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琴早产再加上月子期间又过度悲伤,落下了病根,干瘪的胸没有一点点奶水。绿竹看着白素琴失落的样子,赶紧说道:“夫人,老爷子体恤您,已经请好了奶妈了,以后这种操心的活儿就不用您亲自动手了!再说了,有几个官太太是亲自喂养孩子的,小官尚且请个奶妈,曾家这么大,自然也是这样!”
兰仙的话,白素琴只听进去了前半句,曾老爷子已经请好了奶妈,她在这个家里的唯一的作用怕是都没有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片浮萍,无依无靠,她抑郁成结,只得摆摆手,“绿竹,兰仙,你们抱着小少爷下去吧,我独自待会儿。”
绿竹兰仙点点头,就退出了房门,谁知道刚出了房门,就被管家叫去了书房。
绿竹抱着孩子,兰仙紧随其后,进了书房,只看见书房里还跪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俩人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仓促着也跪在了案板前。
曾远哲转身,看着跪立在案板前的三人,慢慢说道:“你们三人以后就是小少爷最亲近的三人了。作为下人,要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也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绿竹,你父亲的病可是曾家一直帮衬着治。兰仙,你哥哥的婚事也是曾家操办的吧?至于新来的于奶妈,你孤苦无依,我曾家收了你,你可要知道报恩。”
三人当场吓得脸苍白,连忙磕头,绿竹毕竟是大一些,赶紧说道:“老爷子,我们俩一直本分,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曾家对我们大恩大德,我们一直都铭记在心,不敢造次。”
曾老爷子点点头,“我只是告诫你们以后说话一定要过脑子,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绿竹也听出了曾老爷子的意思,拉着兰仙也附和道:“奴婢们也会注意。”
“行了,也没什么大事了,毕竟小少爷现在是曾家的独苗子,所以多嘱咐你们几句,怕出现什么岔子。你们懂事,曾家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绿竹,一会儿带着新来的于奶妈去东厢房的侧房,那是她的住处,你们带着她逛逛,把一些该注意的事项告诉她。好了,都退下吧!”
三人心惊胆战地退下了,绿竹兰仙两人带着奶妈去了侧房,“侧房靠着夫人的东厢房,方便她看小少爷,适当的距离又不会吵到她睡觉。夫人觉轻,起夜的时候一定要轻手轻脚。我和兰仙就住在另一间侧房里,有事就可以找我们。”
“哟,你孩子醒了呢!真乖,也不哭闹!”兰仙看着奶妈怀里的孩子说道。
奶妈笑了笑说:“他可乖了,可能是心疼我,不忍心再给我添乱了。我这一辈子就靠他了,他就是我唯一的希冀了,我丈夫跟着曾将军出征,战死沙场了,村里发的补助也被官府贪了去。我孤儿寡母的,不好过活,我想着曾府应该会体恤我这一点,就前来投靠了。你说巧不巧,曾府正好找奶妈,我感觉就是命中注定啊!”
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奶妈说道“曾将军”三个字的时候,安素醒了,她挥动着双手,继而又开始哭。
“这个,我有经验,应该是尿了。”说着,奶妈解开襁褓,要给她换布条,打开襁褓的那一刻,她惊呼了一声。
绿竹和兰仙上前凑上了一看,一下子什么都明了了,为何老爷子忽然叫她们过去训话,原来是因为这个事儿。
兰仙声音因为惊吓过度而颤抖,“这这这……小姐……”
绿竹率先反应过来,她打了一下兰仙的手臂,“小少爷,只是尿了,赶紧去拿尿芥子去!”
兰仙听见绿竹的话,也跟着反应过来了。她脑海里闪过老爷子说的那些话,她的哥哥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来补贴,她不能惹事儿,她咽下去所有的想要问出口的话,转身去拿尿芥子。
“这事儿,下人中也就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若是一个人不小心传了出去,咱们三个人肯定会被连坐,所以一定要谨慎又谨慎。”于妈说着,绿竹兰仙点点头。
三人连忙给“安之”换了尿芥子,整理好襁褓,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出门识路。
白素琴穿着一身蓝绿色襦裙,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奶妈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正唱着家乡的歌谣,她朴实的乡音有股可爱的味道,白素琴从秋千上起来,穿过碎石小径,走到侧房去,奶妈看见她,一下子停住了歌唱。
“不用行礼了,你是哪里人啊?乡音蛮好听的。”白素琴说着。
“我家是小地方的,说了,夫人也不知道。夫人不嫌弃我是粗鄙的乡野妇人,我就已经感恩戴德了,不敢污了夫人的耳朵,唐突了夫人。”奶妈说着,她心里知道这一打开话匣子,可能就合不上,她害怕自己说到什么,惹得白素琴不开心。
白素琴从她怀里接过安素,到底是自家的孩子,她还是识得的,“你放心说吧,我想知道。”
奶妈搪塞不过去,便只好实话实话,“青州的大榆树村的。”
白素琴笑着说:“你看也无碍嘛,我也吃不了你。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说些心里话了,所有人都躲着我,所有人都隐瞒着我好多事情,我现在寂寞久了,就想听你说说话。咦,这是你的孩子吗?叫什么啊?”
“叫于清和,他爹取的名字,一个村里人识得字不多,却执意起个文雅名,他爹希望他多识字,以后考科举,不和我们一样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粗人。”她说着,那久远的记忆又重回了她脑海里,丈夫好像还在眼前一样。
“他父亲去哪里了?”白素琴说着。
“上战场战死了。”奶妈说道。
白素琴手一抖,她咽了口口水,“可是支援南凉国那一场战役?”
奶妈轻轻点头,白素琴怕自己想起那场战役,可是那些事越不想就越往她脑子里钻。她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和她一样都在那场战役里失去了丈夫,所以她无奈出来劳作养家,她和她一样孤苦无依,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她将安素还给了奶妈,又从左手上撸下来一只翡翠镯子,递给她。
“这可使不得!夫人,你这是做什么?你这可就折煞我了!”奶妈推辞着。
白素琴把镯子放在了红木桌子上,“你值得,因为你太苦了。”最后那半句,她也是对自己说的,她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她转身就走,奶妈呼唤着她,她也不回头,进了厢房,就把门板合上了。
她本来以为可以有个说体己话的人,现在却也不能说话了,她看见她,就像看见了自己,她不愿意面对自己,所以她躲着她,实则却是在躲着自己。
她本该随他而去,却因为孩子苟活这么久。每活一天,就多一天的悲伤,她越来越厌倦这世界,厌倦着,厌倦着,竟又在这世界多待了许些年数。
——
春去秋来,转眼间,曾安素也已经十岁了,她和奶妈的儿子于清和,两人上树翻墙的技能碾压都城所有的孩童。俩人最喜欢的游戏就是爬到树上,看着下面的人为了找他俩急得团团转,然后趁大家不防备,突然出现,吓人一跳,屡试不爽,并且乐此不疲。
曾安素毕竟是少主子的身份,只有曾老爷子可以训斥她,可曾老爷子偏偏还舍不得骂她,就任由她胡闹。于清和就没有那么幸运,一般恶作剧都是以他被奶妈揪着耳朵回房结束。
“于清和,你那苦命的爹就盼望着你能读书写字,做个争气的孩子,我为了你才来曾家的,本以为你可以跟着小少爷一同读书写字,没想到你却反过来带着小少爷上房揭瓦!”说到情急之处,奶妈就会抄起鸡毛掸子打他。
于清和向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是挨揍就没有办法躲了。夜里的时候,就可以听见小石子砸门的声音。清和从房里出来,安素拿着金疮药,向他挥挥。
清和坐在石阶上,裸露着后背,后背上一条条的青绿色的伤痕,安素伸出小手,掏出一大滩药膏,给他涂抹上。清清凉凉的触感从后面传来,清和倒吸一口凉气,安素心疼地说:“奶妈下手也太狠了,还有你咋不躲啊?”
“要是躲的话,我娘肯定就更生气了,她一个人寄人篱下,养我不容易,让她打两下就可以消气也值了。”清和说道,才十岁的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懂事。
安素摸着眼泪,“都怪我,每次都是我提议的,你害怕我出事,才跟着我,最后还害得你挨打。”
清和穿上衣衫,回头看着她,笑着说:“既然小少爷这么懂事,那下次咱就不爬树了!”
安素马上一抹泪,“那可不行!我前些日子给你说看的小人书都白看了吗?咱们是要做大侠的人!一个大侠不会飞檐走壁怎么行,你别看咱们现在只是爬树翻墙,这都是基本功!”
“清和,你个混小子,干啥去了!”侧房传来奶妈压低声音的叫喊声。这是她练出的绝技,既不会吵醒夫人,又可以召唤旁人。
“我娘叫我了,我赶紧回去了!”清和赶紧起身回房,他装作起夜撒尿的样子。
看着侧房合上了房门,安素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金疮药给清和了?”躺在地上的绿竹问道,为了方便照顾安素,绿竹和兰仙都是轮流睡在她房间的地上。
安素点点头,她褪下衣衫,麻利地爬上了床,动作一气呵成。她缩在被子里,眼睛一眨一眨的,青白色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方才进门,她带着外面的寒气进来了,绿竹起身,赤脚趿拉着绣花鞋,走到床边,把安素的手臂放进墨绿色被子里去,又掖了掖被角。
安素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绿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咋的了,小少爷?”
安素侧身,看着绿竹说道:“我娘是不是不喜欢我?”
绿竹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她原本以为孩子是感受不到什么的,殊不知孩子的心却是最敏感的。绿竹虽然被吓了一跳,但还是佯装很平静地摇摇头,“哪有娘亲不爱自己孩子的,你怎的突然这么问?”
安素直起身子,倚着床榻说道:“虽然清和的娘亲总是打清和,但是我知道那都是为了清和好,她还会对清和笑,还会给清和做好吃的蛋饼。每次我站在旁边看着,奶妈就会也给我一块,其实我不是想吃蛋饼,我只是……只是想让她也摸摸我。”
绿竹叹了口气,自从安之被尚宗主带走之后,白素琴就整日郁郁寡欢,只待在房间里绣花,绣完了就烧,烧完了就再绣,不愿意和人交谈。绿竹知道她怕看见安素,因为她的眉眼越长越像将军,越看越难受。
“其实……娘亲抱过我一次,但是她却又立马把我推开了。”安素的声音越来越小,绿竹伸手把她搂在了怀里,她用手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头,绿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是从心底里疼惜这个孩子。
绿竹偷偷擦去眼泪,“夫人怎么会不喜欢小少爷呢?小少爷这么乖,只是夫人太难受了,她太想将军了,将军去打仗,这么多年还没回来,夫人着急啊,着急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不愿意和人说话……小少爷,你以后不要问这个问题了,你要相信夫人……夫人是爱你的。”
安素点点头,小小的手掌拍打着绿竹的后背,她好像又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要不然绿姨怎么会这么伤心,自己不该怀疑自己的娘亲。
“绿姨,我知道了,快睡吧!”
绿竹点点头,松开了抱住安素的双手。安素缩回被窝,她想了想,拍拍身边的位置,“绿姨,你今晚陪着我睡吧!我自个儿睡觉冷,我不告诉旁人!”说罢,安素眨了眨眼睛。绿竹破涕为笑,她点点头,脱下绣花鞋,也爬上了床榻。
到底是小孩子,安素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绿竹却睡不着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现在还小,很多东西都没有显露出来,看不出什么,可这眼见着安素的个子一天天地长,以后好多事情到底如何解释呢?
绿竹辗转反侧,还是决定第二天去找老爷子说道说道。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落在绿竹的眼睛上,她侧身看着已经熟睡的安素,叹了口气,“这到底还是一场硬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