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纪事堂

男子窝在粗壮的褐枝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精巧的玉符,此处僻静,葱葱郁郁的碧叶恰到好处地荫蔽了他的身影,他又是藏匿了气息,一般人是难以探得此处似有若无的妖气。

此刻他虽困在天玑阁,可也不急着脱离桎梏,幽深的眸底划过一丝玩味,他随手将那枚玉符一掷,流光如剑,随即消散在青翠绿意中。

何悯甫一踏入纪事堂,便觉着阴寒之气自脚尖翻腾而上,不容抗拒地沁入骨血皮肉之中,颤得她不觉打了个寒噤。

谢庭菏感到身旁人的一颤,索性将她揽进温热的怀里。何悯抬眸对上她歉疚的眼,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因这纪事堂实在过于阴冷,与天玑阁一派雅致幽静全然迥异。

何悯抿抿唇竟有些不安,她只觉此处,隐隐有孤魂涌动叫嚣。可碍于身畔的谢家少主,她还是将那些异样按捺了下去。

纪事堂分内外两堂,外堂关押着普通受罚弟子,此刻聚满了跪在地上默然不语的外门弟子,这场面令人讶异,何悯眉头一蹙,难怪方才一路上都是静寂不见人烟,原来皆是关押于此,可他们又犯了何错,要如此将一众人都责罚了?

她陡然想起了当日那个诚惶诚恐的弟子,想来他应是担心受到责罚才会举止怪异。

“他们为何要被关押在此处?”何悯不解,低声朝谢庭菏问道,话语里隐隐挟着些质问与气愤。

谢庭菏也是不愿见这些师兄弟们无端受罚,可天玑阁规矩素来如此,一人犯错所有人都要受牵连,甚至连谢晋思都被关进了内堂。她不是没试过向母亲求情,可对方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若无雷霆手段,如何服众?”

“何况,你忘记你父亲是如何死的吗?”此话如千钧磐石狠狠压在她瘦削的脊背上,她只得屈服,不再忤逆母亲的命令。

念及故去的父亲,谢庭菏有片刻的失神,怅惘之余复而骤然回神,以一种鲜见的悲凉语气幽幽轻叹,“因为他们都是天玑阁的弟子,一人有错,所有人都要陪同受罚。”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勾勒出弟子们受尽倾轧的残忍事实,何悯心头涌起剧烈的不忍,她似乎可以见得这道规矩背后是如何的互相猜疑推责,可规矩如此,连谢庭菏也无法转圜,她又有何权利置喙?

“走罢。”不容她多想,便被谢庭菏匆匆带进了内堂。

谢晋思此时已然是呆愣的模样,眸光木然地凝着桌案上那盏早已冷透的茶水,拇指的皮肉早已被那玉扳指磨出猩红的痕迹。

他是受过责罚的。

纪事堂的灵鞭从不会过问任何人的身份,也不会顾及任何人的脸面。

他无法用灵力抵抗,只得似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那般以肉体凡胎承受那一道又一道许久都未曾尝过的疼痛,以至于麻木。

“舅父。”谢庭菏敛了神色,眸含无奈地看着这个在母亲口中是个“不成器的废物”的舅舅,对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呆滞许久的眸这才起了波澜。

“是你啊。”看到来者是两个小丫头片子,有个还是自己疼爱有加的侄女,谢晋思紧绷着的神经陡然一松,下意识向后一仰,可鲜血淋漓的背甫一触碰到椅背,便将他疼得呲牙咧嘴。

肃杀凝滞的气氛也就此被打破。

“玉符应是昨夜饮酒时遗失的,我下山前还将它悬在腰间,但今晨睡醒时便不见了。”谢晋思拧着眉细细搜刮脑中记忆,此刻无比后悔为何贪嘴去饮酒。

“你是同何人一起去的?”能知道玉符的用处并能趁谢晋思醉酒之时盗走玉符的应当是与他同行之人,而谢晋思生性便好热闹,断然是不会一个人去饮闷酒。是以,从同行之人当中排查,应是能得到些有用处的线索。

谢晋思深吸了口气,尽力拼凑出些尚存记忆的人名。他饮酒素来看眼缘,兴起之时丝毫不顾对面同饮之人是何身份。

“好像有青合宗的李云涪、澜沧派的隋谙剑尊、合欢宗的迁眠、昆仑墟的林道长……噢噢,还有定岐宗的一个弟子,叫什么来着……嘶……”谢晋思眉心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还是没能将那弟子的名字想起来,只隐隐记得那弟子有对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可却又生得面善,总让他觉着有些不大协调。

可饮酒作乐,又怎会记得那些微不足道之事?

“定岐宗的弟子素来淡漠世事,竟也会有如此好酒之辈?”谢庭菏随口一说却让一旁作着记录的何悯陡生不对劲来,她记得前日与定岐宗的道友们打过照面,师徒二人皆是女子,何况她二人深居简出,又怎会同浪荡惯了的谢晋思一齐去饮酒?

何悯将自己心中所想托出,谢庭菏这也才忆起当日记录名册之时,定岐宗确实只来了两位女子,且对其他宗派的男弟子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属实不像是会乔装成男子与谢晋思往来之辈。

“那弟子必然有问题,不过,”何悯顿了顿,斟酌了片刻还是道,“其余几位,也难保没有嫌疑。”

谢庭菏也是这般所想,附和地点了点头,“我会请示母亲,将这几位请来问问究竟。”说罢复而看向一脸懊恼的谢晋思,“舅父还想起些什么不对之处么?”

他此刻沉浸在识人不清的愤然与懊悔之中,想来他英明神武,也会有掉入别人陷阱的一日,谢晋思愈想愈气愤,竟还真想起了些异常之事。

“那弟子,明明应是与李云涪初见,却好似十分熟识一般……”他忆起自己喝得醉眼朦胧之时看见二人交换了眼神便一齐起身走到廊外交谈,不过他那时未曾留意,只顾着与余下几人玩着行酒令,后来便晕沉沉地散了场,好像还是那二人陪同他回的寝居!

话已至此,何悯再不想怀疑同门也无法心怀包庇,她与这李师兄并不大相熟,后者常年在外历练,结识了些妖崇也不为怪,只是青合宗是正道名门,又怎能容许底下弟子做些鸡鸣狗盗之事?

她心绪杂乱,默然叹了口气,这回无论如何也难以置身事外了。