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与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4999字
- 2024-11-28 15:44:18
18
当人们在罗斯托夫家的大厅里随着乐师们因疲惫而走了调的乐声跳第六支英格兰舞,厨师们在准备晚餐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已第六次中风发作了。医生们宣布没有康复的希望了;神父为病人做了默许忏悔[1]并领了圣餐;涂圣油的准备工作也都做好了,房子里一片等待的忙乱和惊惶,这种时候通常都会这样。在房子外面,大门口聚集了一群殡仪业者,躲避着一辆辆驶近的马车,等待为伯爵办葬礼这份富裕的订单。莫斯科的总司令[2],曾不停地派副官打听伯爵的情况,这天晚上亲自前来,同叶卡捷琳娜的达官显要别祖霍夫伯爵告别。
豪华的接待室里满当当的。所有的人都恭敬地站了起来,只见总司令单独同病人待了大约半个钟头后从那里出来,略微回应着人们的鞠躬礼,尽量快得穿过医生们、神职人员和亲戚们投向他的目光。瓦西里公爵这些天来变得消瘦而苍白,送总司令出来,好几次轻声地对他重复着什么。
送走总司令后,瓦西里公爵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一条腿高高架在另一条腿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一只手遮着眼睛。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迈着不习惯的急匆匆的步子,以惊恐的目光环顾着四周,经过长长的走廊去房子的后半边,去找大公爵小姐。
在照明不足的房间里,人们用参差不齐的低语声相互交谈着,每当有人走进或走出那扇通往垂死者内室、发出微弱响动的门,他们就沉默下来,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眼神望着它。
“人生有限,”一个小老头,是位神职人员,对一位坐到他旁边,天真地听他说话的太太说道,“大限早已定下,是不能越过的。”
“我想,涂圣油礼不会晚了吧?”那位太太问道,补充上了他的教会称号,仿佛她对此没有任何个人见解。
“这圣礼啊,夫人,很大呢。”神职人员回答,一只手拂过秃顶,那上面横着几绺向后梳拢的灰白头发。
“刚才那位是谁?是总司令本人吗?”房间另一端有人问道,“多显年轻啊……”
“可他都六十多了!什么,据说伯爵都认不出人了?是想给他行涂油礼吗?”
“我知道有一个人,他行了七次涂油礼。”
二公爵小姐从病人房间出来,两眼已经哭肿,在洛兰医生旁边坐下,医生姿势优雅地坐在叶卡捷琳娜的肖像下面,胳膊肘撑着桌子。
“很好,”医生说,回答有关天气的问题,“很好,公爵小姐,而且,在莫斯科就像是在乡下。”
“是这样吗?”公爵小姐叹了口气,说,“那么可以让他喝吗?”
洛兰想了一下。
“他服过药了?”
“是的。”
医生看了看宝玑怀表[3]。
“请拿一杯煮开的水,放入一撮(他用自己的细手指展示一撮是什么意思)酒石……”
“从末[4]有过那种情况,”德国医生对副官说,“发拙三次中风还能活下去。”
“原来是多么精力充沛的人啊!”副官说。“这份财产会归谁呢?”他低声补充道。
“想要的人自冉会出现。”德国人微笑着回答。
所有的人再次回头望向门口:门吱呀一声,二公爵小姐按洛兰的指示做好了饮料,给病人送去。德国医生走到洛兰面前。
“也许,还是会拖到明天早上吧?”德国人问,说着糟糕的法语。
洛兰紧抿嘴唇,严肃地在自己鼻子前面晃了晃手指表示否定。
“今天夜里,不会再迟了。”他低声说,带着得体的、自满于他能清楚地理解并表达病人情况的微笑,走开了。
与此同时,瓦西里公爵推开了公爵小姐房间的门。房间里半明半暗,只有圣像前燃着两盏长明油灯,熏香和花散出好闻的气息。整个房间布设了小五斗橱、小壁柜、小桌子等小巧家具。围屏后面可以看见白色的罩布覆在高高的羽毛软床上。一只小狗正在吠叫着。
“唉,是您吗,我的表兄?”
她站起来,整了整头发,那头发一直是,甚至现在也是不同寻常地光滑,就像跟脑袋是用同一块东西做成的,并覆了漆。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我都吓坏了。”
“没什么,还是那样。我只是来跟你谈谈,卡季什,谈谈事情。”公爵说道,疲惫地往她起身空下的扶手椅上一坐。“这让你坐得多热啊,是吧,”他说,“来,坐这边来,我们谈谈。”
“我想,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公爵小姐带着她那一成不变的、石头一般严肃的面部表情,对着公爵坐下,准备听他说。
“想睡觉,我的表兄,可我睡不着。”
“哦,怎么了,我亲爱的?”公爵说,握住公爵小姐的手,以自己的习惯按着它向下弯。
显然,这句“哦,怎么了”关系到许多不必指明,他们双方都清楚的事情。
公爵小姐自有一副与腿不相称的长长的、干瘪而直挺挺的腰身,用一双鼓出的灰眼睛直勾勾、不动感情地看着公爵。她摇了摇头,接着,叹了口气,看了看圣像。她的姿态可以解释为悲伤和忠诚的表示,以及疲惫和希望尽快休息的表示。公爵把这姿势解释为疲惫的表示。
“可我呢,”他说,“你以为我轻松些吗?我累得像一匹驿马,但我仍要跟你谈一谈,卡季什,还是很认真地谈谈。”
瓦西里公爵沉默了,他的脸颊开始神经质地抽搐,时而这一侧,时而另一侧,赋予他的脸一种令人不快的表情,那是瓦西里公爵待在客厅的时候脸上从来没有显露过的。他的眼睛也不像平常那样:它们时而蛮横戏谑般地看着,时而惊恐地四下顾盼。
公爵小姐用她那双干巴、瘦弱的手把小狗揽在膝头,专注地看着公爵的眼睛。但很显然,她不会拿问题来打破沉默,哪怕她不得不一直沉默到天亮。
“您明白吧,我亲爱的公爵小姐和表妹,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瓦西里公爵继续说,显然,在开始继续自己的言辞时不无内心的斗争,“现在这种时刻,对一切都必须考虑。要考虑将来,考虑你们……我爱你们所有人,就像爱自己的孩子,这你知道……”
公爵小姐还是那样无神地一动不动看着他。
“最后也必须考虑我的家庭,”一边生气地把小桌子从自己身边推开,也不看她,瓦西里公爵继续说道,“你知道,卡季什,你们马蒙托夫家的三姐妹,还有我妻子,只有我们是伯爵的直接继承人。我知道,知道,去说、去想这些事情让你觉得多么沉重。我也不轻松啊,但是,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了,必须对一切有所准备。你知道吗?我派人去叫彼埃尔了,伯爵直接指着他的肖像,要他到身边来。”
瓦西里公爵询问般地看了看公爵小姐,但无法明白她是在思索他对她说的话,还是仅仅在望着他……
“我只为一件事不停地向上帝祈祷,我的表兄,”她回答,“好让主宽恕他,让他美好的灵魂平静地离开这个……”
“是啊,是这样,”瓦西里不耐烦地继续说,擦着秃顶,又恶狠狠地把推开的小桌子挪到自己这边,“不过,最终……最终,问题在于,你自己也知道,去年冬天伯爵写下了遗嘱,上面把他所有的财产,把直接继承人和我们撇在一边,全都给了彼埃尔。”
“他写遗嘱有什么稀奇,”公爵小姐平静地说,“但他不能把遗产留给彼埃尔!彼埃尔是私生子。”
“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突然说,把小桌子紧靠自己,活跃起来,开始说得更快,“可是,倘若信已经写给了国君,伯爵要求正式立彼埃尔为子嗣呢?你知道,以伯爵的功绩,他的请求会得到满足……”
公爵小姐笑了笑,当人们觉得自己比那些跟他们说话的人更了解情况时,就会这样微笑。
“我还要告诉你,”瓦西里公爵继续说,一边抓起她的手,“信已经写了,尽管还没有发出,而且国君也知道这封信的事。问题仅仅在于,它被销毁了没有。倘若没有,那么一旦全都结束了,”瓦西里公爵叹了口气,以此让人明白,他的“全都结束了”这几个字是指什么,“伯爵的文件将被打开,遗嘱和信件就要转交给国君,而他的请求,很可能会得到满足。彼埃尔,作为嗣子,会得到一切。”
“那我们那份呢?”公爵小姐问道,讥讽地微笑着,就好像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只有这件事不会。
“可是,我可怜的卡季什,这事像大白天一样明明白白的。到那时他就是所有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而你们就连这一份都得不到。你应该知道,我亲爱的,是不是写了遗嘱和信,它们是不是被销毁了。倘若出于什么原因它们被遗忘了,那你就该知道,它们在哪儿,要找到它们,因为……”
“竟还有这等事!”公爵小姐打断他,尖酸刻薄地微笑着,眼睛里的神情毫无变化。“我是女人,依您的看法,我们都很愚蠢。但我十分清楚,私生子不能继承遗产……私生子。”她补充道,认为这种字面转换会彻底向公爵表明他的话缺乏依据。
“怎么到头来你还不明白,卡季什!你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倘若伯爵写了信给国君,在信里请求他承认儿子合法,有可能彼埃尔就不再是彼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了,那时候他就会依照遗嘱得到一切。倘若遗嘱和信没被销毁,那么给你的,除了你的品德高尚这类安慰以及其中包含的一切,什么都不会剩下。这是肯定的。”
“我知道遗嘱已经写下。但我也知道,它是无效的,而您,看来认为我完全是个傻瓜,我的表兄。”公爵小姐说,带着女人认为她们说了某种机智而傲慢无礼的话时的那种表情。
“我亲爱的公爵小姐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啊!”瓦西里公爵急不可耐地说,“我到你这儿来不是为了跟你相互挖苦,而是要把你当作一个亲戚,一个又好、又善良的真正的亲戚那样,谈一谈你的利益。我跟你说第十遍,倘若给国君的信和对彼埃尔有利的遗嘱在伯爵的文件里头,那么你,我亲爱的小鸽子,还有妹妹们,就不算是继承人。倘若你不相信我,那就相信有见识的人吧:我刚刚跟德密特里·奥努夫里伊奇谈过了(这人是家庭律师),他也这么说。”
看得出,公爵小姐的想法突然间发生了某种变化,她薄薄的嘴唇变白了(眼神还是那样),而嗓音,在她开口说话时,被那样一种轰隆隆的声响撕扯开来,显然,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
“这样才好呢,”她说,“我没想过要什么,现在也不想要。”
她从膝头扔下自己的小狗,整理了一下衣裙的褶皱。
“这就是感谢,这就是知恩,来报答为他牺牲了一切的人。”她说,“好极了!很好!我什么都不需要,公爵。”
“是啊,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妹妹们。”瓦西里公爵答道。
但公爵小姐没听他说什么。
“是的,这我早就知道,但我忘了,除了卑鄙、欺骗、妒忌、阴谋,除了忘恩负义,最恶毒的忘恩负义,我在这房子里不能期待任何东西……”
“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份遗嘱在哪儿?”瓦西里公爵问道,脸颊比先前抽搐得更厉害了。
“是的,我很愚蠢,我还相信别人,爱他们,又牺牲了自己。可只有那些卑鄙和龌龊的人会达到目的。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
公爵小姐想站起来,但公爵拉住了她的手。公爵小姐一副对整个人类突然之间感到失望的样子,她恶狠狠地看着与自己交谈的人。
“还有时间,我的朋友。你要记住,卡季什,一切都是无意之中做下的,在愤怒、生病的时刻,然后就忘记了。我们的义务,我亲爱的,是改正他的错误,能够用来缓解他在最后时刻的痛苦的是,不准许他做出这种不公正的事情,不让他死于那样的想法,认为是他使得那些人不幸福……”
“那些为他而牺牲了一切的人。”公爵小姐接过话头,挣扎着又要站起来,但公爵不肯放开她。“这是他从来不懂得珍惜的。不,我的表兄。”她叹了口气补充道,“我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能等待奖赏,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荣誉,也没有公正。在这个世界上就要狡猾和狠毒。”
“哦,好啦。镇静一点儿,我知道你有颗美好的心。”
“不,我有颗狠毒的心。”
“我知道你的心,”公爵重复道,“珍惜你的友情,也希望,你对我也有同样的看法。镇静些,我们说说道理。趁着还有时间——也许一昼夜,也许一个钟头。有关遗嘱的事你知道什么,全都告诉我,最主要的是,它在哪里,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就拿着它给伯爵看。他想必已经忘了它,想把它销毁掉。你明白,我的一个愿望就是虔敬地执行他的意志,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儿的。我在这儿就是为了帮助他和你们。”
“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我知道。”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儿,我的心肝。”
“就是您那位被庇护者,您那可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种人当用人我都不想要,这个卑鄙、龌龊的女人。”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
“唉,还能说什么!去年冬天她硬挤到这儿来,对伯爵说了我们所有人的坏话,那样肮脏、可恶,特别是说索菲[5]的,我都重复不出口,伯爵因此病倒了,两个星期都不想见我们。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他写下了这份肮脏、卑鄙的文件。不过我想,这份文件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说到重点了,为什么以前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在嵌花公文包里,他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现在我知道了。”公爵小姐说,没有回答问话。“是的,倘若我有罪过,大的罪过的话,那就是对这个卑鄙女人的仇恨。”公爵小姐几乎喊叫起来,完全变了样,“她为什么要硬挤到这儿来?但我要对她说出一切,一切。时候会到的!”
[1]对丧失知觉或临终者做的圣礼,神父在将死者耳边列举通常的罪孽并予以赦免。
[2]指当时莫斯科的总督别克列绍夫。
[3]瑞士钟表匠亚伯拉罕-路易斯·宝玑制造。
[4]即“从未”,此处故意为之以示德国医生的法语讲得不好。下同。
[5]索尼娅、索菲均为索菲娅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