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的阳光照过来,照在莫家的高磡上,也照着坐在高磡竹椅上的细妹身上。
大家叫她细妹,是因她的脖子又细又长又柔。
细妹坐在那里,她的脑袋往右侧,搭在自己的右肩上,过了一会,翻过来,又往左侧,搭在自己的左肩上。
高磡下的总府后街,人来人往,有人看到细妹,问:“细妹,你歪着脖颈在干嘛?”
细妹说:“我这是在晒我的脑细胞,这边晒晒,再这边晒晒,脑子不用,它们都已经发霉了。”
听到她话的人哈哈笑着过去,朝细妹摆摆手,意思是你晒,你晒,你继续晒。
细妹把脖子直起来,支棱着她鹅蛋形的脸,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盯着高磡下的总府后街。
前面走过去问她话的那人走回来,看到细妹,复问:
“细妹,你不晒脑细胞了?”
细妹苦着脸,眉头微微蹙起:“糕糟了,我觉得我的思想有问题了。”
问话的人复又大笑,走过去,其他听闻的人也笑个不停。
细妹习惯把“糟糕”说成“糕糟”,而“思想有问题”,则是她的口头禅。
她看到有什么不满意,就说“你们的思想有问题”,和人拌嘴,她不和你争输赢辩对错,而是说“我看是你的思想有问题”。
睦城镇上的大人们都喜欢细妹,喜欢细妹的原因不光是她长得好看,还因为细妹脾气好,你和她说什么,她都微微蹙着眉头,抿着嘴,一脸认真地想想,然后一脸认真地回答你,大人们都喜欢逗她。
早上起来,去府前街的饮食店买大饼油条,细妹站在那里,扳着手指算钱和粮票,算不过来,卖大饼油条的阿姨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故意逗:
“细妹,一共多少钞票多少粮票,你快帮助算算,阿姨的思想有问题了。”
排队买大饼油条的人也都停下来,看着她。细妹站在那里,算清楚粮票去算钞票,钞票算清了,粮票又已忘记,回过头再算粮票,把钞票又给忘记,最后,她睁着大眼睛看着阿姨:
“糕糟了,阿姨,我的思想也有问题了。”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有人叫着:“细妹,是不是你的脑细胞没吃早饭啊?”
细妹仔细地想想,点点头:“你说的对,一定是这个原因。”
还有人叫:“细妹,你算不清楚,下次叫大头来买大饼和油条。”
细妹撇撇嘴:“他呀,糕糟了,他的思想每天都有问题,像个呆瓜。”
细妹是莫家的老三,学名叫莫慕,一九六六年生,今年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她也是莫家四个小孩里唯一的女孩。细妹长得好看,身上穿得也好看,是整个睦城镇上,花衣服和假领子最多的女孩子。大家看着细妹,都说这是小桑桑水珠的底。
桑水珠是细妹的妈妈。
我们已经认识了细妹莫慕,现在来认识莫家其他三个小孩。
前面有人说的大头,是细妹的二哥,大名叫莫小林,他比细妹大两岁,六四年生的。
莫小林降生的时候是七月初伏,一年里最热的日子。
他生下来的时候头就大,四肢瘦骨伶仃,大头壳的前额突起,后脑勺很高,舅舅说他这样子,就像是一只龙头烤。
龙头烤是一种名叫虾潺的细长形的海鱼,晒干之后身子卷曲,总是呈不规则的盘虬状。身子晒紧实之后,它的脑袋就特别大,摊在竹匾里,尖牙利齿,一粒粒倔傲地竖起来。镇上的副食品商店,常年有卖龙头烤,咸到发苦,用来炒辣椒却很下粥。
莫小林的脑袋,又像棵蔫了的豆芽,总也竖不直,东倒西歪。他和细妹不一样,细妹的脑袋左歪歪右歪歪,那是她故意的,在展示她细长柔软的脖子,莫小林是真的因为头太大,太重,缺钙的脖颈承受不住。
他们的表姐晓霞,双手捧着莫小林的脑袋,把他的脑袋竖直,结果她的手一放,莫小林的脑袋倒向一边。晓霞没有气馁,继续把莫小林的头竖直,嘴里还念念有词“你要听姐姐的话,晓得没有,你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就不喜欢你”。
莫小林看着晓霞,咯咯地笑起来。晓霞大喜,觉得这一下应该成了,结果她的手一放,莫小林的脑袋还是马上滚落一边,晓霞大叫:
“要死咯,要死咯,大头他的脖颈要断掉,他要翘辫子咯。”
“啪”地一声,姑妈一个巴掌扇过去,把晓霞都快扇晕过去,斥骂道:“就你娘这张逼嘴,在说什么逼话!”
晓霞用手捂着自己的脸颊,嘴巴扁着,努来努去,不过再不敢出声。
老莫白了他姐姐一眼:“有没有你这样作践自己的,晓霞她娘的逼嘴,不就是你的?”
边上的人大笑。
莫小林大头这个绰号,几乎是跟着他一起出生的,谁第一个叫起来的,没有人知道。反正他还懵懂,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这个世界的人,就都大头大头地叫他。等到他能听懂人话,他听到并很快熟悉的一首歌谣就是: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桑水珠生完大头不到一个星期,就去了离镇十里多路,一个叫马埠的地方,那里有一家国营的蚕种场,还有一个村子,有一所三十多名学生的小学。
说是小学,但其实和托儿所差不多,因为蚕种场一边靠山,一边临水,小孩子要是没人看管,不是跑去山里找不回来,就是下到江里玩水,被淹死。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之后,蚕种场才想着要搞所学校,把职工和附近农民家的小孩,都放到学校里。
夏天是溺水事故的高发期,更不能松懈。所以这所学校,有寒假没有暑假,镇上小学的孩子在满天满地乱跑的时候,他们还要在学校里,读不读书倒无所谓,主要是不让他们出教室乱跑。
学校小到连名字都没有,三十几个学生坐在一间教室里,坐成六列,从左到右,依次是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上课也是三个年级一起上,老师教完一年级,让他们自己看书抄课文,接着就给二年级上,这样轮换着来。
只有音乐课的时候无差别,桑水珠举起双手打着拍子,教所有同学学唱同一首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预备,唱”。
等到四年级,小孩子大了,他们就要每天走路到睦城镇上的小学去上学。
学校总共只有两位老师,桑水珠自己只是高小毕业,但在当时,已经算是文化人,她在那里教他们语文和音乐。
还有一位老师姓李,四川人,原来是驻地部队当兵的,骑马从马上摔下来,腿落下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没办法继续当兵,就转到这学校教算术和政治。
李老师的丈夫也是军人,当时是连长,后来部队驻地转移,她丈夫跟着部队一起走,剩下她带着一个儿子,留在睦城。
学校的学生不多,但老师更少,桑水珠在医院生大头,整个学校,就只剩李老师一个人,要教所有的课,嗓子都教哑了。加上天气一有变化,她不仅是受伤的大腿疼,全身都会疼。
桑水珠生完大头回到家里,躺了三天,管他什么坐月子不坐月子的,起来就住去学校。
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工作才是第一位的,什么家庭和儿女私情,都必须给工作让位。
桑水珠去了马埠,大头放给他外婆带,没有奶吃,牛奶想也不用想,每天除了外婆煮饭时,从锅里舀出来的米汤,就没有其他什么可吃。连一颗鸡蛋,也要碰到他生病的时候,外婆才会在煮饭的时候,蒸一小碗鸡蛋羹喂他吃,算是补充营养。
大头整天饿得头发昏,要吃奶又没得吃,只能以哇哇大哭抗议,外婆就把一个黑陶的茶壶,壶嘴塞到他嘴巴里,他每天吧唧吧唧地吮吸着里面的冷开水。
冷开水和壶嘴只能让他过个嘴瘾,吃饱是不可能的,大头一天到晚还是感觉饿,离开茶壶的时候,嘴巴依然习惯性地吧唧吧唧着,把两片嘴唇都吧唧厚了。
桑水珠在学校回不来,老莫莫祖荣厂里很忙,白天要抓革命促生产,晚上还要参加读报学习。
厂长和尚念经般匆匆念着几篇社论,还没念完,下面的人就已经开始打哈欠。厂长放下报纸,看着老莫说,老莫,来来,你他娘的上来讲讲革命故事。打着瞌睡的大家顿时来了精神,两眼发亮,拍着巴掌。
老莫上去台上,时而坐着,时而立起,手舞足蹈,用睦城土话,绘声绘色给大家讲起红军长征的故事。老莫从浙江美院肄业回来之后,对画画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不是为了要完成厂里镇里的任务,一般很少再去碰画笔。
但他到底还是艺术青年,那一颗骚动的心仍在澎湃,画不画了,他拿起笔,开始写小说写戏剧,他写的小说,还在杭州的《东海》杂志上发表过,写的表演剧,在《浙江日报》上发表过。
现在要他讲故事,老莫就开始讲起自己在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写三个红军战士,看着北斗星过草地的故事。下一回再讲,三个就变四个,草地就变成雪山,或者赤水河。他讲故事不用草稿,完全是现场开挂,现编现卖,不过台下的照样听得如痴如醉。
老莫很忙,他也走不开。
爷爷莫绍槐看着大头可怜,隔两三天,就去他外婆家里,抱着他,顶着大太阳,走路去马埠,让桑水珠一次喂他吃个饱。
可桑水珠每天吃着青菜和咸菜,连吃个豆腐都算是改善生活,哪里有什么奶水,大头就是一个星期不来,她也不会胀奶。大头来了,她就连喂带挤,有一滴就多给他挤一滴,挤到感觉自己的身子都挤空为止。
大头虽然没吃尽兴,但总算是嗅到了奶味,可以吃着吃着就安心睡着。
爷爷抱着他,还是顶着大太阳,回去睦城镇上。
一直到大头很大的时候,他努力回想,有时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能够记得那么早的事情?但这些画面,要不是自己记得,也没人和他说过。也可能是那时的他,每天实在太饿,太渴望可以吃到奶,饥饿能增强人的记忆吧。
后来每次,他想起这些片段的时候,都带着轻微的晕眩,
大头记得每次抱他去马埠,爷爷都是光着上半身,下半身穿着那种裤腰可以折过来,他们本地话叫稻筒裤的大裤衩,爷爷的皮肤黧黑油光,好像涂了一层蜡,太阳晒在爷爷的身上,闪着汗津津的刺眼的光斑。
从睦城去往马埠,出城要经过一道大堤,还有一个河湾。水浅的时候,河湾里一座老旧的石板桥会露出水面,要是水深,没办法从这座桥过去,爷爷就要抱着他,多走二十几分钟的路,到上游的浅滩,从一座木头桥上过去。
这一路没有树,太阳把路面晒得白花花的,浮着一层氤氲的热气,好像整条路都浮在空中,脚踩上去都有些发虚。
爷爷后背的裤腰插着一把蒲扇,头戴一顶箬叶的斗笠,但斗笠只能遮住一小块阳光,抱着大头的爷爷,往前佝偻着身子,让斗笠的影子和自己的身影,尽可能多地挡住大头的脸和身子,害怕他会暴晒中暑。
爷爷往前倾着身子,他头上身上蒸发着热气,汗如雨,额头鼻尖和下巴的汗珠滴下来,滴在大头的脸上身上,有时也滴进他的嘴巴里,大头匝巴着嘴,他记得爷爷的汗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