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纳内斯 维姬和埃蕾阿》:我是另一个人

我可以确定!

你并不了解你的丈夫。

再说,

这个变色龙,

没有人了解他!

《致保罗·德梅尼的信》,阿蒂尔·兰波

2023年9月14日 星期四

1 凯特尔

艾蒙四子观景台,默兹河畔博尼,阿登省

高耸在默兹河一处曲流上方的四块峭壁,看起来就像四位在马背上策马奔腾的骑士。

至少据说是这样……

在凯特尔·马雷尔上尉看来,这四块页岩不过就是几块灰色大石块,装模作样地耸立在河道上方两百米处,这条深沉而疲惫的河流,在法国和比利时之间缓缓流淌。这是阿登高地的景象,昏暗阴沉,又饱受摧残,九月的冷雨在这里呜咽着。

回到这里,上尉想,就相当于休假结束,重回监狱。而且似乎峭壁夹岸的默兹河曲流上的瓢泼大雨还不够糟糕,夏天还没来得及过去,气温就下降了十摄氏度,更别提那个刚被调到卡西斯的虚伪的桑德拉·米耶尔了,现在更过分的是,凯特尔手上有一具尸体。

确切地说,是在她的同事们手上。她请威尔和梅迪这两个年轻人越过艾蒙四子纪念雕像的护栏,又往下走了二十米,以便更近距离地观察受害者。他们俯身在尸体上,大声地告诉她观察到的结果,而她就站在那里听着,在观景台的平台上,僵硬得像一个企图自杀的人。

“您听到我们说话了吗,上尉?”

凯特尔只是用派克大衣风帽下的脑袋点头示意。

“毫无疑问,他是从护栏的那一边跳下来的,或者是有人推了他,总之,他在跌落之前就在您现在所站的位置。那些树挡了他一下,否则他会掉到最底下,掉到默兹河畔的自行车道上。您能想象,在上学的时间,孩子们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经过吗?”

是的,凯特尔想象着……这家伙就不能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跳下来,去比利时境内,从迪南的巴亚尔峭壁上,或者从克雷夫科尔城堡上,直接跳入默兹河吗?他的尸体估计两个月以后才会被发现。如果幸运的话,那时她已经辞职了。或者她自己也可能已经跳下……在某个不会发现她尸体的地方,以免给她那些已经有足够多糟心事的同事惹麻烦。

“我知道他的身份了,上尉。他身上带着证件。雷诺·杜瓦尔。大概四十六年前出生在附近,沙勒维尔—梅济耶尔。您还想知道更多细节吗?”

凯特尔又点了点头。我当然想,威尔。再来一封诀别信,就完美了!在信中,这位雷诺·杜瓦尔解释说,他是自愿跳下去的,好确定没有人帮助过他。

雨水还在拍打着上尉的额头、嘴巴和眼睛。雨滴顺着她棱角分明的脸上的每一道凹凸流下。凯特尔撩起风帽下垂在眼前像是一块黑色帷幔的秀发。她又想到了桑德拉这个叛徒。这个沙勒维尔商业法庭的小小书记官一直等到八月底才告诉她,她已经调到地中海沿岸,一切都结束了,她不再那么肯定自己不喜欢男人。那我呢,凯特尔本来很想反驳她,你说呢?你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美丽的桑德拉?我在你之前没有尝试过男人?错了!是合不来!再说,相比于睡觉,与他们一起生活就更难了。如果连女孩也行不通,那我还能怎么样?收养一只猫?

凯特尔再次凝心聚神,开始审视她周围的环境。艾蒙四子景观其实就是一座陡峭的山丘,位于默兹河畔博尼的曲流之上。一个徒步场所,有一个小型森林停车场,有一片夏季可供野餐或举办音乐会的开阔草地,四座可供攀岩的大峭壁,以及一条小路通向观景台和这座为了向当地最著名的传说致敬的巨型雕塑:艾蒙四子。

上尉倚靠在安全护栏上。

“上来吧,小伙子们。还是让法医们来扮演蜘蛛侠吧,他们会喜欢的。”

站在泥泞的岩石上尽力保持平衡的两名宪兵立刻答应了。凯特尔趁机整理了一下思路。这个人显然是在昨晚自杀的。此类情况经常发生在这个地区。大约在早上6点钟,有晨跑的人发现并报了警。这些疯子天没亮就起床去跑步,甚至要求自己从默兹河畔博尼跑到四座山峰上,整整两百米的落差。真是受虐狂!

“页岩受虐狂。”她的副手热雷米·博内罗甚至明确说了出来,对自己的玩笑扬扬得意。

博内罗中尉急匆匆地朝观景台走上来。凯特尔很欣赏他一大早表现出的决心。热雷米三十岁,幽默风趣,从不消沉沮丧,本地男孩,坚信默兹河与多瑙河一样好,阿登省与滨海阿尔卑斯省一样好,沙勒维尔—梅济耶尔的公爵广场不比威尼斯的总督广场差;他每年都能邀请整个宪兵队的人来参加结婚纪念日烧烤野餐;他用一句简单的话就能应对小女儿佐伊的第一天返校:你和妈妈晚上回来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祝你们有愉快的一天,我的两个宝贝。他是一个完美而忠诚的副手,上司的每一次情绪波动似乎都让他感到高兴,好像他以刻意突出他们之间的不同为乐,以防有人想从他们这组二重唱身上汲取灵感来拍摄一部电视剧。

“凯特尔,好消息!我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爬到这里的了。”

博内罗中尉是宪兵队里唯一一个对她直呼其名的人。

“您跟我一起来吗,凯特尔?”

幸好,他继续用“您”来称呼她,即使他可能很想用“你”。

她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的副手,沿着湿滑的台阶从观景台往下走,然后走到了草地旁的一条木板路。

“每年有几次,”博内罗说,“他们在这里举办中世纪的演出,来纪念艾蒙四子的传说。这是一个被查理曼大帝放逐的骑士们的凄惨故事,是我们当地的《权力的游戏》!注意您的脚,凯特尔,往右边靠。”

上尉看到前面大约五十米处有一个巨大的洞穴。

“羊毛洞!”热雷米继续解释,“一个比三层楼房还深的坑。对想寻短见的阿登人来说,又一个当地的自杀胜地。”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穿过森林停车场,然后在中尉的带领下来到路边的一棵橡树下。上尉走上前去,看到一辆白色标致307停在低矮的树枝下。

“显然,我们的雷诺是开着一辆标致车上来的。”博内罗大胆推断。

凯特尔没有反驳,热雷米很可能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她观察了一下这个地方的停车场,除了他们的两辆蓝色雷诺梅甘娜外,空空如也。

“他为什么不把车停在这里,而要去藏在那棵树下?”

“我有个小小的想法。”热雷米一副阴谋家的样子,没什么好兆头。

凯特尔不相信本能,不相信直觉,不相信所有那些被臆造出来让人们相信他们成为警察就是因为某种神秘的使命的东西,不过她从副手雄心勃勃的笑容中猜到,调查正在偏离方向。她原本希望,这起案件的受害人就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一个刚刚被阿登省的皮革加工厂、铸造厂或锯木厂解雇的工人,这个地区不乏糟糕的社会安置计划,或者是一个被困在此地而老婆却带着孩子跑到了旺代的工人。一个不向任何人提任何要求,坚决不把自己的消沉情绪强加给别人的老实人。除了这四个警察,这是他们的工作。一个寂寂无闻的家伙。雷诺·杜瓦尔,还有比这更烂大街的名字吗?

只是,一个想了断此生的寂寂无闻之人,不会把他的灵车藏在一棵橡树最茂密的枝条下。

热雷米已经打开了标致307副驾驶的车门。他戴上了手套,然后转头看上尉。

“车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点面包屑,没有一张停车罚单,甚至没有一个购物车用的硬币。要么这家伙是个洁癖,要么他跳崖前把整个驾驶室做了大扫除。”

“那手套箱里呢?”

“就只有一些证件……”

“什么样的证件?”

凯特尔暗自祈祷热雷米不要把一沓草草复印的合同递给她。雷诺·杜瓦尔具有一个最终被灭口的小会计的特点。她可一点都不想被卷入一桩牵涉当地显贵的肮脏的金融案件中。

中尉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大雨还在倾泻,泼洒在他的宪兵帽和车身上。他拿着一个塑料袋走到上尉面前。

“驾驶证!”热雷米说。

凯特尔松了一口气。

“这上面有他的名字,”中尉继续说道,“雷诺·杜瓦尔,这是第一张驾驶证上的。”

“第一张,什么意思?”

“我还发现了另外两张驾驶证,装在同一个袋子里。”

“另外两张?他妻子的?他女儿的?他情妇的?他……”

凯特尔·马雷尔停止了思考。她甚至停止了呼吸。她在流淌着水珠的塑料袋子里发现的东西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三张驾驶证上是三个不同驾驶员的名字。

雷诺·杜瓦尔

皮埃尔·卢梭

汉斯·贝尔纳

三个人的证件照片完全一样!不是长相酷似的兄弟,或者某个表兄弟,而是……三胞胎!

上尉擦了擦袋子,以便仔细检视这三个证件。

雷诺·杜瓦尔,1977年1月29日出生于沙勒维尔—梅济耶尔。

皮埃尔·卢梭,1977年1月29日出生于巴黎第18区。

汉斯·贝尔纳,1977年1月29日出生于洛泽尔省的芒德。

凯特尔·马雷尔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三张证件照片上。从照片上可以看到细微的差别:雷诺·杜瓦尔是立起来的衬衫领子,皮埃尔·卢梭是圆领毛衣,汉斯·贝尔纳的头发略短,雷诺的眼神略高,皮埃尔的下巴略低,汉斯还多了几根胡须……这些并不完全相同的照片,但无疑是同一个人。长脸、方下巴、嘴角带着戏谑的苦笑,两只浅灰色的眼睛局促不安地注视着镜头。

三胞胎?

她不得不面对现实,除非他们拒绝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否则三胞胎不会出生在三个不同城市的产房里……而且按理说,他们会有相同的姓氏,每个人拥有自己的车!况且,除了在那些糟糕透顶的侦探故事中,真正的三胞胎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显而易见的结论是:这个家伙,雷诺、皮埃尔或汉斯,拿着假证件到处跑!

“我们遇到阿登省的詹姆斯·邦德了。”上尉揶揄道。

“也不一定,凯特尔,如果要我说的话。”

“什么不一定?”

“威尔和梅迪在死者身上发现了雷诺·杜瓦尔的身份证。身份证显示,他住在菲代勒堡,阿登省的一个偏僻地方,离这里三十公里,靠近比利时边境。他的钱包里甚至还有一张照片,很确定是他妻子,或者说是他的遗孀……”

凯特尔·马雷尔陷入了沉思。热雷米是对的,这个雷诺·杜瓦尔看起来不像是个幽灵,要核实他的身份并不难。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拿着这些假证件到处跑?为什么是巴黎?又为什么是芒德?

“要我说,”中尉继续说,“当务之急,我们应该走一趟菲代勒堡,去见见杜瓦尔夫人。”

“我去,热雷米。就我自己。”

从一大早到现在,博内罗中尉那张欢快的脸第一次僵住了。

“别担心,”凯特尔解释说,“调查案子你是数一数二的。但要论传递坏消息,我比你更在行。”

2 凯特尔和纳内斯

菲代勒堡,阿登省

凯特尔在穿越阿登森林的狭窄省道上小心地驾驶着。路边的冷杉树挤在一起,就像一场自行车比赛中那些冒冒失失的观众。上尉不得不尽可能地行驶在车道中间,以免她的车身被浸透雨水的沉重树枝剐伤。雨势并没有减弱。雨刮器刮擦着挡风玻璃,发出嘶哑的海鸥的叫声,至少凯特尔想象是这样……离这里最近的海有近三百公里远,在敦刻尔克和奥斯坦德之间的某个地方,不是桑德拉将要调过去的那种地方。那个小婊子把太阳也带走了,还有她对男人和女人的最后一点幻想。说到恋爱失败,男女完全平等!

凯特尔踩下了梅甘娜的刹车踏板。仪表盘显示,她正以每小时五十三公里的速度进入城区。

菲代勒堡[1]……

哦可真是……

和妻子住在这里,却同时过着三重人生,雷诺·杜瓦尔可真会嘲弄人!

上尉在开车出发前,在互联网上了解了一些情况。菲代勒堡,有八百五十一位居民,是距离比利时边境最近的一个阿登省小镇,以其被污染的土壤、糟糕的预期寿命和冬天冰冷夏天炎热的大陆性气候而为大众所知。

GPS导航为她免去了在镇上的几次掉头。当她经过一个学校的操场时,孩子们的叫声钻进她的耳朵,甚至比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或奥斯坦德的海鸥的叫声还要刺耳。她绕过一座和周围的柏油停车场一样灰暗的教堂,在体育咖啡馆前给一对老夫妇让了路,并惊讶地看到在周围单调的环境中有几座色彩鲜艳的房子——红色和粉色,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开出了这个小镇。导航打消了她的疑虑。请直行。三百米后,您将到达目的地。

一栋独立小楼在省道旁等候着,孤单又偏僻,附近没有邻居,就像国道边上的路边餐馆一样容易被发现。凯特尔观察着砖墙、女贞树篱、她停放蓝色梅甘娜的泥泞人行道。雷诺·杜瓦尔住在一栋寻常的房子里,在一条很少有人经过,也从不会有人停下来的路旁。

你是谁,雷诺?凯特尔想。你在隐藏什么?若不是你纵身一跃,谁会来这里找你?

凯特尔发现楼上有亮光,介于石板的灰色和砖块的红色之间的一个黄色的小方块。她戴上风帽,走到栅栏门口准备摁门铃。

第一眼看到的细节让她吃了一惊。

这个花园。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小片方形草地,但却发现了一个游乐场。

至少,这将近一千平方米的地方,看起来很像游乐场。一个迷你迪斯尼乐园,一个自己动手打造的幻想世界……凯特尔数了数有四个滑梯、几乎两倍于此的秋千、三个由瓦楞钢板围起来的沙盘、一个转盘,还有攀岩墙和一些攀爬绳索,足够让一整个班级的孩子玩耍。难道真的有三胞胎住在这里,然后每个人都有十来个孩子?

“您有何贵干?”

楼上亮着的那扇窗户已经打开。露出了一张脸,圆圆的,砖红色的脸颊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大概是杜瓦尔夫人。

“我是沙勒维尔—梅济耶尔宪兵队的凯特尔·马雷尔上尉。我可以进来吗?”

上尉走上前去,在门口的擦鞋垫上久久地擦拭着她的黑色半筒皮靴。

“请进吧,”杜瓦尔夫人催促道,“这种天气别站在外面。”

她打量着上尉,眼神中既有不安,又有好客的感觉。这种好客迫使她掩饰自己的惊讶,就算是死神推开了门,也要向它递上一杯咖啡。再说,凯特尔在制服里面穿的确实是这套服装。黑鸟,或者白衣妇人[2]的装束,总之是来自阴间的信使,来宣布最坏的消息。在杜瓦尔夫人转身关门的间隙,上尉看了看挂在门厅墙上的那些令人吃惊的照片。

孩子们的照片。

各个年龄段的孩子,从一岁到十八岁,各种肤色,有集体照,也有特写照,有几十张,没有一张重样,排成一列站在滑梯上,披头散发地在转盘上,最多的还是三四人一组坐在杜瓦尔夫人的腿上。

“您有多少个孩子?”上尉在其他问题之前,首先惊讶地问道。

“七十九个!下周我就要庆祝将迎来第八十个了。”

凯特尔继续转动着惊愕的双眼。

“我是一名家庭看护,”杜瓦尔夫人终于解释说,“寄养家庭,或者中转站,如果您愿意这么称呼的话。我负责照顾那些被紧急安置在这里的儿童。有些孩子待三天,有些待三年。大多数人也就几个月……是……是儿童福利局派您来的吗?”

凯特尔支支吾吾。

“不是……不。”

“啊……”

上尉这才理解了女主人刚刚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惊讶。她肯定已经习惯了宪兵上门。安置在她这里的孩子们的父母经常都要案缠身,警察时不常要来询问她,或者她所庇护的孩子们。在墙壁上,照片周围,到处都是用图钉钉住的儿童画作:有爱心、彩色字母、金色的亮片、几张“谢谢阿涅斯”,还有很多张“我爱你纳内斯”。

凯特尔无法把视线从这些幸福的照片、欢乐的涂鸦上移开。阿涅斯·杜瓦尔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很有人情味的人,在一个笑容里看得到对世界的包容,对未来不可动摇的信心。总之,凯特尔应该让热雷米·博内罗来做这件该死的工作就对了。

“杜瓦尔夫人……”

“在这里,每个人都叫我纳内斯[3]。就算是儿童法官也是如此!但我不勉强您。”

她的眼睛仍然闪闪发亮。凯特尔见过这种眼神,她有好几次在她的镜子里见到过,但从没有持续多久。那是恋爱中的女人的眼神。

“夫人,我有一个坏消息,非常坏的消息,要告诉您。”

纳内斯哭泣着。已经哭了十多分钟,一刻都没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只能在抽泣的间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问题。

您确定是他吗?您真的确定吗?

“是的,纳内斯。我确定。”事实上,纳内斯查看了在观景台上找到的身份证,仔细辨认了梅迪拍摄的尸体照片后,已经确认了这一点。纳内斯认出了丈夫的脸,他的衣服、他的钱包、他的钥匙串、他的车、他的驾驶证……凯特尔还没有告诉她另外两个驾驶证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纳内斯嘴里反复念叨的又一句话。雷诺在默兹河上的观景台做什么?这是意外吗?一定是个意外!

“我们还不知道,杜瓦尔夫人,我们正在调查所有可能的线索。”

伴随着纳内斯不断的啜泣,凯特尔又问了几个问题,得到了一些答案。纳内斯与雷诺·杜瓦尔一起生活了二十八年。有二十三年生活在沙勒维尔—梅济耶尔,然后搬到这里,菲代勒堡,也已经五年多了。雷诺是一个体贴、安静的男人,平淡无奇。可能有点洁癖,是个宅男。这是他唯一的缺点。和她收留的孩子在一起,有时会有点麻烦,他执着地认为所有东西都应该各归其位。但他是如此善良,如此有耐心……

纳内斯是真诚的,凯特尔可以肯定。她不可能是装腔作势,也不可能知道他口袋里的塑料袋和三张驾驶证的事。上尉的视线在客厅里徘徊。纳内斯说得没错,所有东西都各就各位,电视机和电视节目单,花瓶和干花,沙发上的坐垫,桌布上的小摆件……但有一个例外。

那些看着她们的奇怪的木偶!

有二十多个木偶,有提线木偶、手套木偶、布袋木偶,装饰着整个房间。一个匹诺曹稳稳地摆在书架的架子上;一个木漆吉尼奥尔端坐在小凳上;两个皮埃罗和高隆比娜的人头杖被放在同一个玻璃花瓶里;一个芭蕾舞女演员、一个舞蹈家和一个佩带木剑的士兵悬挂在天花板上……

上尉想要撇开这个令人好奇的剧团不谈。

“杜瓦尔夫人,您的丈夫会偶尔不在家吗?”

纳内斯抽了抽鼻子。第一次,她的眼神里有了一丝躲闪。纳内斯和她丈夫之间的阴暗面?世界上所有的夫妻都有,即使是最恩爱的夫妻。

“是的,当然,为了工作……”

“他的工作是什么?”

在新一轮的啜泣之间,纳内斯解释说,她的丈夫是比利时阿登地区最大的自动车丝加工公司瓦洛尔—弗洛雷讷的一名工程师。

“自动车丝加工?”

“也可以说是精密机械公司。钟表业的零件、复杂的齿轮、机器人。雷诺负责客户那边的质量检验,他的部门覆盖整个比利时、法国和瑞士的业务。平均而言,他每个月出差一周,不会再多了……”

每个月一周,凯特尔想。足够在其他一个或两个地方,开启另一种生活。上尉把手伸进塑料袋,摸了摸那三张驾驶证,略作迟疑,然后给了纳内斯最后一点喘息的时间。

“这些木偶,”她抬起头,“是您丈夫的吗?”

家庭看护员再次被这个问题打开了话匣。谈论她的家庭、她的丈夫,还能让她有点精气神。

“不是,它们属于我的婆婆米拉娜。她五年前去世了。正像大家说的,病了很久之后。她也住在沙勒维尔。她似乎是个有名的木偶师,尽管我只见过一次她表演。在我认识雷诺时,她已经停止了演出,但她还在照料她的那些木偶,或者在她当作工作室的车厢里继续创作木偶。雷诺是独生子,她独自将他抚养长大,所以您可以想象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他非常依恋他的母亲。只要妈妈在沙勒维尔,他就不想从那里搬走。到后来呢,他想把他母亲最好的作品留在身边。它们确实非常棒,不是吗?”

她满怀伤感地看着这些木偶,然后又补充道:

“而我的那些小春苗,我是这样称呼寄养在我家的孩子的,他们喜欢这些木偶,虽然他们有点害怕……尤其是这个,带把军刀,阴郁的表情。”

凯特尔点头表示肯定。悬在她头上的提刀牵线木偶真的很吓人。她环顾房间,想分散最后一点注意力,在电视节目单和干花上徒劳地徘徊,然后鼓足勇气。

来吧,凯特尔,宣布坏消息,你是最在行的。

“杜瓦尔夫人,您有没有理由认为您丈夫可能过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双重人生?”

至于三重人生,我们稍后再说。

两只泪眼朦胧的眼睛,哭成了砖红色,在一块绣花手帕后面露出来。

“不,毫无理由。为什么这么问?”

“但是……(上尉再次停顿了一下)照您看来……这有可能吗?”

“您说双重人生是什么意思?我丈夫可能有一个情妇?”

“不。不一定。他可能仅仅是拥有……另一个身份。”

“另一个身份?”

泪水凝结在纳内斯的眼角。凯特尔不得不继续,她没有选择。

“您的丈夫经常不在家。每个月有一周。”

纳内斯提高了嗓门。

“他是个质量检验员,我刚刚跟您说过。每个月有三个星期他会回家,回到这里。他是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比大多数每天晚上都回家的男人要好得多,您可以相信我。”

“你们有孩子吗?”

“有。他们现在都长大了。他们在国外工作。他们在祖母去世后就离开了家。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段很艰难的时期。他们会给我们发短信。我们经常视频通话。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以前,孩子们离开家以后就只能写信和打电话。”

上尉在橱柜上发现了两张生日卡。致最好的妈妈。四十七岁。

“我明白。他们只有在节假日……或者参加葬礼才会回来。”

凯特尔旋即为她尖酸的嘲讽感到后悔。为什么要添油加醋呢?纳内斯这艘小船已经满负荷了。丈夫的死讯,他双重或三重生活的披露。她知道,对阿涅斯·杜瓦尔来说,最糟糕的事情才刚刚开始:通知亲属,被叫到停尸房辨认尸体,尸体解剖,宪兵队的审讯,搜查,拿到下葬许可之前的漫长等待……

纳内斯的眼神迷失在窗户之外,雨水顺着滑梯倾泻而下,拍打着转盘。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湿透的秋千上摇晃。

“重新回到您丈夫的话题,他不断地出差,没有让您感到不舒服吗?”

纳内斯跳了起来。

“没有。我早已经习惯了。每个月有三个星期,我就是这样爱着他。每天都有更多的爱分享。然后我还有一帮孩子要照管,这正好给我留下一点时间来处理自己的事情。而这也能让雷诺减轻一点压力。”

她突然紧紧盯着上尉的眼睛。

“您知道吗,上尉,我认识的人里面,能接受我这份工作的男人可不多。看着毛孩子们不停地在他的房子里跑来跑去,还不是他自己的孩子。雷诺却同意了,甚至还帮助我,从来没有抱怨过。”

“这堆乱糟糟的东西除外……”

纳内斯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这是这份工作的一部分。参与这些孩子的教育。灌输他们通常尚未形成的价值观。尊重他人,爱好拼搏,包容家人。”

他妈的,凯特尔想,这个寡妇正在给我上一堂该死的关于爱的课!上尉听到她脑中的警报声响起,一种温情主义的攻击,她必须尽快穿上玩世不恭的盔甲来防御。她任由自己的黑发遮住了左眼。

“棒极了,”她说,“照顾别人的孩子,却留不住自己的孩子。”

这一反击从纳内斯身上弹开,似乎并没有伤害到她。她一定是穿上了人性的盔甲。她把目光转向橱柜和插着相恋的皮埃罗和高隆比娜的花瓶。

“您是发现什么了吗,上尉?雷诺是不是在和别人交往?别的女人?”

是时候了。给她一个短暂的喘息,然后在她的脚下打开一个巨型深渊。

“您放心,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女人的踪迹。但是……您认识汉斯·贝尔纳吗?或者皮埃尔·卢梭?”

纳内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不认识,从未听说过。”

凯特尔从一说出这两个名字就全神贯注,但纳内斯完全不动声色。上尉可以肯定,阿涅斯·杜瓦尔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名字。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把三张驾驶证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我们在他车子的手套箱里找到了这些。”

纳内斯弯腰向前,起初没明白,然后真相像炸弹一样炸裂开来:同一张脸,她丈夫的脸,和三个身份,三个地址,同一个出生日期……

真相?什么真相?纳内斯在寻找。一个玩笑?一个打赌?一个恶作剧?

“杜瓦尔夫人,请您向我描述一下您的丈夫,我是说相貌上。”

暴雨拍打着窗户玻璃。在花园里,幻想世界已经风雨飘摇。纳内斯给了上尉一个感激的眼神,似乎她的问题是使她避免沉沦的救命稻草。

“雷诺其实并不帅,但他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的眼睛是一种特别的灰色,在照片上看不出来。铅笔灰。颜色非常淡。准确地说,是介于4H和3H之间的铅笔芯,别人经常拿这个开玩笑。浅褐色的头发,或者说是深金色,随您怎么说。然后他走路的方式,要么过于弯腰驼背,要么过于僵硬笔直,好像他的脊柱只能调整两到三个位置。他的胳膊和腿也是一样,像棍子一样僵硬。”

“或者像那些木偶……”

纳内斯没有反驳,细细道来。

“雷诺患有关节钙化的毛病。用医学术语来说,叫关节软骨钙化症。这个病治不好,但对生活没什么影响。您说得对,上尉,雷诺的行为举止就像一个笨拙而脆弱的牵线木偶。如果您想了解一切,在我看来,这一独特之处让他更加令人难以抗拒。”

只不过,亲爱的,你从未注意那些隐形的线。加油,凯特尔给自己打气,最难的一步已经过去了。

上尉凭借自己因接触过多而开始腻烦的经验,以专业的口吻解释接下来的程序:从下午开始,其他同事会来进行各种调查;他们将从DNA检测开始,以确定在观景台上发现的尸体的身份,纳内斯也将被传唤;凯特尔还将要求PIFI[4]调查这三张驾驶证,并仔细查找FPR[5]以寻找这个汉斯·贝尔纳和皮埃尔·卢梭的痕迹。这些都需要时间,寻找失踪人员办公室前的队伍比沙勒维尔—梅济耶尔医院急诊室的队伍还长。

“法国每天都有一百多人失踪,杜瓦尔夫人。失踪人员档案中有近七十万人的名字,而且……”

纳内斯不再听她说话,而是站了起来,她也身体僵硬,关节不畅,像一个即时发作的关节软骨钙化症患者。

“我不得不走了,上尉。我得去接我的孩子们了。”

11点50分。

凯特尔意识到她说的是她所照看的孩子该放学了。她没有坚持,甚至摒弃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印象:这个女人在对她撒谎!但是,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可以证实,而且凯特尔已经学会了对直觉保持警惕。梅迪和威尔最多一个小时后就会到这里。这一个小时是必要的,可以给阿涅斯·杜瓦尔一点时间来接受、消化和思考。家庭看护员握着她的手,久久地,伫立在门口,全然不顾拍打在她们身上的大雨,似乎学校要放学了这件事,她也并不在乎。

“这是个意外,上尉,”纳内斯重复道,“一定是个意外。”

3 纳内斯

菲代勒堡,阿登省

纳内斯站在雨中,目送警车一直驶向通往菲代勒堡市中心的长长的道路尽头。

她撒了谎。

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件小事。她没有要去学校接的孩子。她这周照管的伊桑和阿米尼是两个男孩,分别是十一岁和十三岁,他们要到下午才会回家。她现在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嗯,不,只有一个小时。宪兵们还会再来,审问她,全部搜查一遍……

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消磨。

她已经准备好了鲑鱼千层面,两人份的,雷诺本来会在今天中午回家,庆祝她的生日,今天是她的四十七岁生日。他上个星期一直都在出差,在西部地区,大概在布列塔尼、卢瓦尔河谷和旺代之间的某个地方,昨天早上出发去了卢森堡。她是如此喜欢他们的重逢,当雷诺推开门,把行李箱放在门口,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她就把他推到餐桌前坐下,而他总是会在到家前三十分钟给她打个电话,这样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是热乎的、准备好的、完美的。

雷诺再也回不来了。

他这一整个星期只去了西部地区吗?昨天在卢森堡?

这两个跟他长相酷似的人,这两个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汉斯·贝尔纳和皮埃尔·卢梭,是谁?

她和雷诺一起生活了二十八年,可以说一直在一起,他怎么能对她隐瞒另一个身份?

纳内斯走出门,甚至没有穿鞋。她不顾大雨,来到花园的转盘上坐下来。她用脚使劲蹬了几秒钟,然后任由离心力带着她转。房子绕着她旋转,砖头在旋转,花园在旋转,天空也在旋转,速度越来越快,雨滴越来越大,以越来越大的力量砸在脸上,而她希望这一切还能更快,撞击更加猛烈,以疯狂的陀螺一样的速度。每一滴雨就像一颗射出的子弹。打在她身上,将她击毙。

雷诺再也不会回来了。

除了她所信任的那个人,雷诺还另有其人吗?

她继续让自己沉醉在转盘的晕眩中。她的思绪像风车的叶片一样旋转着。雷诺一直都在,存在于她的日常生活中,但她对他了解多少?对他的过往了解多少?

了如指掌?还是一无所知?

一切都源于1995年的一次相遇,在国际木偶戏剧节期间,在沙勒维尔—梅济耶尔公爵广场的《潘趣与朱迪》[6]滑稽戏演出的舞台前面。雷诺和他的母亲在那里观看演出,他笑得像个孩子,这孩子般的笑声和木偶人般的高大身形是他一下子吸引她的原因。她当时十九岁,而他十八岁。她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做什么了:照料孩子。多一个少一个又怎样!尤其是一个有着这样灰色眼睛的孩子,一个身高一米八的高个子,正好和她的床一样大。那天晚上,她邀请他去她在波旁街的公寓。他再也没有离开过。

那之后呢?

一段婚姻,两个孩子,他们的孩子,然后是几十个,准确地说是七十九个,她的孩子,二十八年的幸福生活,四个星期中有三个星期……

那之前呢?

他们在公爵广场相遇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什么异常。雷诺那时还和他母亲住在瓦伊街。他在沙勒维尔完成了机械工程专业的大学技术文凭的学业。在此之前,他在蒙日中学读高中,而她在尚兹中学;他在巴亚尔中学读初中,而她在兰波中学;他在城堡小学就读,而她在肯尼迪小学。在这个只有五万居民的小城里,他们说不定多次擦肩而过,只是尚未相识。

他们非常相爱,在他们位于波旁街的三居室公寓的每个房间里做爱。她和他都不再需要去见他们的老朋友,然后其他的关系就悄悄地嵌入了他们的生活:雷诺受聘的旺斯工作室的同事,儿童福利机构的教育工作者和社会福利员,学生们的父母,她的表兄弟。雷诺只有他的母亲,没有其他的家人,也没有老朋友。

是的,当她回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自从子宫癌夺走了她婆婆的生命后,没有人能够见证雷诺在1995年之前的人生中经历过什么,或者说做过什么。但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当两个人结成夫妇时,不就是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庭,同时忘却了以前的所有吗?

转盘的速度慢了下来,纳内斯的头发、毛衣和皮肤都已经全部湿透。她没有穿外套,冰冷的雨水从她的胸部流到她的腹部。她必须回去了。她不得不去翻看雷诺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她应该能想起来,一定有一个线索,一个证人,一些能把她和她丈夫的过去联系起来的东西。雷诺是在离这里三十公里的沙勒维尔—梅济耶尔长大的。一定有人记得他!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过得飞快。宪兵的来访就像一次搜查,他们带走了雷诺的电脑、工作文件和所有个人物品。停尸房里叫人受不了的认尸环节让纳内斯生无可恋。躺在冰冷抽屉里的正是雷诺的尸体。在宪兵队的几个小时的讯问更令人痛苦,我们不排除任何可能,杜瓦尔夫人,意外、自杀,甚至是犯罪。只有凯特尔·马雷尔上尉经常打来的电话让她感到安心。我们正在调查,阿涅斯。我们正在想办法弄清楚另外两个家伙,皮埃尔·卢梭和汉斯·贝尔纳,是否存在。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我们也在尽力拼凑出您丈夫的日程安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昨天不在卢森堡。雷诺对您说了谎,他的老板从未派他去那里。

雷诺对您说了谎……

自此,这已经非常确定了。

在哪件事上?所有的事情?到什么程度?

那天晚上,纳内斯独自一人对着南瓜羹,打开了电视。RFM电台的派对节目的宣传片,只是为了有点声响。她的春苗们,伊桑和阿米尼已经离开了,她让儿童福利机构的社会工作者把他们接走了。剩下还有那么多事,再要应付他们太难了。她更喜欢清净,她已经习惯了,四个星期中有一个星期,即使现在的寂静与以前,与那些她熬夜等待着雷诺给她打电话的晚上的安静完全不是一回事。

纳内斯一边味同嚼蜡地吞咽着,一边观察她周围的木偶。佩剑的男人和芭蕾舞女演员,皮埃罗和高隆比娜,还有透过她房间敞开的门,一个红发女人和守护在她身旁的毛线狗。这些年里让她如此信赖的伙伴们,现在在她看来却不过是装模作样的间谍。

所有人都在撒谎!她能相信谁?电视吗?在RFM的节目里,布鲁尔正和他曾经的好友约定十年后相会。

纳内斯把声音调大,试图填补内心的空虚,不去想任何事情……不过,有些东西让她感到好奇。与那台电视有关的一些东西。不是那个节目单,不是那个短片,是另一个她说不清的记忆。

她绞尽脑汁,徒劳地寻找一种可以追溯雷诺过去的方法。但即使她做到了,即使她能找到一个在她之前认识雷诺的证人,他曾经的小学老师,大学老师或体育教练,他们又能告诉她什么呢……

这台电视!

一个画面刚刚在纳内斯的脑海中闪过,还是模糊的,但她大脑的焦点正在调节。这台电视是他们十多年前买的,确切地说,是在2011年圣诞节,购于十字大道购物中心的达蒂商店。为什么她会对这个细节记忆犹新?百货商店打折日人山人海,她和雷诺非常讨厌!此外,当纳内斯照看她的小春苗时,电视从未打开过。为什么这台该死的36寸高清液晶屏幕、带杜比音效的电视机,又浮上她的心头?

她不得不又在记忆中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终于成功地追寻到了她想要的回忆。她独自笑了起来,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些用线悬挂着的木偶已经惊讶地转向了她。

卖给他们这台科技奇迹的人,至少他在推荐这款产品时是这样保证的,他认识雷诺!

这也就持续了五分钟,从那时起,数以百万计的其他记忆就蜂拥而来,但纳内斯将这一幕储存在她头脑的一个角落里,可能是因为这个电视销售员是她在过去28年中遇到的所有人中唯一一个在她之前就认识雷诺的人。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点击大脑中的一个文件。一切都重新浮现,清清楚楚。这个销售员曾和雷诺一起在科尔马军营的第152步兵团服兵役,就在他高中毕业以后。显然,他和销售员在部队里关系很好。两个人来自同一所高中,同一个城市,沙勒维尔,这让他们彼此亲近。达蒂的男生还坚持说:“你现在做什么呢?这也太巧了,我们居然又见面了。”但雷诺并没有接他话茬,只是说了几句客气话,交换了一下电话号码,他一回家就把号码扔了。纳内斯没有怀疑过什么。说实话,如果一个她不太想再见到的曾经的闺密在街上拦住她,她可能也会这么做。

被关在液晶电视里的帕特里克·布鲁尔证实了她的想法。

如果我们彼此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而且如果,如果……

必须承认,在达蒂公司工作的那个士兵没有卖给他们蹩脚货,杜比音效和高清图像,帕特里克的声音非常清脆,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

十二年后,怎么找到这个销售员?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记不起他的长相……

出于尊重,她等着帕特里克重复完四遍等着我之后才关掉电视。她食不甘味地吃完饭,上楼睡觉,蜷缩在被单里,以免与床头柜上的红发木偶玛尼卡和她的狗泽里克目光相遇。她躺了两个多小时,闭着眼睛但毫无睡意,然后起床了。

在她迷迷糊糊的大脑里,由于思绪纷乱,一个具体的想法刚刚成形。

她下楼回到客厅,在壁橱前双膝跪地,拉出一些旧箱子。过去二十年来的所有账单都被装在牛皮纸袋里保存着。她打开家电和高保真音响设备那个纸袋,翻了几页,只花了几秒钟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一张电视机保修卡。

飞利浦47PFL9603

990欧元

达蒂,十字大道店。

销售员:布鲁诺。

纳内斯没有勇气再回楼上睡觉,她抓起一条格子花呢毯,在沙发上躺下。她等明天达蒂一开门就要给他们打电话。即使布鲁诺已经不在那里工作,肯定会有一个同事记得他。既然有了这条线,她就不打算再放手。

这是将她与雷诺的过去联系起来的唯一的线。

雷诺。再说,那是他的真名吗?

杜瓦尔,她冠的这个姓氏,是她丈夫的吗?

还是她嫁给了另一个人?那两个相貌相似、都拥有如此美丽的灰色眼睛的人中的一个。

汉斯·贝尔纳或皮埃尔·卢梭。

注释

[1]菲代勒堡(Bourg-Fidele)这个地名在法语中的字面意思是“忠诚县”,作者用这句话表示讽刺。(若无特别说明,下文注释均为译者注)

[2]《白衣妇人》是一部三幕歌剧,由斯克里伯根据司各特的小说《修道院》和《盖伊·曼纳林》的故事编剧,由布瓦尔迪厄谱曲。

[3]纳内斯(Nanesse),在法语中与“阿涅斯”这个名字相对应,是列日民间传说中的一个虚构人物。

[4]打击身份造假调查平台。——原注。

[5]失踪人员档案。——原注。

[6]著名的英国木偶剧。——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