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角斗场

1878年,美利坚,洛圣都码头。

一群华工被船员像撵牲口一样推出了船舱。

“妈的,这群黄皮老鼠比上周的那船还要臭!”

身材臃肿的签证检察官站在窗口内骂道。看到衣着破烂、留着长辫子的华工朝他走来,连忙点燃一支香烟,企图用烟味掩盖华工身上难闻的气息。

华工们满脸污泥,目光呆滞地听着如同念咒一般的英语。

“径直向前走到检查站,把你们的护照递进去,当然你要是想给一美金作为见面礼,我们也很欢迎……他妈的就知道你们听不懂,你们这群没开化的野蛮人,一群留着长辫子的老鼠头,你们甚至不如美利坚的野狗,你们是这世界上最肮脏的垃圾!清虫!”

这番话像是工作流程,码头和检查站的工作人员像背诵圣经一样,念得滚瓜烂熟。

这些白佬用长满汗毛的粗厚大手拍在华工的头上,催促他们迅速通过。有几个身小体弱的华人走得慢了,被扯着辫子拽倒在地,胸口和脸上多了几个鞋印。

看着眼前被称为“清虫”的人群,还有码头外依稀可见的高楼。

又摸到了自己头上的辫子,周仙民终于明白,自己穿越到了19世纪的美利坚。

只是不清楚为何穿越,残存的记忆里,他还在病房值夜班。从中医药大学博士毕业不到一年,本以为能够针药并施,妙手回春。结果每天的生活就是熬不完的大夜班,还有给死人拉不完的心电图。

难道,他年纪轻轻就熬夜猝死,机缘巧合穿越到了一百多年前?

“算了,来都来了。”上夜班的时候他就用这句话安慰自己,此刻到了陌生的新世界,便也只会这一句。

华工们在洋人面前拘谨怯懦,自觉排成整齐的队伍等待签证官盖章放行,顺便迎接白佬对他们的辱骂。

周仙民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站在华工队伍里格外显眼。

“噢,这只黄皮老鼠个子很高啊!”签证官侧身和身旁的同事取笑起周仙民,顺手把签证扔了出去,“欢迎来到美利坚,你们这些和原始人没什么分别的清虫!”

白佬面对华工时习惯如此,嘴上说的每句话都是彻头彻尾的侮辱,以辱骂听不懂英语的华工为乐。

周仙民能听懂,不过时代如此,他也无力改变。

……

一条石子小径通向码头外的广场。

人声嘈杂,周仙民懂一些粤语,但听潮汕话和福州话如同天书。

他不抱希望能听到乡音,这个时期在美利坚的华工几乎都来自闽粤两地,像他一样的“北佬”寥寥无几。

刚刚通关的华工聚集于此,脱掉上衣,像集市上贩卖的牲口一样被操着各种口音的劳工中介挑选。

从着装来看,中介分了两伙人。

广场正中人数最多的一伙,将长辫缠在脖子上,身穿深灰色长衫的人,操着潮汕话,专挑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这些人戾气外露,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刀疤清晰可见。

周仙民听不懂潮汕话,单看华工兴奋的表情也能猜出一二,这些人给的薪水最高。

广场一侧停了几辆马车,车前站着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系着红色领带的壮汉,正笑眯眯地和华工攀谈,熟络好似同乡。

不知道穿越有没有回头路,大概率没有。

华人想在19世纪的美利坚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当劳工。

他主动凑近招募劳工的队伍,在队尾站好,等待自己被人当做牲口一样挑选。让他摊开手臂检查肌肉形态,然后再捏着他的嘴巴看看牙口。他相信,这副高大的身躯,和常年练习摔跤、散打训练出的体魄,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劳工。

可事实上,他排了半天的队,刚一开口便被拒绝了。

肌肉虬结、面相凶恶的劳务中介盯着他问道:“哪里人?”

似乎是潮汕话,周仙民没听懂,瞪大眼睛:“嗯?”

对方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我来找工作。”

身穿灰色长衫的男人歪头审视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蹩脚的国语回应着:“兄弟,我们这里不招北佬的。”

说罢,男人又挥挥手,后面排队的华工急不可耐地顶了上来,把周仙民挤出队伍。

周仙民退了两步,茫然地观察着广场上的人群。

口音才是最重要的招募条件。

除他之外,似乎所有人都找到了同乡。

劳工们三五一群,热络地搂抱在一起,奔向广场外等候已久的马车。

刚才懦弱到不敢作声的华工,被乡党招募后愈发兴奋,肩上扛的包袱都轻便了许多。仿佛熬过了一场人生苦海,开启了生命的新篇章。

只有周仙民傻站在原地,盘算着今晚该去哪里捡垃圾吃。

异国他乡,身无分文,求职无门,每一条都很惨。

“连个垃圾桶也没有,难道我要变成古今穿越第一窝囊废,开局就饿死?”

洛圣都的秋天略有寒意,太阳被漫天云雾遮蔽,湿冷的海风迎面吹来,打透了周仙民身上破烂的单衣。

一阵清冷钻破脊背上的汗毛,他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冷颤。

“等等!船舱里还有个死的!”

洛圣都港口不大,码头上的船员扯着嗓子大喊,招呼广场上正喝得微醺的警察。

“妈的,这群老鼠,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我上班的时候死。”尽管警察满肚子怨气,也只能挥手回应着码头,“把他带出来!”

刚来洛圣都的华工听不懂英文,劳工中介却能听懂。

他们连忙催促华工登上马车,打算在船员将尸体运送出来之前离开现场。可微醺的警察没给机会,挥动手上的警棍在广场金属栏杆上敲了几下:

“该死的清虫,不许走!”

穿长衫和身着西装的中介都站住脚步,嘴角颤抖着赔上笑脸。

两名船员用一块沾满血污的破旧麻布将尸体卷了起来,抬到广场边缘。

一松手,砰!

尸体像一滩烂肉,滚落到周仙民脚边。

船员身后跟出一人,穿着藏蓝色的制服,嘴里叼着一支雪茄。“把这东西处理掉,差点弄脏我的船舱!”

广场上的人沉默,他们谁也不想管这事。

只有周仙民,医生的本能让他蹲下身子探查,却意外发现,躺在地上的人还没有断气。

他抬起那人的手腕轻轻搭脉,指尖透过包裹着黑色油污的皮肤,感受到微弱的脉象。

原身也是个医生,周仙民随身的包袱里有一套针具。他赶忙取出三支毫针,在那人的内关、足三里和人中刺了进去。

他正要解开那人的上衣扣子施救,被船员飞起一脚,踢倒进水坑里。

“清虫!收起你们那套巫术,不要在我们面前搞!”船员骂道。

周仙民从水坑站起,凄冷的污水蹭满全身,却觉得心里燃起一团火。

转头望向那几个面相凶恶的劳工中介,见他们摊开双手耸耸肩,嘴角还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像在说:是你自己要多管闲事,与我们无关。

呵。

反正是古今穿越第一窝囊废,开局就饿死。

不如打上一架,死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可笑。

周仙民脱掉上衣,露出紧实精壮的肌肉,朝着刚刚踹他的船员走去。

“你想死?”

片刻疑惑从船员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发出了惨烈的笑声。他转头看向船长和警察,“这个清虫竟然会说英文,还敢骂我——”

没等他说完,一道黑影重重劈下。

这一招劈挂腿足见周仙民的功夫,迅捷如跳涧猛虎,砸在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船员昏死过去。

另一名船员反应过来,毫无章法地伸出双手向他扑来。周仙民微微一晃,一个摇闪贴近身侧。

船员被右勾拳击打上腹,吃痛退了几步。

周仙民向前一跨,换步之时量好与对手的距离,拧胯蹬地,将小腿重重甩出直击面颊。

这一记高鞭腿让船员下巴脱臼,扭曲的关节在耳前凸起。

转瞬之间,两个身形壮硕的船员倒地不起,看呆了在场众人。

方才喝得微醺的警察瞬间清醒过来,颤抖的手用力抓住警棍,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仙民嗤笑一声,甩了个轻蔑的眼神转过头查看躺在地上,渐渐苏醒的华工。

这人的鼻息愈发粗重,胸腹之间起伏越来越大,苍白的嘴唇逐渐有了血色。周仙民又用拇指贴住他的膻中用力揉搓,直到他缓缓睁开眼。

码头里传来一阵吵闹声,紧接着跑出几个穿着港口制服的壮汉,还有一个端着左轮手枪的警察。

“举起手!”警察举枪瞄准,缓步靠近周仙民。

一直站在一旁目睹一切的船长,忽然伸出手臂阻拦,将众人挡在身后。

“这个清虫有点意思,不要打他。”船长咬着雪茄狞笑,“第一次见有胆量的清虫,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他吐出一口烟雾对周仙民说道:“你会说英文,是不是?”

“会说这么愚蠢的语言,很稀奇吗?”

“你很有意思,也很会打。我想找个人和你进行一场决斗,你愿意吗?”

周仙民冷笑一声:“决斗?我又不是cow boy,没有枪,我只有拳头。”

船长走上广场的台阶,对着码头上大喊:“把卢迪叫出来!告诉他,这里有个很会打的清虫,要和他决斗!”

“清虫,如果你赢了,我会让你活下来。”

“你太没有诚意了。”周仙民指了指地上的人,“如果我赢了,你把这个人送去华国。”

“成交。”

船长站上台阶最高处,对着四周大喊:“这只清虫一赔十,有谁下注!”

围观的华工不懂英文,听了中介的翻译后,个个双眼泛光,跃跃欲试。

这些人都来自好赌之地,在船上两个月早已技痒难耐。中介索性现场放贷,给华工提供赌资。

码头门前的广场化为角斗场,华工和白佬在这短暂瞬间平等为人,期待着接下来的比武。

众人看到周仙民的对手出现在石径小路,纷纷涌向开盘口的船长。

“我押卢迪!”

“……”

名叫卢迪的船员,边走边将制服脱掉,露出强健的肌肉。他满脸蔑视,晃着膀子走到周仙民面前,如一座巨山遮蔽了日光。身高近两米,壮阔的身板顶上周仙民两个宽。

卢迪弯曲手臂,隆起的肌肉比华工的大腿还要粗壮。

华工们拿着高息借贷的赌资全部押注卢迪,狂热的叫喊声刺痛了周仙民的耳膜。

他无奈叹了口气。

“活该你们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