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抄了近道,在田间路上疾驰。
飞虫被车灯和车响惊起,从两侧平整的麦田中跌跌撞撞窜出,撞上车前的玻璃,再被无故自启的雨刷器挥走。
这一路,莫惊春手里的电话没有停过。刘三姐傅锦华一遍又一遍在他手机里唱“多谢嘹”。
可真得多谢四方众乡亲。
即将要进的剧组拍摄计划突然临时调整,莫惊春和组员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被完全打乱。通知、被通知、再通知,桩桩件件处理下来,莫惊春的手机发烫,人也焦头烂额。
等又挂断一个电话,在日程表里调整好新安排,莫惊春才发现女友楚慈青把车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车又故障了?”
莫惊春问得不太走心,视线还黏在手机屏幕上。
故障是日常。
这辆老夏利在到他手上之前,也不知道辗转过多少手。这些年陪着他或楚慈青天南海北地跑剧组,像一头苟延残喘的老驴,在平直的路上走快一点,都一路掉装备似的哐哐作响。老旧的车窗怎么关都挡不住漏进来的风。
莫惊春计划等年后升了职加了薪,就换一辆新车。
他十八岁认识楚慈青,长跑十一年,迟迟走不进婚姻这座围城。
一方面是楚家二老明里暗里强调过许多次,要娶楚家姑娘,最次得有一个四环内的两居室。
另一方面,莫惊春自己觉得还不是时候。
他想等到功成名就了,再给楚慈青一个体面的婚礼。
但在这行业,功成名就何其难?他勤勤恳恳这么多年,在圈内口碑不错,人脉挺广,但也还是只能在分镜师和统筹这些工作上打转,离当初的纪录片理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好在等到下个月就好了。
公司下个月调整部门结构,老董计划升他做艺术总监,薪资待遇都已经谈妥,板上钉钉。到时候他就能借着这职位,领着分管部门往纪录片领域拓展。
按照京城的房价,买新房的八字是万万不敢在近几年落下一撇的。那就只能先换辆新车,向楚家二老聊表诚意。
莫惊春心里觉得计划得非常好,想着等忙过了这段,找个正儿八经的地方,邀几个朋友见证,把买了挺久的那对戒指送出去一只。
莫惊春心手两用,回了又一条通知,久久没等到楚慈青的回答,就分神看了一眼。
楚慈青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嘴里衔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看着前方。
莫惊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轮硕大的圆月,微微有些发红,正巧挂在田间路的尽头。
莫惊春心头一跳,莫名想到四岁那年,他大哥带着他在十五的夜里,下乡进水田捉癞皮蚂拐的事情,右眼皮莫名狂跳不止。
那晚的月亮比今晚的更大更圆,像探照灯一样,把水田的边边角角都照得透亮。聪明的蚂拐躲在一丛丛的稻杆中,硕大的嘴巴紧闭,嵌在澄黄圆眼中的黝黑竖眸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脚步。
那不是一段好的回忆。
莫惊春甩甩头,把回忆里一双双澄黄的瘆人眼睛甩出去。
嚓一声,打火机的火石响得清脆。
随着楚慈青的点燃,丝丝烟雾带着苦味弥漫开,又被从车窗缝隙灌进来的秋风挤出去。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
“怎么了?”莫惊春问。
话音才落,手机又响。
傅锦华的声音又甜又高亢,带着时光摩挲过的沙沙响声。
“砍柴莫砍岭上松,小小松树有大用,有天松树撑天起,敢挡东南西北风。”
屏幕上是楚慈青的母亲王丽芬女士。
莫惊春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按下了免提。
老生常谈,王女士说的还是房子的事情。
但她没能说两句,莫惊春的手机就被楚慈青抢了过去。
“行了行了,您老别提了!我跟莫惊春分手了!分手是什么意思懂吗?就是分开了、完蛋了、我们俩的关系到此为止了、玩完儿了!”
楚慈青说完,也不管王女士的惊叫,挂断,把手机扔回给莫惊春。
莫惊春比王女士懵。
“我们什么时候就分手了?”
是什么新的权宜之计吗?也没和他商量啊?
楚慈青瞥他一眼,“就现在,9月13号晚上8点01分。我觉得这个时辰挺好,你觉得呢?”
人一发蒙,反射弧就容易被拉长。
莫惊春直愣愣看着楚慈青那一脸风轻云淡的模样,好像她方才说的今晚夜色真好这一类没什么具体内容的话。那段话在他心里撞了三四个来回,渐渐才生出一丝震惊和愠怒。
“分什么手?!我不是说了等到明年情况就好了,咱们就能结婚了吗?老董已经答应把总监的位置给我了,这次回去签了新合同,工资绩效和年底分红都能翻番,还能入股。你爸妈不是要我买房才能结婚吗?我计划好了,两年之内我肯定能挣个首付出来,你就不能再等等?”
楚慈青嗤笑了一声,“等?咱们一定是要买房才能结婚吗?租房不行吗?那你不如等到我绝经吧莫惊春!”
话又糙又阴阳怪气。
莫惊春皱眉,“那房子也是你爸妈让一定要买的,这事情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他一个岭南小县城出身的青年,再怎么一表人才也入不了她这种京城土著人家的眼,这难道是他愿意的吗?
楚慈青气笑,“你是跟我结婚还是跟我爸妈结婚?咱们都多少年了莫惊春?身边多少好哥们儿好姐们儿都结婚了,王仲小孩儿都抱仨了,就咱们还单着、拖着。下礼拜徐美娇的婚礼,我都不好意思再去。”
“人家问起,我怎么说?说我们家阿春哥崇尚纯爱,不着急走进恋爱的坟墓把自己埋起来?”
“再说到徐美娇,难道他们也买房了?!他们不也还租着小公寓吗?!他夫妻俩可都不是外地人呐!”
“莫惊春,走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买房到底是不是你的借口了。前些年你说你事业不行,现在干的不是你想干的。成,那我等。等到今年,我们都要三十了,你又说没有房不好结婚,不好给我爸妈交代。”
楚慈青说着,笑出声来,“要不是咱俩总能碰上一个剧组,我都要怀疑你外头有人了。你要是觉得咱们之间没感觉了、走不下去了,早早分开了事得了,别跟搓麻绳似的,再蹉跎下去大家都难受。”
楚慈青说完,深吸一口烟,泄愤似的把车窗降下。
冷冽的风裹挟青涩小麦的香气,霎时盈满小小密闭的车厢,冲散刺鼻的机油味和烟味。
莫惊春被楚慈青一顿好骂,心里憋着一口气,一时反而说不出话来。
可同时又想,楚慈青心里大概也憋屈了许久。
爱得浓的时候,她也认真说过偷户口本结婚的玩笑话,生米做成了熟饭,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已经是合法的夫妻。
他当时碍于自尊,没答应。
他想要被楚慈青的父母看得起。
扬眉吐气需要时间,可偏偏女人的青春最为金贵。
莫惊春能理解她的情绪,但不代表能接受突然提出的分手。
“慈青,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莫惊春,你需要的不是时间,你需要的是勇气。”发了一通气,楚慈青掐了烟,疲惫揉眉间,“你怕没房,在我爸妈面前抬不起头。你怕收入不稳、前路不明,所以不敢跳槽追梦想。”
“其实很多事情,凑合凑合着,也能找到一条新路的。”
“现在的你,跟当初我看上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差太多了。”
“咱们不如现在就一拍两散吧,都别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