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
有几年夏天,我是在北美一个叫诺斯的小镇上度过的。我租的房子是一个临街的公寓。我住在二楼,迈克住在我上面一层。按说,我是不太可能和迈克交上朋友的。他是一个瞎子。起初,我并不习惯和一个看不见自己的人交谈。有时我见他从楼上下来,手持一根细长的拐杖,我便停下来,站在楼梯狭窄的拐弯处。这时,他也停下脚步,挺起身子,示意我走在他的前面。他穿着整洁,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似乎明亮如常……他出了公寓,手上的那根拐杖就像一根触角,引领他往前走——前面就是中心街,他总会在街口停下来,站在路肩上,一步不差。他把拎在手上的一个垃圾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过马路。每当这时他都会偏右些,避开左边一个排水的铁盖子,就像他看见了那个盖子似的。
我和迈克有了交往,是去年的事。那天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多少有些意外。迈克穿着一套刚做完礼拜的半旧西装,仰着脑袋,手里提着一个帆布的有皮质提手的大夹子,站在门口。我请他进来,坐在我房间靠窗的一个旧沙发上。他用拐杖抚摸似的滑过沙发的边缘,然后坐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搞错,您是位画家。”他说话时,脸上显现着友善的微笑,窗外吹入的微风,轻轻撩起他额前的金发。
“我在整理一些写生稿,想再画几幅,够一次画展的。”
“上周三,您就开始动笔了吧?”
“您知道我在房间里画画?”
“是油彩的味道……”
“——哦,松节油真是难闻。”
“不!我喜欢这种味道。我正是为这个来的。作为邻居,我还是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迈克。我也给您带来了我画的画。”
“您画画?”
“怎么说呢,”迈克低声说道,“这曾是我唯一的嗜好。但您知道,后来我失明了,可以说,是画画方便了我今天的生活。您要听,说来话长,提起这件事还得从童年说起。那时我和您一样,也有一双能观赏这世界的眼睛,我对光线和色彩的敏感,使我对绘画的入迷超出了世间的一切。这些画就是那个时候画的。许多年了,我一直想请一个人看看;我想听人说说,这些画究竟画得怎样。——它们是否如我记忆中的那样,我已经不是太清楚了。”
这时,他摸索着用手拉开了画夹子上的拉链,把厚厚一沓子画展现在我的面前。“这只是一部分。”他接着说,“至少有三十年了,要是眼睛能看见,我的一生该是用来画画的呀!”
我赶紧把画平放在旁边一张矮桌上,十分小心地打开了这些作品。有水彩画、速写,还有大量的钢笔淡彩。而且,画的大多是这个小镇。有些场景从不同角度画了好几张:比如楼下的这条主街;我熟悉的早餐店、杂货店,还有街角那个带敞篷的卖蔬菜和副食品的铺子。我正欣赏的一幅,画的是对面后街丘陵上那座白色的教堂。它的前面是一块绿茵茵的草坪,那里有一条像是订书机打上去的通向教堂的阶梯小路。在教堂的后面——那些高大橡树林的北侧,有一些废弃的土木结构的房子,据说那是印第安人留下的。
“我出生在这个镇上。”迈克说,“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算是个富有的家庭。我的父亲是牧师,母亲却喜爱绘画。过去她在镇上还小有名气。我一生没去过其他地方——没坐过飞机,也没坐过轮船。我只记得小时候,大人开车带我去过南部一个不太有名的海滨浴场,那算是我记忆中去过最远的地方。”
“噢,这都是您画的呀?——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是呀。您看到了什么?”他揉动着拐杖的扶手,做出倾听的姿势。
“您真是一位富有艺术天赋的人啊。”我赞赏地说道,“画得好极了!”
“多谢您的夸奖。”他点点头,把身子重新靠回沙发上,“可我知道,您看到的,不过是些儿童画而已。那时我不满十四岁,从九岁那年我的视力就出了问题。我得了一种怪病,眼前如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在我逐渐失明的那段日子,找过许多医生;许多人都在为我祷告,他们认为祷告的力量是无限的,可最终这个世界还是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的父母比我更加失望和痛苦。后来,他们都相继过世。留下的遗产,就是对面的那座教堂。之后的日子,我靠出租这座教堂来生活。可父亲死后,这里就没有牧师了。做礼拜要到外地去请牧师,请不到牧师,教堂也就没用了,几乎长期关闭着。只有当镇上有什么人要结婚,才会被打开来用上一次。”
“可我很想知道,您怎么要画画呢?”我好奇地问。
“只有绘画能让我感受着这个世界。”迈克说,“当我知道我的眼睛将要失明,就有了用画笔去描绘周围的愿望。我要记下眼前的一切。我希望凭借着绘画给我留下的记忆来生活。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画画和写生上了。我相信,用画笔描绘来加深对物体和空间的记忆是最有效的办法。当一切熟悉的事物从我的眼前消失,这种描绘所产生的记忆早已绘成了一张清晰的地图,它就像是一个展现在我心中的沙盘。这个精致而美妙的沙盘,不仅标出了诺斯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建筑物,还标出了它们的颜色和使用的材料。我只要展开心中的这个沙盘,便能按照那上面清晰的脉络穿行其中,并能顺利到达任何一个角落。在这个沙盘上,即便是一盏路灯,一个邮箱,或微不足道的台阶,都清楚可见。可以说,就连那些我常去推动的每一扇门上的扶手,我都熟悉得很啊!如果它们松动了,或者被更换了,就像是我身上的衣服少了一枚纽扣,别想瞒过我。这一切,正是由于我坚持了画画和不断写生的结果。当然喽,这种坚持与其说是我对艺术的热爱,不如说是我在失明之前的最后时间里抓住了机会——用我的画笔把这整个小镇,一点点地背记在心了。”
“真是难以想象!”我惊讶地说,“用记忆来记这些,这该是怎样的记忆呀?”
我一张张地翻阅着这些作品。但我发现,这些画的风格也在慢慢地改变。就整体而言,虽然迈克的绘画技巧在逐渐熟练,但越往后面似乎越有些凌乱。画面上也少了先前的那种从容与宁静。而且,显然也不太重视色彩了,甚至也没有了最基本的构图。我直率地提出了我的疑惑:“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说呢?您也看出来了。后来,我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但这并不是影响画面的原因。那种凌乱的状态,正是因为我对记忆的苛求,已经超越了对绘画本身吧。虽然我逐渐看不见了,眼前的景象却更令我流连忘返,那种内心的激情——一个少年人的激情,我想您也是有过的。这也是为什么,我画画的时候总是热泪盈眶。可我没有时间欣赏这个世界了。一切色彩的和取悦于视觉的美景对我都将失去意义。我所关心的已不再是画面,而是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是这个世界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画画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加深我对这每一寸土地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绘画——我对艺术的追求,最终变成一种实用和不同凡响的测量活动了。”
说到这里,迈克遗憾地摇摇头。房间里显得格外宁静。持续了少说有一分钟吧,他才接着往下说:“那些日子,我带着画具,每天都在街上转来转去,透过眼前的那层常常带有泪水的面纱,去描绘着眼前的一切。我担心遗漏了什么——没画到的地方。这对我将是不可挽回的呀!所以,即便是一处台阶,或是一个下水管道的盖子,我都细心地观察和留意着。我默默地在与它们——这些熟悉的物体,做着最后的告别!当然,这也是别人不知道的——在我尚未失明,在我眼前尚有光亮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用眼睛走路了。而且,更早些的时候,我走在街上,常常模拟着闭上了眼睛——结果,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毫无问题!我的拐杖只要碰到地面,或触到了某处路沿什么的,我就知道要去的那个地方该怎么走了。所以,我是不需要导盲犬的,它不可能比我更熟知这里的一切。我总在想,如果周围的环境不再改变,一切都能保持它原来的样子,拐杖也是可有可无的呀!”
“是呀,是呀!”我不知该怎样说几句,思想已经游离到了别处,因为这时,我也闭上了眼睛,试想着一个心中的沙盘。当我把头重新转向眼前的画面,发现每张画上都用淡淡的铅笔,注明了画的日期、地点,甚至是方位,以及天气什么的。
“温蒂是谁?”我问。
“温蒂是我的母亲!您怎么会问到她呢?”
“这张画上有她的名字。这里写着:迈克画,温蒂上色。”
“噢——是吗?您看我都忘了,画的是什么?”
“是教堂!就是远处的那座教堂。一九七三年七月十三日画的。天气晴朗。”
这时,他急切地伸过手来,有些颤抖地接过这幅画,轻轻抚摸着画面,倾听似的将画靠近了面颊,同时抬起头来,向上大睁着眼睛,兴奋地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啊,我的母亲——想起来了!那天,是在教堂前面的草地上……那里的光线永远都是最好的呀……她在世的时候,常常鼓励我,陪我出去写生。但这幅画是我和母亲唯一的合作。”
迈克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父亲在世的时候,希望我长大成为牧师。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人,只能过最简单的生活。我的脑子里,也多是些带有阳光的记忆。每天,只要我醒来,我心中的那个沙盘就展现在眼前,一想到了哪儿,那里就变得具体而清晰了。比如要去教堂,我脑子里马上就出现那几个台阶,而上到最后一阶,往前走几步,我的拐杖就能触到教堂的门槛了。在前厅的左边是放《圣经》的架子,这个架子一共有五层,每层放二十一本《圣经》。《圣诗》薄一些,能放三十本。右侧有一条长凳……当然,不仅是这些,可以说整个诺斯镇,它的每一处细节都在我的脑子里,除非有什么地方被改变了,不然,我是不会弄错什么的;在我的生活中,每一件物品都有固定的位置,我使用完的东西,都会再摆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再好的东西,没有用的我都不要。我从不保存或接受那些带有象征性意义的礼物。要想轻松地生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简单。”
讲到这里,迈克停下来,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夕阳。此刻,我敢说,这双眼睛比一双完好的眼睛更加传神,似乎带出了一种能透视一切的能力。
“当然,我要补充一句,”他接着说,“在我的房间里,有一对很小的玻璃瓶子,是没有用的。它们就摆在床头的边上——现在早都不生产这种瓶子了。绿色的。我还记得这种叫‘绿’的颜色,它是由蓝色和黄色调和而成的。奇妙的是,把这种颜色和红色放在一起就会更加好看。可现在呢,我也只能记着这些颜色的名字,而无法感受到它们的状态了。因为,那些斑斓的色彩,早都随着光线的消失而消失。在我的脑海里,唯有这两只瓶子的颜色始终存在,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可以用草地的颜色来比喻它们吧。有关它们,还有段小故事——它们就是在那个印第安人的遗址找到的。当年那里有一条小路,在它的入口,有一块腐蚀斑驳的牌子,上面写着:‘印第安人的故居’。我和镇上的孩子,常常跑到那里去玩。我们穿过一片橡树林子——还有琳达。她是我的邻居,她比我小两岁。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巧克力般的肤色,眼睛亮亮的,爱穿一条有方格的裙子,是有肩带的那种……那时,我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见。阳光下我们自由得简直就像小天使。放学后我们就跑到那里去,玩一些自编自导的游戏。大人从来不会出现在那里。那里总是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在湛蓝的天空下,有时就连流淌着的格林布莱尔河的水声都听不见了,仿佛与世隔绝。我们忘记了时间,每次都玩到很晚,直到那些橡树冰凉的阴影在河面上蔓延开来,才想到回家。记得,最使我痴迷而不想离去的,要数那些神秘的喂养牲口的马厩了。那些早已失去了屋顶的马厩,裸露着枯朽的房脊,被鸟粪染成了白色。黄昏的斜阳使它们像一根根巨大的残骸,支撑在那里,许多蝇子趴在上面晒太阳,空气里微微地散发着干草和畜粪久远的味道……有一次,我们在那里捉迷藏,还打碎了一盏老油灯。这两个瓶子正是在一个马槽里发现的。其中,小一点的像是装药的,大的一个应该是装酒的。琳达吵着跟我要,而我不给她。结果,把她惹哭了,我也没有哄她……”
讲到这里,迈克语速放慢了,说说停停,凝滞的神情似乎把我带到了远方。
“后来琳达家搬走了——搬到南部去了。”他接着说道,“许多年后,她曾经来看过我,她说是路过这里,可我知道,她是专门来的。她没有理由再路过这个小地方啊!那次见面,我只是能听到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我已经看不见她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有时,我还会在记忆的引导下穿过那片橡树林走到那边去,但我再也没有找到当年的那条小路,或许它早已被荒草覆盖。就这样,我留着这两个瓶子,放在我的床头边上。我一直都留着它们。因为,我一触摸到这对儿瓶子,就会想起一些什么——这时,我就像是能看见了什么。”
我和迈克这天谈到很晚。那天晚上,迈克向我展示了一个盲人的世界。从此,我们也就不再陌生,彼此相处得很不错。早晨他出门,我甚至会请他帮个忙,给我带一份当地的报纸回来。有时听到他上楼的声音,我还在洗手间里刮胡子。
“高先生,报纸放在桌子上了。”他说。
“好嘞,谢谢您,迈克。”我匆匆地应一声,看看表,刚好是八点一刻。
有时,迈克也会和我谈些我并没有兴趣的话题。说他最近去了什么地方,发现那里改变了什么——说原来那里是怎样的,现在又是怎样的;某一条小路加宽了,重新铺了铺;某个店面装修了,把木地板拆掉,换了一种新的石材。我知道他有个习惯,没事常会去街上走走,似乎毫无目的。但如果他发现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免会唠叨几句。
“您听说这里要修公路了吗?”他不安地说。
“听说了,您也听说了?”
“嗯,您觉得有必要吗?”
“这还用说。这条公路开通了,那可是太好了!去外地将更加便利。况且,这里很多东西,像是玉米、黄豆什么的,也总得往外运。要想发展起来,交通是必然的。不然,再过一百年这里还是老样子。”
“可这附近的公路还少吗?公路只会破坏这里的安宁。”
“不管怎么说,全世界都在修公路。”
“全世界——可我想说,您在纽约办画展,为什么住在这里呢?”他摇摇头,有些不服气地说。
“因为,因为这里很安静吧——当然,这里的地税低,生活成本低。这里的地税也只有纽约的十分之一呀!”
“但这样下去,一切都将被改变,您不觉得吗?”
这时已经很晚了,迈克仍然没有睡意。讲到了全球经济一体化,没想到他还是一位反对者。他说他赞赏传统的古典贸易。他认为,经济过度发展,将是毁灭性的。而我与迈克的观点却恰恰相反。虽然,我并不是很关心这类事,我们却几乎辩论了起来。
大约在我的画展开幕的前两周,时节已入秋,我为这次画展准备的作品总算匆匆完成。随后,我便把这些作品交给运输公司运到纽约去了。完成了一件事,心情感到轻松了许多。只是这些天,挖掘机的声音一大早就开始了,在远处隆隆作响。教堂前,坡地下的草坪被挖出了一道长沟,据说是要铺设一条地下电缆。施工的进度很快,有一周的时间,那个坑就开始掩埋了。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两天又运送来一些管道和阀门,有一处又被挖开来。施工的声音,使我不得不改变一下作息时间,我一早就起来,准备着去纽约的事。
就在我要离开诺斯镇,去纽约参加画展开幕式的前一天晚上,迈克又到我这儿来了——他看着很兴奋,说镇上请到牧师了。也就是说,从这个周日起大家可以去教堂了。他希望我周日能去做一次礼拜,建议我周一早晨再走。我高兴地答应了。这样,从周六开始,迈克就在教堂里忙活着,为明天的礼拜日,他请义工们打开了所有的门窗,让新鲜空气穿过阴凉的教堂。他们清除了桌椅和《圣经》上的尘埃。
早晨,我随着镇上的会友们走进了教堂。迈克一改往日的装束,他穿了一套崭新的麻灰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衣上系着一条绛红色的领带,下面是一双带接头的黑皮鞋。以至,我还没走近他,就闻到了香水、樟脑,还有鞋油的味道。
不过,做完礼拜我并没有和大家一起用餐。我回到屋里,整理着第二天去纽约要带的东西。迈克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多才从教堂回来。到了天黑的时候,有人告诉迈克,说教堂的灯没有关上,他让我帮他看看。我从窗户看到远处教堂二楼主日学房间的灯确实是亮着的。我说去帮他关,他坚持要自己去。迈克下楼不久,我见教堂的灯就灭了,可过了很久迈克都没有回来。我在屋里边收拾行李边注意着楼道里的声音。过了一阵子,我有点不放心,这么晚了,迈克是不会再去什么地方的。虽然我知道,对于迈克,黑夜和白天都是同样的,我的担心,无非是自己对黑暗的惧怕吧。即便这样,我还是披了件上衣,匆匆往教堂那边走去。天很黑,我就像一个瞎子,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当我快走到坡地,准备绕过土坑时,突然听到下面有个声音。我凑近前去,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亮,发现坑道里有一个人。
“迈克——是你吗?”我在上面喊道。
“哎哟……我被卡住了。”下面传来了迈克痛苦的呻吟。
我趴在坑边上往下看,昏暗中,我看见迈克躺在那里。他的脚大概是卡在了管道之间的缝隙里。我赶紧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迈克,他们很快就来,您感觉怎样?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糊涂——我忘了,我的感觉不如从前……”
“不能再走这里了,迈克。”
“……哦,谢谢您。多亏您来了。”
“您没问题吧?”
“嗯……嗯……”
“迈克——您怎样?”
“嗯。”
“再坚持一会儿,听见我说话了吗?迈克,听见了吗?——他们来了!”
警车远远地从教堂后面的斜坡上开过来了,接着是救护车,警灯闪动着,停在了土坑前面。警车上的探照灯把大坑的周围照得很亮。警察和救护人员带着急救药箱走过来,有个人拿着手电筒下去了。随后,又下去一个人。但下去的人,一直在和上面的人讨论施救的办法。我和几个过路的人,站在一根隔离线后面,见他们还在打电话……
“什么人在下面?”有人问。
“一个瞎子。”有人回答。
过了一刻钟,又开过来一辆工程车,从上面拿来一根撬杠什么的。不一会儿,迈克被抬出来了。他的样子看着很不好,额角像是受了伤,但没有流血,脚上少了一只鞋……迈克被放在一个担架上,抬上了那辆救护车。随着闪烁的警灯,车摇晃着开走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家里,感到很疲惫。我洗了个热水澡,才睡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来,赶上了早晨的第一趟班车,去了纽约。
离开了诺斯镇,那些日子我一直都惦记着迈克,也不知他伤得怎样?是否安好无恙地回到了家中?教堂前面,草坪上的那个施工的大坑填埋了没有?我甚至想象着一条沥青公路,已经通过了教堂前面那片绿色的草坪——穿过了那个童话般的精致而宁静的小镇……
意外的是,等我回到了诺斯镇,我却再没见到过迈克。有关迈克,我得到的是不幸的消息。或许,正是由于我对迈克的了解,他的死,令我感到伤感和遗憾!当人们把这看作一个盲人,由于不小心酿成的意外事故时,唯我深知,诺斯镇的过去,在迈克的心中,始终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从未改变的沙盘!
那沙盘被打破了。
我在这个小镇上又住了一段日子,就搬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去了。可每当我想起迈克,想起那个遥远的小镇,心中便呈现出一个精致的沙盘——一个小镇的全貌出现了!它保留着我心中的布局。在那些清晰的脉络里,我所熟悉的街道、商店和那条像订书机打上去的阶梯小路,以及对面的那座白色的教堂,都呈现在眼前——迈克,正行在其中。
(原载《收获》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