的马鞭就朝榻上蜷缩着的寸心猛抽过去。他下手极重,一鞭下去,寸心手臂上立刻显出血印来。但寸心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咬着牙抱着头,麻木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只要扛过这阵酒疯,等他睡了就好了。

……

自从两年多前她拒绝做试婚丫鬟,又被大少爷破了身,就从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贬为打扫外院的粗使丫鬟。月钱也从一两银子,变为五十个铜板,连给母亲抓药的钱都凑不齐,她到太太小姐那里下跪磕头,都求不来几片吊命的参,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病死。

守孝一年后,她就被夫人草草配给了一把年纪还娶不上媳妇的林阿三。

林阿三相貌平平,是个内向木讷的马厩小厮,在府里很不起眼。马厩的活又臭又累,工钱也低。因此他二十出头了依然光棍一条。他得知夫人给他配了个漂亮姑娘,分外感恩。成亲后,对寸心也算好了几日。

然而,好景不长。寸心人美嘴甜,很招人喜欢,府里有不少小厮对她动过心思。以前是不敢高攀,自从她被发落到外院洒扫,就有人求到夫人面前,可夫人却愣是没有同意。

没想到好好一朵鲜花竟插到了马粪上。

寸心人缘好。有时候一夜大风大雨,一地落叶,扫不过来,常有人来给她帮忙。可府里总有些嘴碎、喜欢妄自揣测别人、巴不得别人倒霉的心思叵测之辈,将拙劣的揣测当做了谈资。还有人嚼舌头说她就是个破鞋,把她被少爷强要过的阴私事也给捅了出来。结果一不小心就传到了林阿三耳里。

初时,林阿三还不信。

可有一回,他正巧撞见有别的男人帮寸心挑了两担水,心下便不大舒服。寸心本来笑起来就很甜,她只不过朝着对方微微一笑道了谢。林阿三就有些不高兴。过了几日,他躲在假山后小憩,却听到大少爷的宠妾莹心跟她母亲的对话。

“娘,我今日看到寸心吃力的搬个水桶进出,就为她难过。若是当初她跟我一般安安分分的伺候大公子……”

“别提那个骚蹄子。当初她心高气傲不想做试婚丫鬟,转身就跑去勾引大公子。谁晓得她做了什么,才勾上手就被大公子厌弃了。要不是太太菩萨心肠,哪里会让她这般好生嫁人……”

自那以后,林阿三就开始疑神疑鬼,借酒浇愁。无论寸心如何辩解,都被他当成了诡辩。每次他一喝高了,就骂骂咧咧地操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向寸心,将她抽地体无完肤。

林阿三的力气不小,一鞭鞭抽得寸心莹白如玉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动一动就疼地龇牙咧嘴。鞭子扫过的地方就像火烧起来似的。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肉。

她是温府家奴,生死但凭主子一句话。没有主子的吩咐,她这辈子都别想从林阿三手中逃脱。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从不与人为恶,做事勤勤恳恳,怎么会落到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

如今细细想来,一切的起因就在那场试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