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惨白的天花板。
两个输液袋被吊在他视野范围内,一滴一滴往下坠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管,往下流到他的手背,再注入他的身体。
莫惊春急喘了两口气,动了一动僵硬的身躯,才发现右半边身子被压得移动艰难。
转头看过去,莫星河枕在他右肩,已经睡着了。长而黑密的睫毛在孩子柔软的脸上投下一片羽翼一样的阴影,睫毛间还带着水气,应该是睡前哭过。
莫惊春心又乱起来,才动一动,莫星河就被惊醒。
黑白分明的大眼闪过惊慌,他不等他说话,就一蹦跳下床,穿过淡蓝色的围帘就往外跑。
莫惊春唇喉都干涩得厉害,叫不出一声,才坐起身来,围帘就被人唰一下拉开。
“醒啦?”
年轻的男医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白大褂干净整洁,调整了莫惊春的输液器,示意莫惊春躺平,把听诊器在手上捂了一会儿,才听莫惊春的心跳。
“平常有没有心悸的情况?”年轻医生问,“最近有没有服用过精神治疗类药物?”
莫惊春默了默,“我有中度焦虑症,昨晚服用了奥沙西泮和安定片。”
年轻医生意外他的配合,点了点头,“你今天没有吃东西对吧?”
莫惊春回想,自己醒来之后就焦虑在莫星河的“失踪”上,确实滴水粒米未进,就“嗯”了一声。
年轻医生叹气,“你看,我都说是低血糖晕倒了,阿枕还不信。”
医生叹完气又笑,“不过跟你服用过的药物也有关系。既然你在BJ看过了,我就不推荐你再在这里做心理检查了。年轻人压力不要太大,放宽心,放轻松,好好配合心理医生治疗,你的焦虑症会缓解的。”
他说的是缓解,并不是治愈。明明自己也是年轻人,偏偏还要老气横秋教育他。
莫惊春笑起来,看向医生的胸牌,诚恳道谢,“谢谢你,韦医生。”
韦医生又检查了他扎着针的手背,嘱咐道:“打完这两袋就可以回家了,我知道冬哥的事情……你节哀顺变,好好休息,养好体力,千万不能倒下,小星河还小,需要你的照顾。”
莫惊春黯然垂下眼。
他家与医院有业务往来,他大哥也是个优秀的青年,和医院的医生认识,也不奇怪。
韦医生再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莫星河这会儿才从门口蹭蹭跑过来,小心抱住他没打针的那只手臂。
莫惊春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索性坐起身,把莫星河拉上床,单手抱紧了,安抚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意识消散前,还记得是莫问枕撑住了他,才没叫他往火盆里倒下去。不然,头脸胸肯定是不能看了。
莫星河小小的脑袋摇晃两下,还记得脱了鞋才小心挨着他,一起躺着。莫惊春拍着他的背,感受小孩的背从坚硬到柔软,他整个人也慢慢放松。
他从来没有被一个柔弱的角色依靠过,这会儿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对这小小孩子要怎么办才好。想得太入神,微信消息响了好几次,在莫星河的提醒下他才发现。
老总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说七天假期太长了,他听说广西的丧事习俗也才三天。
【阿春,我这边事情比较要紧,虽然你不是不可替代的,但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嘛。我儿子的短剧还需要有人帮忙画分镜表呢。当然,我也可以找别人来画,谁画不是画啊?反正你大哥已经死了,赶紧把事情处理了就赶紧回来。】
资本家的嘴脸显露无疑。
莫惊春面无表情,脑袋里只有“嘴脸”和“离职”两个词。
人在极为愤怒的时候,反而是冷静到没有情绪一样。莫惊春漠然在手机打下【老总,我将于10月15日离职,特此告知。】
然后关机。
按照劳动法,他提前30天告知用人单位离职决定就好,不必申请。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怒气上头,冲动辞职。他反倒在短短时间回顾了自己在BJ的十几年,在公司的十年。曾经因为年轻和天赋能力被重点对待,也曾有被栽培的机会,但始终不在他想走的那条路上。
狂奔十年,他回头再看,居然发现自己除了日渐增长的年纪和中度焦虑至出现躯体化的症状,一无所获。蹉跎到如今,就算给公司种下的树已经长大、正要开花结果,但因为年纪和被焦虑影响的工作能力,他也即将被人无情推挤到二线三线十八线,然后一脚踹开。
但辞职之后呢?
迷茫、压力,瞬间又席卷他。
莫惊春呼吸沉重,低头看见莫星河专注看他的脸。他紧紧地盯着他,像是怕他再有什么意外,怕他像他父亲一样,突然离开。
莫惊春再拍着莫星河的背,无声安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莫问枕和乔芒果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哎,你想死也不要这样死啊,低血糖死在医院算怎么回事啊?”
莫问枕冷哼两声,抬手把输液器的滚轮拨到最尽头,停下输送。臭着脸把输液器从空着的袋子插到满的半满的那一袋,再挤压两下那已经空了的气囊,重新灌满液体。动作十分娴熟。
莫惊春这才意识到输液袋早空了,他手背上的针管都回了血,很长一截。
乔芒果埋怨推了一下莫问枕,“你这个人到底会不会说话啊?”
莫问枕往旁边闪了一下,避开乔芒果的触碰,“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乔芒果大睁一下眼睛,伸手再推,“就动手,就动手,怎么了?!”
每一下都被莫问枕避开。
乔芒果气急败坏,再不理他,关切看向莫惊春:“阿春哥,不好意思啊,黄老板跟我说我才知道,你为了找星河才没吃东西就跑出来的。我应该留个字条跟你说的。”
莫惊春客气摇头,“乔姑娘不用不好意思,是我受有心人误导,太过紧张了。”
有心人是谁,乔芒果顺着莫惊春的视线立刻也明白过来了,立刻产生了跟莫惊春同仇敌忾的感觉,皱鼻“哼”了一声道:“对啊,有些人就是很坏的!阿春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他卖了还感恩戴德帮他数钱呢!”
莫问枕仗着身高垂眼斜视乔芒果,装模作样把手机抬到耳边,“喂?人贩子吗?我这里有个话多的租客要卖,就是人不高,一米五吧——”
“我一米五八,没有一米五!”乔芒果气到跳脚。
莫问枕挑眉,“哦,一米五八,长得不好看,能卖多少钱?卖到的钱能让她帮我数吗?”
乔芒果“啊”地怒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