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表达了不可言说的心声的创新戏剧和散文

二〇二三年十月五日晚八点左右,我在家突然收到一位记者的来电,告诉我瑞典学院刚刚宣布挪威作家雍·福瑟获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并让我谈谈对他的看法和评价。我立即回答说:雍·福瑟获诺贝尔文学奖,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是近年来在挪威和欧洲获诺贝尔文学奖呼声最高的人,他的获奖是实至名归。

近几年来,雍·福瑟的剧本在全世界范围内是被搬上舞台最多的一位挪威当代剧作家,作品迄今已经被翻译成近五十种文字,已经有四十多个国家的一百八十多个剧场上演了他的剧作,演出已达九百多场次。瑞典学院认为雍·福瑟获奖是由于“他创新的戏剧和散文表达了不可言说的心声”。

雍·福瑟在我国也许知名度不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读过他的作品,看过他的戏剧。但是他在他自己的国家挪威可以说很早就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作家,在欧洲也是一个相当出名的人物。二〇〇三年,我以挪威奥斯陆大学访问教授的身份去挪威访问,在出发前,国家剧院的导演吴晓江和刘铁钢找到我,对我说:国家剧院准备排练一部挪威当代戏剧,希望我到挪威后了解一下,在当代挪威的剧作家中,有没有可以介绍到中国来的剧作家和剧本。我到挪威后,接触到很多人,有教员、学生、作家、演员、剧作家,他们都向我推荐雍·福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雍·福瑟这个名字。后来有一天我到挪威对外文化促进委员会(Norla)去,除了委员会的主任克利斯婷·勃茹德瓦尔,翻译家图薇·巴克也在那里。我问起她们有什么剧作家和剧本可以推荐的,她们两人也异口同声地说道:“Jon Fosse,‘Nokon kjem til å komme’!”剧本篇名翻译成英语是“Someone Is Going to Come”。中译文我把它翻译成《有人找上门来》。无论是挪威戏剧界的业内人士,还是非文化人的普通人士,我所碰到的挪威人几乎都一致向我推荐雍·福瑟。这引起了我的极大好奇和兴趣,开始去了解他和他的剧本。

我急不可待地找到了雍·福瑟的剧本《有人找上门来》,翻开第一页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长长的一部剧本只有三个人物,无名无姓,只是男人、女人和那个男人。舞台背景的描写充满了挪威地方特色:“一栋相当颓败破旧的老房子前面的庭院里。那栋房子油漆剥落、窗玻璃有几块破碎,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块突出在陡峭的斜坡上的岩石上,背山面水海景尽览。而且房子的材料饱经风霜自有苍劲浑朴之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房子的右首墙角拐过来走进庭院。……男人和女人并肩沿着那栋房子散步,紧握着彼此的手,盯住了那栋房子瞅个不停。”“一栋孤零零的房子坐落在岩石上,面朝大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紧握着彼此的手盯住那栋房子瞅个不停”。三言两语就把挪威海岸景色、人口稀少的特色刻画得淋漓尽致,立刻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剧中人物对话都不长,十分简洁,而且常常重复:

她:

(欣喜地)我们马上就要住进自个儿的房子啦

他:

我们自个儿的房子

她:

一栋入眼中看的老房子

……

他: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她:

这会儿我们就站在自个儿的房子跟前

他:

一栋入眼中看的房子

她:

我们就站在自己房子跟前

我们自个儿的房子

我们将住在这栋房子里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我和你要住进去的房子

只有咱俩单独在一起

远远离开喧嚣的人世

咱俩要住进去的房子里

只有你和我

单独在一起

我看到这些对话后,对这部作品愈来愈感兴趣,趁在挪威逗留时间开始翻译起来。动手翻译的另一原因,也是为了乘机可以学习新挪威语。在这里碰到语言方面的难题随处可以找人请教。

《有人找上门来》(1996)是雍·福瑟在世界各地上演最多的一部作品,内容比较简单:男人和女人买下了一栋房子后一同前来看房。这栋房子年久失修,颓败破旧,油漆剥落,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块突出在陡峭的斜坡上的岩石上,但是他们十分满意、高兴,因为这栋房子远离其他房子,也远离其他人,他们两人终于可以单独地、不受干扰地待在一起了。不过,她却一直有预感,有人会找上门来的,感到十分恐惧,而他则认为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找上门来,因为四周没有人,没有房子,况且他们也不认识任何人。他们两人是完全能够单独地待在一起的。后来他和她都听到了脚步声、敲门声,两人感到紧张、恐惧。她看见有一个男人走来,这个男人是这栋老房子房主的后代,就是这个男人把房子卖给他们的。这个男人对这栋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在屋里指手画脚,并且说以后会常来这里的。这个男人还把电话号码留给了她,约她相会。男人认为这是女人和这个男人事先预约好了的,因而产生了猜疑和矛盾。男人对两人不能单独待在一起感到沮丧。剧本最后以两人和解落下帷幕。

怎么翻译这部作品的标题让我颇费周折,最后我决定把它翻译成《有人找上门来》,主要是从剧情内容考虑的。男人和女人希望两人能单独在一起,不要发生他们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也就是不要发生有人会来打扰他们的事情。可是有人却主动上门来了,做了违反男人和女人意愿的事情,所以我把标题不是简单地翻译成《有人将要来》,而是翻译成《有人找上门来》。

我在网上看到福瑟曾在一次采访中这样说道:“我的第一个剧本是《有人找上门来》。那段时间里,我对贝克特非常着迷。甚至《有人找上门来》这个名字也可以被看做是《等待戈多》的一种对立变体。从某种角度而言,我害怕贝克特对我造成的影响,因此我试着不要复制他的写作方式,而是去反抗他,就像一个儿子反抗他的父亲一样。所以我为我的首个剧本选择了完全相反的名字。”从他的这段话看来,他要选择的篇名是同“等待”相反,这么看来,我把篇名翻译成《有人找上门来》是符合他的初衷的,是合适的。

雍·福瑟(Jon Fosse)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出生于挪威西南部的海于格松,目前定居在挪威第二大城市卑尔根。他是一位用新挪威语创作的作家。挪威是个双语国家。挪威在丹麦统治时期(1450—1814),长期被禁止使用本民族文字,上层阶级使用挪威国语,即丹麦挪威语,而普通平民百姓则用的是乡土语,即挪威西部海岸一带的土语。两者无论在发音、语法和词汇方面都相去甚远。挪威的民族主义者都对丹麦挪威语提出抨击,并且致力于创造出一种纯正的挪威民族语言。诗人伊凡·奥森(1813—1896)周游了挪威全国的乡村,收集了大量的方言材料,于一八四八年和一八五〇年分别出版了《挪威人民的语言》和《挪威乡土语言词典》,一八五三年他又出版了《挪威乡土语言范例》,还首次用乡土语言翻译了莎士比亚、席勒等人的名著。一八五五年奥森用乡土语言创作出剧本《傍晚》。之后,他又出版了《挪威语语法》和《挪威语词典》。至此,纯正的挪威语言已形成并为社会和民众所接受。为了区别起见,奥森将以往的丹麦挪威语称为“老挪威语”,而把这种由乡土语言发展而来的语言称为“新挪威语”。挪威独立后挪威语和新挪威语都被定为挪威法定的国语。挪威有一个专门出版新挪威语作品的出版社,即“挪威萨姆拉格特”(Det Norske Samlaget)。

诺贝尔文学奖自一九〇一年颁发以来,挪威一共有三位作家获奖,他们是比昂斯滕·比昂松(Bjørnstjerne Bjørnson,1832—1910),一九〇三年获奖;克努特·哈姆生(Knut Hamsun,1859—1952),一九二〇年获奖和女作家西格丽特·温塞特(Sigrid Undset,1882—1949),一九二八年获奖。他们三位都是用挪威语写作的。在将近一百年之后,一位用新挪威语写作的挪威人成为诺奖得主,难怪雍·福瑟在获奖后表示,获奖归功于新挪威语这种语言本身,他认为这一奖项是对这种语言和推广这种语言的努力的认可。

二〇〇三年我从挪威回国后,把剧本的译文和这个剧作家向吴晓江导演和刘铁钢做了介绍,他们都很高兴,也很满意。结果因为经费没有着落无法排演而被搁置了起来。大约十年后,我获悉雍·福瑟的这部《有人找上门来》的剧作从英文翻译成了中文,剧名为《有人将至》,并在上海被搬上了中国舞台。剧作家亲临上海观看剧本演出后对中国文化和艺术的敬意油然而生,他说:“自从欣赏到这一版本的演出以来(无疑这是全球范围内对我作品最好的舞台呈现之一),我心中对中国戏剧,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深深敬意油然而生。中国的文化与艺术是如此博大精深,而当它体现在戏剧舞台上的时候,又是如此的巨细靡遗,浑然一体。”看到他的这段讲话,我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这部作品终于在中国同观众见面了,雍·福瑟这个著名的剧作家终于被介绍到我国来了。

细心的读者也许已经发现,无论在网上还是在纸质的出版物中,绝大部分把雍·福瑟翻译成约恩·福瑟,“约恩”的中文拼音是“yue en”,其英文为“Joern”,与原文“Jon”的发音相差甚远。雍·福瑟这个名字的挪威语是Jon Fosse,北欧语言是非通用小语种,同英语不一样的是我们没有人名、地名词典可查,以往碰到这样问题,我们一般都是根据原文发音,在中文中找最相近的词语。过去我翻译成荣·福塞,仔细考虑后,并同北欧语言翻译的其他译者商量后觉得不确切,因此,这次翻译成雍·福瑟。中文“雍”字的发音同挪威语的“Jon”较为接近。

自二〇〇三年从挪威回国后,我一直十分关注雍·福瑟和他的作品,也想尽力把他介绍给我国读者。在拙著中,无论是二〇〇五年出版的《北欧文学史》和二〇〇七年出版的《北欧文学大花园》,还是二〇一五年出版的《北欧文学论》,我都向读者介绍了雍·福瑟。我也阅读了他的其他戏剧作品,如《母亲和孩子》(1997)、《夜晚唱着歌曲》(1998)、《秋梦》(1999)和《死亡变奏曲》(2002)等。他的戏剧的特点是:场景简单,角色少,一般在两人至八人之间,人物名字大多是男孩子、女孩子、儿子、母亲、朋友等,以此代表整个群体。他是一位多才、多产而全面的作家,作品涵盖多种体裁,除了戏剧,还有小说、诗集、散文、儿童读物和翻译作品。自一九八三年,二十三岁时发表处女作、长篇小说《红,黑》以来,直至二〇一〇年,他总共已经发表了六十余部作品,其中包括剧本二十八部,小说十四部,诗集九部,论文集两部和儿童文学作品九部。他的作品的主题以生活、死亡、爱情和家庭关系为主,但是文学评论家们普遍认为他的成就主要在戏剧上,有“当代易卜生”之称。他对易卜生戏剧的传承,主要表现在他作品中的创作题材沿袭了易卜生对社会问题、对两性关系的关注。除此之外,他虽被誉为“当代易卜生”,但是他和易卜生却是有很大不同的。易卜生是十九世纪激进民主主义精神的“现代突破”运动的领军人物,是自那时以来最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戏剧家。雍·福瑟是现代主义作家,他的创作更接近爱尔兰戏剧家贝克特。他的剧作没有太多的情节和故事,语言简洁,音乐感强,对话紧凑,有诗韵,而且不断重复,介于现实主义与荒诞之间;剧作的主题以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关系的缺失为主;内容常常是将日常生活和梦幻交织在一起,给导演留有充分发挥自己才能的余地,也给观众留有想象的空间,看后使观众回味无穷。

雍·福瑟荣获过挪威国内和国际重要文学、戏剧奖以及勋章等共四十余项,其中包括二〇〇二年获斯堪的纳维亚戏剧奖,二〇〇三年获挪威文化委员会荣誉奖,奖金为二十五万挪威克朗,这是挪威最重要和最高奖项之一。二〇一〇年,他又荣获“国际易卜生奖”,迄今为止,他是世界上第三位荣获该项大奖的当代戏剧家,其余两位是英国和法国的戏剧家兼导演。他的小说三部曲《无眠》《奥拉夫的梦》和《疲倦》于二〇一五年获北欧理事会文学奖,这是北欧最高文学奖。

他的有些剧作,如《夜晚唱着歌曲》(1998)已由德国著名导演拍成电影。挪威也把雍·福瑟的创作和生活拍成五十分钟的记录片同观众见面。

他的其他作品还有剧本《名字》(1995)、《沙发中的女孩》(2003)、《影子》(2006)和《我是风》(2007)等以及长篇小说《早晨和夜晚》(2000),诗集《1986—2001年诗》(2001)和儿童读物《潮湿和黑暗》(1994)和《姐妹》(2000)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