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和建阳他们坐在睦城镇委废弃的台阶上,眼睛不时地瞄着对面那扇门,终于有些倦怠,大林站了起来,走到台阶下面,拿一块石头在水泥地上,画出了一个手掌大的正方形,叫道:
“来来,我们来赢梅核。”
“来就来,谁还怕你。”建阳马上应道。
大家都围到那个方框四周,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梅核(杏核),建阳问:
“来五颗还是十颗?”
大林看看大家手里的梅核,都超过了十颗,他伸脚在水泥地上蹭着,把刚刚画出的那个正方形擦掉,重新画了一个更大的正方形,和建阳说:
“十颗。”
每个人都拿出十颗梅核,放进了方框里面,然后开始是正反手,依次淘汰那个出手和大家不一样的,最后两个人锤子剪刀布,这样比出从第一到最后一个的顺序。
依次开始,人站直在方框边,手里拿着另外一个梅核,这个梅核是种,比其他的梅核都要重,里面做了手脚。大林和大头的梅核种,是去老莫厂里,在台钻上,用最细的钻头钻了个小洞,然后把最粗的保险丝在火上化成铅水,把铅水透过这个小洞,灌进梅核里。
手拿着这枚梅核种,瞄准,双手松开,让梅核种自由落体下去,击中下面方框里的梅核,只要把梅核击出方框,这一枚或者几枚出框的梅核,就是你赢的。赢的人可以接着再来一次,直到你没把方框里的梅核击出去,你就让给下一个。
轮到了许蔚,他正拿着梅核种在瞄准,对面那扇黑漆的大门突然打开,嗑了嗑了响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撑着一把雨伞。晴天还要撑雨伞遮太阳,这又是整个向阳红小学没有的。
建阳在许蔚后脑勺拍了一下,大声喊着:“快点啊,你这个扁毛,是不是讨打?!”
许蔚看看那边,也大声地叫着:“你这个逼急什么,肚子大了难产啊?!”
许蔚的爸爸是赤脚医生,家里有很多医书,有一本蓝塑料封皮的《农村赤脚医生手册》是宝贝,他们必须讨好或者贿赂许蔚,许蔚才会把它偷偷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主要是想看,里面女人岔开双腿生小孩的线描插图。
因为是医生家庭,许蔚嘴巴里,老是会冒出一些医学术语。细妹的脑细胞,就是从他这里学的。
其他的几个男孩子,一听许蔚这话,就是不好笑,他们也都夸张地大笑起来,同时眼睛往嗑了嗑了响那边瞟。磕了磕了响撑着雨伞,目不斜视地走远,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这让他们心里有些失落。
大林他们下午两节是劳动课,他已经请了假,建阳和大头他们去学校的时候,大林一个人回了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爷爷肯定是去睦城饭店,和一帮老头闲坐去了。
每到夏天,桑水珠都会把他们大房间的地板拖干净,没有刷过油漆的地板,被拖到油光发亮,需要脱鞋进去。在地板上躺着很凉爽,大林推开门进去,在地板上躺了下来。外面太阳还很大,大林想先睡一觉,睡到三点钟,太阳小去,大头他们都快放学了,他这才出门。
马上就要到七月十六日了,七月十六,是毛主席畅游长江的纪念日,每年到这个时候,县里都会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畅游新安江,几千人从睦城大坝,游到江对面的南峰。
县城地处新安江水电站的出水口,水很凉,在水里站五分钟都受不了,别说游泳。县里每年的纪念活动,都会放在睦城,到时候全县所有乡镇和厂矿企业,都会派出代表队来参加,睦城的家家户户,也会挤满客人。
睦城十字街头,有一幅巨大的画像,七十三岁高龄的毛主席,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站在武汉长江边上,朝大家挥手,背景是他乘坐的船篷和武汉长江大桥。
这幅画是老莫和大林一起画的,也是为了配合每年的纪念活动而作。在睦城,能画画的有那么十来个人,但他们只能画国画和水粉宣传画,能画油画的,只有老莫父子。
老莫虽然是浙江美院肄业的,但他在学校里学的是雕塑,睦城的很多主席塑像,都出自老莫的手。画油画他是外行,他自己也承认,论油画他还干不过大林。
小吴拎着一面粉口袋的马利牌油画颜料,昨天来找过大林,让他去十字街头,把这幅画重新上上色,他今天会叫人去把脚手架搭好。
大林本来没这么急,反正中午大太阳的,他也没办法在脚手架上干活,完全可以放学之后再去,但有这么个机会可以请假,可以不用去上课,不用做作业,何乐而不为,大林已经一连请了十个下午的假,建阳大头他们看到,都觉得这也太爽了。
可惜啊,他们没有这样的好命。
大林一觉醒来,拿起自己的油画箱,又从那一面粉袋的油画颜料里,挑出几管,里面还有几瓶调色油,大林拿出一瓶,准备出去。
其实大林,从心里喜欢给小吴干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吴每次给他的油画颜料,他画完之后,会剩下很多,小吴也不会要回去,这样大林就可以用来自己画画用了。
油画颜料很贵,一管油画颜料,和一管牙膏差不多钱,要不是有文化馆和睦城镇委供着,桑水珠和老莫也供不起。
爷爷已经回来,正在天井里整理他的粪桶,准备去菜地里给菜浇水。天井的一角,埋着一只水缸,原本是用来盛他们自己家人拉出来的屎尿,积起来给菜施肥用。桑水珠嫌粪缸埋这里太臭,这个粪缸荒在那里没用,老莫在上面盖了一块木板。
桑水珠和莫绍槐说,你要粪的时候,直接去所里挑就是。
从家里到在城外的菜地,正好路过环卫所,给菜施肥,都是在傍晚的时候。环卫所卖粪,一般是从早上六点,没到十点就卖完了。傍晚这个时候的环卫所,一个买粪的农民都不会有。
所谓的卖完,并不是环卫所里就没有粪了。环卫所的粪车,每天把睦城家家户户的粪,和公共厕所的粪拉回去,都储存在两个封闭的,面积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化粪池里,采用厌氧发酵法,对粪便进行无害化处理。
接着,把处理好的一部分粪便,导引到另一个同样篮球场大小的化粪池里,进行除臭处理,然后加入大量的水,进行稀释,再屯在这里,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出售给排队来买粪的生产大队。所以在环卫所,粪便始终有的是。
值班的看到莫绍槐来了,就给他放满一担粪,莫绍槐挑着去菜地,根本不需要在家里储存粪便。他们家虽然是农业户口,也像总府后街的那些居民一样,需要每天清晨倒马桶。街上的那些农业户,是不会倒马桶的,他们家里都有粪缸,用来储存粪。
有粪缸的人家,大人小孩的一泡屎或者一泡尿,都舍不得拉在学校的厕所或公共厕所里。你看到一个小孩放学就往家里跑,那肯定是他屎尿憋坏了。要是看到一个大人在街上匆匆地走,叫他,他会告诉你说,等下,等下,我先回家拉屎去。
桑水珠给那些来走关系,急需要粪的生产大队开后门,也是让他们傍晚或者晚上的时候来环卫所,不要去出粪口那里,直接进去环卫所的院子里,不用排队,轻轻松松就把十几辆独轮车上的粪桶装满,浩浩荡荡地回去。
看到大林起来,莫绍槐问:“你是不是去十字街头画画?我看他们架子都搭好了。”
爷爷他们坐着聊闲天的睦城饭店,就在十字街头。
大林和他说是,爷爷从扁担上,摘下自己的笠帽,递给大林说:“太阳还没有下山,把笠帽戴去。”
大林接过来,心里在想,丑死了,谁会戴这个。
走到堂前,大林把笠帽放在桌上。走出大门,还没走到高磡的台阶那里,就觉得太阳晒在脸上和身上,还是火辣。他退回来,拿起笠帽扣在头上,这才出去。
太阳已经西斜,但站在脚手架上,背部被太阳晒着,不一会,大林还是汗流浃背,他把背心脱下来,扔在一边,头上戴着笠帽,光着膀子继续画。
脚手架下面,已经围了很多人,大家看到大林来给这幅画重新上色,就知道“716”就快到了,心里都有些期待,有人叫着:
“毛主席又要来畅游新安江了!”
另外有人跟着叫:“我向毛主席保证,今年毛主席肯定会来,周总理都来过新安江了,毛主席还不会来?”
其他人都点头同意,觉得没错,毛主席应该会来。
“哥,哥,哥哥。”
大林正在画着画,他听到细妹的喊声,转过身,脸霎时红了,他看到嗑了嗑了响,居然站在细妹的身边,细妹踮起脚,朝他挥着手。
大林慌乱地朝她们站着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回过身继续画着,装作是不在意。
不一会,脚下的脚手架开始晃动,大林扭头看看,看到细妹已经在爬连在脚手架上梯子,嗑了嗑了响还站在原处。
细妹爬上来,沿着脚手架上的踏板,走到大林身边,转身朝下面的嗑了嗑了响招手:
“上来啊,上来啊,郑雪,你也上来。”
大林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里,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心里有一个声音也在叫着,上来,你上来。
嗑了嗑了响犹豫了一会,走向梯子那里,细妹过去接她。
大林的心怦怦乱跳,趁着这个机会,他赶紧摘下头上的笠帽,捡起扔在一边的背心套回到身上。
细妹带着嗑了嗑了响过来,她看到踏板上的笠帽,捡起来戴在头上,接着又扣到嗑了嗑了响的头上,咯咯地笑了起来,嗑了嗑了响也跟着笑。
她把笠帽摘下来,拿在手里,笠帽外面一层格子状的竹篾她认识,里面的箬叶她不认识,问细妹:“这是什么叶子?”
“粽叶,包粽子的,你见过粽子吧?”细妹说。睦城人确实都把箬叶叫作是棕叶。
嗑了嗑了响“哦”了一声,还是似懂非懂。
“箬叶,这是箬叶,你和人家讲粽叶,人家怎么知道。”大林白了细妹一眼,说。
嗑了嗑了响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她点点头,真的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